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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坤收起笑意,抓起阿圆的手,不紧不慢跟在兄长和嫂嫂后面,所到之处路两旁的仆妇、老家丁全把目光投过来,不掩好奇的神色。也就是祖父的亲信,换做别人,没人有胆这么看阿圆。
他们几个进到正堂内,几位长辈也都落座,晋阳大长公主和老国公并排坐在上首椅上,定国公和静安长公主分坐在两边第一的位子,几个人神态各异,若说最难做的人当数定国公。
忆君一直微垂头跟着尚坤,视线随着裙摆晃动,无心留意两边的风景,步上台阶,迈进门槛,跟着尚坤准备行礼时,听见大长公主威严发话:“免了,都坐罢。”
随着衣裙窸窣,世子夫妇分坐到左右两边,忆君茫然抬头,右手一位长公主、一位郡主,让她怎么坐?
尚坤更有主意,拉着阿圆走到兄长下首,强按她坐在第四张椅子上,见她挣扎不肯坐,手下微用力压住她的肩头,目含警告。安置好阿圆,他才坐在兄长旁边,双目放空。
静安长公主瞧见儿子护短,偏头和长媳对个眼神,两人都笑了。定国公心思没在这些小儿女家的琐事上,他紧盯着上首的父母,焦急不安。
忆君勉强坐了小半个身子,眼角偷瞄屋里的老国公,尚家大大小几口人,和小珍娘打个照面后粉嫩的小女孩被奶娘抱回房,剩下就是没见过老国公。
晋阳大长公主身边坐着一位华服老者,双目轻阖,自始自终对屋里的动静视若罔闻。头发华白只用一根沉香木簪束起,眉长鼻挺,下巴微方,俨然一个老年版的尚坤,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是威仪十足。
老国公睁眼正对上一双好奇打量的眼睛,他目光扫过去,那双眼睛收回目光垂头做恭顺,再看向一旁的次孙绷得紧直将那女孩儿护在身后,心内无声叹息。
“郡主,老夫要和你祖母及坤儿他们谈正事,你带着人去到外头等着吧。”
世子夫人站起来应诺,人走到半路却犯难,她那小叔拉着小女郎的不放开,上头太公公发话让她两人避开,叫她走还是不走?
屋里气氛凝重,忆君巴不得离开,尚坤攥紧她的手走不开,她小声提醒:“郎君。”
尚坤心有不甘,伸手在阿圆脸上摩挲两下,话却是说给世子夫人:“有劳阿嫂。”
小叔开口托付,世子夫人暗松一口气,拉过忆君边往外去,轻松调笑:“放心,阿嫂替你看护着。”
目送阿圆离去,她的最后一抹衣衫消失在大门外,尚坤仍不舍得收回目光,耳边传来祖父重重的咳声,他厌恶地闭了下眼。
“公主”,老国公先对身边晋阳大长公主微欠下身,对着堂下儿孙们正色道:“老夫有个未尝的心愿,一直想寻回先父的遗骨,正好坤儿也卸下差事在家赋闲。”
“平安奴有伤在身,要千里追故亲,你自个去,不必拉上我的孙儿。”晋阳大长公主忿然打断话。
老国公神色不动,我行我素说出下文:“老夫想带着坤儿远赴边疆,各领五百人,以三年为约,务必要奉回先祖遗骸。”
尚坤挼袖充耳不闻祖父的提议,他一个大活人不想去,别人还能硬绑着去?尚召阳真以会他是十几年前身单力薄的小孩,任由他支配。
定国公敏锐指出一点:“父亲,尚家军不能妄动,带一百人出京也是大忌讳。”
在座有两位公主,定国公点到为止,大家心知肚明。
老国公冷眼瞥向独子,轻哼一声,正因为有两位公主,他才没说实话,尚家的家底难道只有尚家军一股势力。
“坤儿怎么想?”老国公绕过众人,直指向尚坤。
“我没空,阿圆身子不好,我留在京中陪着她。”尚坤语调懒洋洋,全然没把老国公当回事。
静安长公主莞尔,世子也是侧头轻咳一声掩饰笑意。惟有定国公分别瞄向父亲和次子,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尚家的异类,还是尚家人天生相克互相瞧不顺眼。
“你巴巴派人传信,唤我们来就为这事?”久不开腔的晋阳大长公主沉声问道,“话说完了没有,本宫也有事和你们说。”
老国公步调如常,丝毫不受影响,“老夫误伤了坤儿,先在这里向公主赔罪,千错万错都在老夫一身,不该秧及嫣然。稚子无辜不应论落给人做侍妾,如有可能,尽量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裕王妃做不得,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头,我也能有面目去见故人。”
尚坤变了颜色,拧眉冷哼:“祖父莫说笑话,是夏皇后执意不给柳氏上玉牒,我阿娘向死对头低三下四求情,就为了她?”
