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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上,朱棣又想起半个时辰前的场景……
“父皇……”赵王跪在御前,重重磕头道:“是儿臣一时头昏脑热,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的,”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可我没想到那些树那么怕涝,只是多浇了一次,竟枯死了一些……”
“你这个孽障!”朱棣听得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就把朱高燧踹翻在地。朱高燧闷哼一声,顾不上疼痛,又从地上爬起来,泣道:“儿臣之前在府里先试过,浇得水比那多多了,可我府里那些银杏树,不过是掉了一些叶子,这会儿又全都缓醒过来了!”说了这一通话,赵王才感到胸口一阵阵气闷,他咳嗽两声,脸色涨得通红道:“儿臣本想借着银杏树落叶,跟父皇谏言说,这是祖宗不忍我们父子分离,所以才示警的,只要父皇不肯听信那些奸臣的挑唆,那些公孙树就必然会复原的!”
听了儿子这样说,朱棣脸上的怒气才没那么强烈了。朱高燧忙趁热打铁道:“儿臣听到那些树竟然枯死的消息,想死的心都有了……”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儿臣只是气不过那些大臣,凭什么他们可以父慈子孝,一家人时时团聚,却让我们天家父子骨肉分离?儿臣没法想象,从此再也见不着父皇,该是何等的暗无天日!”
朱高燧如果晚生几百年,就没马景涛什么事儿了,只见他哭得撕心裂肺,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道:“父皇啊,您年纪大了,圣体又欠安,儿臣恨不得日日侍奉御前尽孝,要是让儿臣这辈子见不着父皇,还不如直接赐死儿臣得了!”
朱高燧哭得肝肠寸断,如杜鹃啼血,把朱棣一颗铁石心肠都哭软了,看着那张酷肖徐皇后的脸上,满是伤心欲绝,朱棣的眼圈也红了,忙抬头看看殿顶道:“不许哭了!”说着皇帝低下头,红着眼紧盯着朱高燧道:“你不想离开京城,朕可以理解,你弄死孝陵殿前的银杏树,朕也可以原谅……你诚实告诉朕,你二哥中得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说到后来,皇帝的语气不禁阴森起来。
“我二哥那一箭?”朱高燧一愣,旋即哭得更伤心了:“父皇竟然怀疑我行刺二哥?难道儿臣在父皇眼中,竟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之人么?!”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棣摇头道:“朕只是奇怪,你二哥去孝陵的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没有知情者通风报信,那刺客不可能得逞的。”
“这儿臣就不知道了,”朱高燧垂泪道:“儿臣自幼与二哥感情最好,他遇刺就像我也中箭一样,儿臣听闻二哥因我之故遇刺,儿臣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能把那刺客抓住,碎尸万段!”
朱棣审视的看了儿子片刻,见他不似作伪……而且皇帝也从心底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竟去行刺另一个儿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朕权且信你一次,要是将来证明你对朕撒了谎,”朱棣一字一顿道:“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儿臣若要是凶手,让我不得好死!”朱高燧忙大声赌咒起来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行了,住口吧!”朱棣又心疼起儿子来,瞪他一眼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父皇开恩,儿臣再也不敢!”朱高燧大喜连连,忙磕头连连。
孰料朱棣说话大喘气,又冷声道:“但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能这么算了,总得给朝臣个交代。还有英国公忙活了这么多天,朕得给他个说法,以免功臣心生怨尤。”
“儿臣知道。”朱高燧哪还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忙乖巧道:“儿臣任凭父皇责罚。”
“你身家丰厚,罚俸一年对你没什么影响,待会下去,再去领廷杖四十,然后就禁足吧。”朱棣语气渐渐严厉起来道:“至于禁足多久,这要看你的表现了。回去好好读读圣贤书,体悟一下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能这样随心所欲?要是再不改邪归正,早晚有一天,朕不得不挥泪斩马谡了!”
