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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魏知县重重一拍桌案。
这能吃么?吃下去是要死人的。但在魏知县冷冷的注视下,众人只好端起碗,夹一筷子送到口中,登时呲牙裂嘴,跟吃了死耗子差不多。央求的目光都落在刁主簿身上,希望三老爷能帮他们说句话。
“这……”刁主簿哪还敢再招惹魏知县,却又不能不管他们,虽然此事他没直接参与,但作为保护伞,好处一点没少拿,只好小意陪着笑:“大人,有话好好说……”
魏知县瞥一眼刁主簿,“混账,怎么漏了三老爷一碗?”
差役只好也给刁主簿端上一碗。刁主簿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方艰难道:“大人,吃了会死人的……”
“不可能,”魏知县断然道:“这是你们为富阳百姓准备的救灾粮,怎么可能吃死人呢!”
“这……”刁主簿登时语塞。
“现在不吃也可以,”见众人都苦着脸,不肯再动筷子,魏知县冷冷扫过众人道:“明日八字墙前,当着全县父老的面吃!”
“别……”众人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们知道这二杆子真能干出来,要是让老百姓知道真相,还不撕碎了他们?
“遵大老爷的命,吃!”杜子腾是首犯,知道别人能拖自己不能拖,把心一横,捧起饭碗,抓了一把米就往嘴里送,被噎得两眼翻白,但还是拼命咽了下去。
“遵大老爷的命,吃!”周洋一见自己姐夫吃上了,只好也端起碗,把米饭使劲往嘴里扒,一把鼻涕一把泪,艰难的吞着米饭。
另两个粮商知道没辙了,只好也抓起碗里的米,往嘴里塞,有人还没咽下头一口,就俯身一阵大吐,一边吐还一边放声哭道:“妈呀!真难吃,比杀头还难受啊!”
“全当死一回吧……”杜子腾已经吃了一半,涕泪横流道:“谁让咱们干了缺德事儿呢……”
四个人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看的李晟和刁主簿毛骨悚然。但两人依然没吃……刁主簿自不消说,李晟却因为有‘既往不咎’的保证,硬着胆子死扛。
“看来二位是想明天吃了。”魏知县冷哼一声。
“魏大人,单独说两句吧。”刁主簿站起身,深深抱拳道。
“哼……”魏知县哼一声,但还是起身到了里间。
“魏大人今天过了,你无权处置本官!”一跟进去,刁主簿便忍不住咬牙道。
“那好,我上报朝廷处理。”魏知县冷笑道,“六千石存粮,只有一千石可撑门面的新粮,两千石勉强可食的陈粮。其余的都是三年陈、五年陈、还掺了稻壳、沙子、石灰……你说,有几颗脑袋够砍!”
“这,本官只负责账目,只能保证每一笔粮食的账面进出,都是符合规制的。”刁主簿忙分辩道:“至于仓库里的粮食是好是坏,这是户房把关的。”顿一下,他决定出绝招道:“何况,大人上任伊始,不是亲自查过库么?!”
“你……”一句话戳中了魏知县的软肋。是啊,县官上任的头等大事,就是与前任交接,盘点粮库更是重中之重,魏知县自然也不例外。但当时他和司马求的注意力,全放在账面上积欠多少、有多大的窟窿要补上。粮库里自然也勘察过,但没有王贤这样的专业人才,是没法看破杜子腾的迷魂阵的。
现在三千石粮食被以劣充好的真相,被王贤踢爆。魏知县登时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因为富阳县的钱粮仓储,自己已经签字接收,现在出了问题,他这个正堂官说不清,也跑不了。哪是上报那么简单?
“本官一时失察,被宵小蒙蔽,”但魏知县知道,此时气势稍弱,就要被这帮人挟制,是以疾言厉色道:“正要上书自劾,以全名节清白!”
“大人这是何苦呢?”刁主簿心中冷笑,从前番立黄册碑他就看出,这魏知县是有官瘾的……你小子这官儿刚当出滋味来,舍得再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下面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刁主簿没看错,魏知县是有野心的。他身怀经纶,立志要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出来,留得青史一段名!换个说法这叫做‘上进心’,魏知县想当名臣,自然不愿留下污点,让仕途刚起步就壅塞。否则他应该直接封库,一本奏上朝廷,让钦差来盘查,才是正办!
