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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却又不是。
忆君的每一天都是不同,孩子在她腹中渐渐长大,她的身子愈发笨重,秋来凉风初下,徘徊在院里一处花荫下散步。
多活动将来生孩生顺当得多,也有利于身体恢复,她也不敢偷懒,每日把散步当成头号大事。
从盛夏到初秋,尚坤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听不见他的任何迅息,更别说回来陪着她。
府里上下几十号人怕她多心烦恼,都使出浑身解数逗忆君开心,阿宣、云香几个说得最多的是:等夫人生下孩子,后半年另外一桩喜事怕是要成为名正言顺的侯夫人。
忆君微微一笑,下半年倒也未必,再说她也不着急。
她也快到临产的时候,罗大婶不放心女儿,日夜陪在忆君身边,晚上睡在旁边的榻上。她这边一翻身,榻上的人都要过来瞧一眼。
“阿圆,你肚子疼不疼。”罗大婶不放心,仍要追问一句。
“没有,就是腰有点酸困。”
忆君一直睡眠不够好,被肚子里小的那一个闹得平躺也不是,侧躺也不是,有时候心烦气燥直想发脾气。
罗大婶听了,轻轻给女儿揉着腰。
人总是贪心的,忆君有母亲和兄长陪伴,却极为盼望尚坤也在身边。说什么他要陪着她,却是一转眼没了影,全是哄人的话。
暗骂一通,却又觉得他也不容易,一个人要挑起尚氏一半的家业,年纪轻轻任着节度使,上马为将,下马治民,自来凉州,没一样事能让他省心。
他那么辛苦,她要要贴心才对。
尚坤也极为想陪在她身边,只不过眼前有更紧要的事要去做。这一点,忆君明白。
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感觉才睡着,却又被疼痛惊醒,肚子里一阵阵抽着痛,她轻咝一声,“阿娘,我怕是快要生了。”
这孩子真是个急性子,府医和稳婆算过日子,说还要半个月才会出生。忆君呲牙咧嘴,一口一口换着气,疼过一阵又缓下来。
罗大婶一个激灵爬起来,顾不得披上衣裳,掌灯过来看忆君。她见女儿说话口气还算正常,额头只渗出汗珠,晓得这是才发动,等孩子落地最起码也要三五个时辰,何况初产的孕妇头胎要疼得久一点。
值夜的婢女们也听到动静,分头去传府医和稳婆、准备热水、命厨房里备下吃食,她们也全是没经过事的女儿家,头回见女人生孩子,难免慌手慌脚,好生一通忙乱。
消息传开,节度使里灯火通明,这样的喧闹逃不过尚召阳的耳朵,他明白是孙媳快要生了。
“掌灯吧”,老人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长随进来挑亮烛火,见老国公拿起衣袍穿到身上,试探问一句,“老国公,你这是?”
穿好衣裳的尚召阳沉默不语,命人推开窗户,看向主院方向,他也盼望早点见到即将出世的重孙。
这人最近都这样,一声不吭,长随也习惯了,问过一句后出门到外面听候,心里也盼着府里添新丁,甭管是小郎君或者小女郎,对尚府又是一件喜事。
常听人说,女人生孩子恨得死去活来,哭爹喊娘的都有。
刚开始还好些,从凌晨直到月上梢头,忆君也是想死的心都有,哭着要尚坤回来。
“阿圆,你忍一忍,小侯爷那是有正经事没办完,等他办完正事,一准回来先看你。再说那有男人进产房一说,他是将军要上战场,可是不敢沾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罗大婶也心疼女儿,眼里噙着泪哄着她。
忆君哭得稀里哗啦,发誓不再相信尚坤说过的话,等他回来也不打算再理。
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完把泪一抹,喝下半碗参汤,后面还有强仗要打,不吃饱怎么能行。
孩子足足磨了她一个昼夜,等她平安落地,忆君也累得虚脱,浑身上下感觉快要散了架,不想动一下。
“恭喜夫人,是个小女郎。”
稳婆剪断脐带,为孩子掏去口鼻里的秽物,一声清脆的哭泣声响起,母子连心,忆君叫嚷着要看一眼。
“别急,等奴把小女郎洗干净喽,再让夫人瞧。”稳婆手下麻利,几下洗去初生的婴儿身上的血污,包在襁褓里放在忆君枕边让她瞧。
明明只有一小会儿,忆君却觉太久等不及,她眼巴巴看着孩子被抱来,浑身通红的皱巴巴一个小人儿,眼睛是闭着的,像一个洋娃娃那么大。
忆君伸出一根手指,婴儿用她的小小手紧紧攥住,无意识地扭动身子。
所有经受的疼痛和委屈在那一刻化为乌有,忆君心软得快要化了,露出笑意:“阿娘,你帮我看着孩子。”
说话声音愈来愈小,她头歪向一旁竟晕过去。
屋里的人又是一阵惊慌,节度使请来的稳婆也是有些见识,什么样的产妇没见过,有一路顺遂孩子落地却又血崩的,更有无数凶险的例子在前。知道眼前的少夫人身子底子弱,又是节度使大人心尖上的人,没一点马虎的心思,彻夜不眠守着。
那边早有奶娘抱过孩子去喂奶,小的倒比大的省心许多,吃完了就睡,饿了轻轻哼两声算是哭过,再吃完奶继续睡,等到了洗三,见过的人都说长了不少。
忆君缓过来劲,抱着女儿瞧不够,生下来虽不是十分的胖,寸长的胎发乌亮,眉目脸廓隐隐像尚坤,嘴巴像她,瞪着漆黑的眸子左右张望,也不知她到能不能瞧见。
“傻丫头!”她点着女儿的鼻尖,那个狠心的人是不是忘记还有个她,还有个孩子。
尚坤紧赶慢赶,一路风尘仆仆,却在距离凉州二百余里时听说阿圆已经生下女儿。
嘴巴咧开了笑着,他似不相信再追问一下:“夫人真的已经生下女儿?”