裕王失德的事,背后各股势力和黑手都有掺合,夏皇后气得一病不起,拿别人没法子,却是恨透了突然冒出来的柳氏,发话不许给她上玉牒,也算少了静安长公主许多气力。
静安长公主低头装傻,这位公公真真难伺候,亏得柳氏没做成尚家的儿媳,倘若进了门,还不得倒个,她管人家叫祖宗。
听到这里,晋阳大长公主再次打断话头,命云尚仪:“呈上来。”
云尚仪亲自捧着一个托盘走到老国公面前,他十分不解,转头看向长公主求解惑。
指着托盘,晋阳大长公主叙家常一般谈笑,“那对镯子是尚家祖传之物,本宫受不起,如今还给你。剩下之物也是历年你送本宫的,一并你也收回。旁边有封和离书,你赶紧签了罢。”
盘中零星摆着七|八样首饰,一对鸡血玉镯最为显眼,通体莹泽,想来是活人常年佩戴养出气,说不定还温热,刚刚从晋阳大长公主腕上褪下,带着主人的体温。
屋里落针可闻,除了尚坤,其余人都面面相觑,定国公起身跪在堂前,言辞恳切哀求道:“阿娘,你这是,你让儿子和均儿几人如何自处。”
晋阳大长公主看得淡了,摆手道:“怎么自处?你还是我儿,均儿和平安奴也是本宫的孙儿。
静安长公主坐着不动,世子也随父亲跪下,求道:“祖母,求你别舍下孙儿。”
上首两人都不为之所动,晋阳大长公主睇目瞥向老国公,等他发话。
尚坤边抚着指上的玉虎头,凝神听阿圆跟着阿嫂去了花园,轻呼夸赞池里的鱼漂亮,她该不是又生起偷鱼的心,他无声笑一下。
默默注视托盘好长一会儿,老国公拾起和离书打开细阅,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脱壳而出,他盼这一天也有多年了罢,此时说不上有多轻松,更谈不上高兴,面色几下变幻,迟迟不开腔。
“尚召阳,你倒是给个利索。本宫有言在先,这和离书你签定了。”
晋阳大长公主似是要吐出多年的心里话,“这儿没外人,话说得敞亮。当初本宫没有硬赶着嫁你,更谈不父皇强人所难下赐婚旨,是你在父皇面前允诺能护我一生安好,他才勉强点头应下。”
起先慷慨激昂,说到后面语调绵绵,含着无尽幽思,晋阳大长公主紧盯着老国公不放,“本宫自年少时倾慕你,那时你还未订亲,原本有无数次的机会求父皇赐婚,本宫不屑于。念了你一辈子,本宫无怨无悔。你念着别人,本宫也别再强人所难,放你一条生路,咱们以后互不相干。”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静安长公主为姑母流下同情的泪水。
话锋一转,晋阳大长公主却说起别的事,目光咄咄,“尚召阳,你当本宫不知道,你暗中养私兵。天家接连下嫁两位公主、一位郡主安抚尚氏,你就是这样回报君恩?”
如惊天响雷,定国公仓惶看向父亲,世子也是惊疑不定,瞧过祖父的神色后,暗中琢磨祖母的话八成是真。
老国公端起茶碗抿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厅内除了两位公主和尚家四位男丁,外人仅有云尚仪个,她暗暗叫苦,尚家这等私密的事万不能叫外人知晓,她一个小女官有大长公主护着还好说,将来有朝一日大长公主去了,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等不来父亲张口否认,定国公心陷冰潭,让他说什么才好。四十余年前尚氏经历过一次大变动,族中人丁锐减,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才恢复欣欣向荣的气象,父亲怎能如此糊涂。
若说尚家有今日,离不开老国公立下汗马功劳,要是没有他撑起家业,再有十个晋阳大长公主求情,尚家也最终沦为三流世家。
再是肯定父亲的成就,定国公站起来逼问道:“父亲,那些人养在什么地方?你千万不能酿下大错。”
老国公依是不应,取过笔墨在和离书上签字盖上印章,冷冷道:“放心,为父就是死,不会连累你等。”
“那你带坤儿出去做什么?”晋阳大长公主厉声逼问。
尚家军两万人马,尚坤手下有两千人,老国公手下仍有五千人,其余一万三千人听令于定国公。试想七千人聚到一起,还有老国公私下豢养的私兵,不仅晋阳大长公主逼问,定国公也要向父亲问个清楚,他不能蒙在鼓里,等着诛连九族的大祸将至。
静安长公主努力把自己缩得没形没影,身兼皇室公主和尚家长媳的身份,这种事她全当没听见。
尚坤看一眼祖父,勾唇冷笑。尚召阳自以为做事机密,瞒得滴水不漏,忘记曾经一手□□出来的孙儿,知己知彼,不仅清楚敌人,更对自家人了如指掌。
面对儿子逼问,老国公额头上渗出汗,躲开视线,将和离书掷到大长公主手边,不发一辞。
晋阳大长公主盯着薄薄一张纸片,笑意嘲讽。
尚召阳自始自终明白她对他的那份心,他什么也不做,微勾一下手指,她就能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为了他一心为尚氏洗脱罪名,跟着她从京城去了边疆,出谋划策,后来又生下嫡子。如果不是因为嫡子重要,他还会装几年的夫妻情深。
怒火中烧,晋阳大长公主掀落云尚仪手里的托盘,一对血玉镯‘咣当’落地碎成数片,撒下一地殷红。
就在同时,尚坤起身急步向外走,定国公几下煎熬正无处发泄,听见儿子的动向,怒喊:“坤儿。”
“我去看阿圆”,没头没脑,尚坤冒出这么一句话,人已消失在大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