“儿臣知道了。”朱高燧心下一寒,垂头丧气道。又听皇帝吩咐左右道:“命锦衣卫不许徇私,要让赵王得个记忆终生的教训!”锦衣卫廷杖里的门道,跟王贤在宫门里打板子的道道同出一源,当然人家这种大内打法水平更高,技术更好,更能满足客户细微的要求。不过他们只有唯一的客户,那就是皇帝,皇帝说让他们‘不许徇私’,就是不准放水太过的意思,但又要让赵王‘得个记忆终生的教训’,所以他们要把赵王打成痛不欲生的皮肉伤,不过完事后要很快痊愈,更不能留下后遗症。
“是。”随堂太监心下有数了,领命后来到赵王身前,用一根黄绫往他脖子上一套,轻声道:“殿下,咱们走吧。”
“谢父皇。”朱高燧叩首垂泪道:“儿臣一定用心反省,争取早日再见到父皇。”
“去吧。”朱棣挥挥手,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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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张辅知道,罢了恶狠狠道:“逆子胆大妄为,亵渎祖宗,朕真恨不得杀了他。”说着又儿女情长道:“不过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是对兄长父亲的一片亲情,只是平日里朕疏于管教,让他忒胆大妄为了!”
“……”张辅安静的听皇帝在那里自说自话,心中也着实感慨,任凭永乐大帝如何英明神武、杀伐决断,遇上自己的儿子,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其实如果永乐是个无道昏君,大可以不必费跟他这些口舌,甚至都不必惩罚赵王。但偏生朱棣是个明君,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哪怕自身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当皇帝的身份和皇帝的角色发生冲突时,朱棣才会对他这个臣子讨好起来……实在是偏袒儿子的想法占了上风,有亏于法理心虚起来。
为人臣者,为君父分忧是本分,张辅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情难为皇帝,便恭声道:“赵王也算一片诚孝、情有可原。何况他在案子还没查明前,就已经主动向皇上交代,可见赵王也并未打算瞒着皇帝,当然他必须因为做出的事情受到惩罚。不过既然皇上已经重重罚过他了,这案子也就可以了结了。”
“可是祖宗那里如何交代?”见张辅如此给台阶下,朱棣心下一喜,面上依然忧虑道。
“至于此事,王镇抚仔细查看过,浇水过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树坑的设计有问题,没有排水孔,所以树坑容易积水。”张辅道:“所以当下应该重修孝陵殿前的树坑,然后移栽上新的银杏树,再让赵王去跟太祖忏悔一下,相信太祖皇帝也不会怪罪自己的孙儿的。”
“说得好。”朱棣听得心下舒爽,知道张辅给自己安排了台阶下,心说还是英国公深体朕心啊!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又觉着不妥,忙咳嗽两声道:“为君难,为父难,为君父者更是难上加难。若是只顾着国法朝纲,就亏欠了父子亲情。若是只顾着父子亲情,就又难免冒犯朝纲。”皇帝说着真伤神叹气道:“偏生朕这几个儿子又不省心,老大身子孱弱、性格更懦弱,朕看到他那个熊样就来气。老二最像朕,当年在战场上,又数度救驾,劳苦功高。当年朕那些话,确实发自肺腑……只是,唉,你也知道,人到了那个位子上,想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是。”张辅点点头,深以为然。
“那些文官整天说,父子君臣,首重伦常,什么是伦常?嫡长!”朱棣皱眉道:“这话朕不爱听,朕就不是嫡长,但朕又不能不听,总不能让我的儿孙再学我起兵靖难吧?”说着黯然伤神道:“所以虽然心里极不情愿,我还是立了老大为太子。这样一来,朕对汉王是满心的负疚,怎能再逼他就藩,父子再不相见呢?”
皇帝今天是披肝沥胆,坦诚相对了,张辅却听得冷汗淋淋,他宁肯不享受皇帝这份坦诚,万一皇帝哪天自觉失言,岂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不过此刻,他也只能柔声安慰皇帝道:“做父亲的爱护儿子,做儿子的也得体谅父亲,何况皇上不仅是父亲,也还是君上,有些事情并不能一味遵循亲情,还得顾及朝纲,臣想几位殿下都是纯孝的,心里都明白这一点。”
虽然张辅等于什么都没说,皇帝听得还是很受用,点头道:“但愿吧,但愿几个逆子能像你一样明事理,朕也就别无所求了。”说着站起身来,叹气道:“朕命苦啊,人家都是一个儿子、几个儿子,可朕身为君父,大明朝所有人都是朕的儿子,朕这个父亲,实在是难以周全!”
“皇上仁德,乃天下人之福!”张辅忙起身恭声道。
“你不要也学他们拍马屁。”朱棣发表完了感慨,感觉心里这关能过去了,心情自然好多了,笑道:“就按照你们商量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