而现在他连夜在后衙处理,不就是为了避免闹得沸沸扬扬么。
见魏知县默然不语,刁主簿更笃定了猜测,连忙道:“其实此事可大可小,常平仓的粮食,七成从不动用,只是年复一年的任其腐朽,那帮家伙才想出这么个安全的创收之法……”
“要是突然遇到水旱蝗灾,需要开仓放粮呢?”魏知县冷声道:“本官拿什么给灾民救命?”
“浙江已经十年风调雨顺了。哪会那么巧。”刁主簿说着,见魏知县又要发飙,忙道:“让他们想办法,把库里不能吃的粮食,全都换成能吃的,不就行了……”
“哼……”这正是魏知县要的结果,他冷哼一声,拂袖道:“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不把屁股擦干净,本官不要这顶乌纱,你们也别要脑袋了!”
“一个月……”刁主簿一惊,见魏知县已经出去,只好叹口气道:“是。”
魏知县出去,见那四个已经吃完,杜子腾也变成了‘肚子疼’,抱着小腹在地上呻吟。再看李晟还是一口没吃,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气,这下终于找到出口了。一声闷哼道:“喂他!”
便有两个差役一左一右按住李晟的胳膊,一个捏开他的嘴,另一个抓起米饭,填鸭式的塞到李晟的口中!
待一碗饭全都硬填进食道,李晟的脸憋成紫色,他两眼突出,使劲抓着胸口,竟晕厥过去。
厌恶的看一眼满地死狗似的粮商污吏,魏知县拂袖离开花厅,回到签押房中。
内签押房里,王贤正在一手打着算盘,一手飞快的翻动账册。他报出一个数,司马求便赶紧记录下来,两人正在配合着核算粮库的账目。
魏知县并不打搅他们,而是颓然坐在外间,面色一片灰败。他自幼束发受教,学的是圣人之学,讲得是神鬼不欺、俯仰无愧,如今却接连替一帮蛀虫打掩护,实在大违他的心性,这让他产生了浓浓的厌倦之意,甚至觉着自己出来做官,就是个错误。
自己为何要出来做官?一展平生所学么?可是为什么圣人之言,在县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了永乐皇帝的殷殷期待么?可是自己困顿一隅,与永乐大帝的帝国伟业,相隔十万八千里……直到他想到周新周臬台的殷殷教导,才渐渐恢复了些力量。要保护好自己,要熬到高位上去,才有机会一展所学,才有机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吧……’魏知县紧紧攥拳、暗暗发誓道:‘不能在浊流里时间太长!要及早挣脱出州县!’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王贤和司马求已经立在一旁了,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算好了?”魏知县嘶声问道。
“东翁,你累了,明天再说吧。”司马求轻声道。
“没有,本县只是在想事情,”魏知县看看司马求,满嘴苦涩道:“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幼稚。去年觐见,陛下想让我进翰林院,我却说,‘微臣百般不会,只会读书。臣闻故宋,京官必起于州县。臣亦愿为一知县,为陛下牧民一方,亦早日熟练政务。’”
“其实我是厌倦了读书,迫不及待想一展抱负。之前我就听说,为官有清流、浊流,一入浊流便难以自拔,日后登堂入室更是千难万难,却偏偏没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可惜悔之晚矣……”魏知县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犹疑道:“这官再当下去,我只怕连名节都保不住了……”
“咳咳。”司马求忙劝道:“东翁何出此不吉之言?连周臬台都夸奖你可谓能臣,要对自己有信心啊!”觉着自己劝得不得法,又用胳膊捅捅王贤道:“你说是吧,王兄弟。”
“是啊,大老爷。正如您所言,宋朝的宰相哪个不是起于州县?不在这浊流里历练一番,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这样将来身居高位后,才能治住那些歪门邪道,才能深谙民瘼政弊,否则如何对症下药、治病救国?”王贤便劝说道:
“再说,如今大明朝总体还算清明,只是富阳县的情况着实特殊,烂摆了两三年,才会出这么多问题。但现在,大人已经理好了税赋,再借机将常平仓整顿出来,对富阳县的整顿,基本就算成功了。而且富阳烂,在浙省都是出了名的,将来在大人手下焕然一新,才显出大人的非凡!又有周臬台的赏识,还愁不能早日挣脱州县么?!”
还是王贤会说话,句句都劝到魏知县的心坎上,听得他连连点头,竟生出知音之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