报信的人知道郎君欢喜,也露出白牙声音喜悦“是,小的不曾亲眼瞧过,听阿宣说起,小女郎很是康健,哭声洪亮,头发足有一寸长,眉眼长得像郎君。”
尚坤更加归心似箭,阿圆千叮咛万嘱咐等她生产时,他一定要在身边,事到临头他又爽约,也不知她气恼了不曾。
原计划当晚是要歇息几个时辰,众随从人困马乏,尚坤也顾不得,挥起马策:“再加把劲赶路,回到凉州城放你们大假,喝酒吃肉自在乐去。”
接下来又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堪堪在城门下禁前抵达凉州,城楼上的守卫们也盈着喜气,再往节度使府去,下人们见到他全都齐声恭贺郎君。
“好!”尚坤大笑,“你们伺服得好,每人多发半年的俸禄。”
说着话,他抬腿走向正屋,半路被罗大嫂拦下:“小侯爷,你怕是不能进去,等阿圆出了月子再见。要不,先看一眼孩子。”
换作别人,尚坤早怒了,见是罗大婶,他多了几分耐心:“阿母,不碍事,什么样的架式我都见过,不忌讳这样讲究。”
他自觉阳气盛,不会怕产妇血气污浊的说法。
见拦不住,罗大婶只得放行,她也是过来人,晓得男女情意浓深时天不怕地不怕,只要长相厮守。
屋里点着熏炉,生起地龙,门窗上遮挡着厚帘子,密实不透风,几个婢女静悄悄守在地下,对他微福个身全都出去。
帘幔半掩,床上的人兀自在睡,尚坤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自己搓着暖热了手,才搭到她的脸上。
手指划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抓起手来亲吻,这次回来,他真是不走了,以后也长留下陪着她。
“郎君,这是小女郎。”身后奶娘抱着婴儿进屋,惊醒尚坤,转过身打算接过女儿来瞧。
小小的婴儿倒难住了他,她的头是软的,尚坤在奶娘的指导下勉强接下孩子,对着懵懂无知的孩子笑开颜。
他在那里对着女儿傻笑,忆君却是醒了,一眼瞧见床边日思夜想的人,呢喃道:“平安奴。”
尚坤一手托着女儿的头,另一只托着她的身子,胳膊举得僵硬,有心想放下她去安抚阿圆,不知该怎么动。
“把孩子抱到我身边。”忆君对奶娘说道。
奶娘从郎君手中按过孩子,放在床上,福个身出去。
抱孩子这种事,忆君上手就会,要不怎么说天生母性。
她披上身裳坐起来,抱过女儿喂奶。忆君奶水不多,一日里只能喂一两次,她巴望着有机会和孩子多亲近。
小的那个张开嘴咕噜咕噜大吃,忆君盯着孩子看,尚坤盯着她们娘儿俩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圆,辛苦你了。”尚坤陪着万分小心。
他不说倒好,话头提起,忆君沉下脸,不想理他。
等孩子吃完奶,她准备放下再躺一会儿,尚坤在那头想要接过去,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抱婴儿,张着大手不知所措。
忆君没好声气,教他左臂弯曲,将孩子的头搭着臂弯处,右手托着婴儿的屁股。
她鼻中尽是他身上的气味,汗味、风霜寒气、尘土的气息,不知不觉,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吃饱的婴儿在父亲怀里睡得香甜,忆君、尚坤俩俩相望,用眼神诉说他们的离情。
尚坤腾出一只手,把阿圆搂到怀中,沉声告诉她:尘埃落定,今后他们不再分离。
忆君紧紧搂着那人的脖子,只听见一句不分离。
那就好,她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