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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拉练历来就是军中的规定训练项目之一。据说,从大楚开国伊始,兵部就对各地驻军由此要求。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原本严格执行的规矩,如今也变得纪律松弛。加上各地军官吃空饷成风,根本谈不上什么训练。
杨天鸿深知,无论做任何事情,背后都必须有人支持。他虽是归元宗修士,却也只是刚刚步入朝堂。有实力的权臣一个也不认识,家族方面也暂时无法获得依靠。还好,顺明帝对自己青睐有加,很自然的,杨天鸿当然要事事以陛下为先,表明忠心的同时,也获得来自最高位人物的支持。
他专门编写了一本玄火营日常训练的小册子,上交兵部备案。如此一来,玄火营离开驻地长途拉练,也就有了充分合理的名头。总之,时限最多不超过两天,无论如何也必须返回京师驻地。否则,超过规定时间,就是“谋反叛逆”大罪。
既然是长途训练,肯定要负重,肯定要携带完整的甲胄兵器。有了上好的伙食供应,玄火营新招的士兵也有了充沛体能。按照前几天的正常训练强度,玄火营要从驻地一直跑到京郊齐州,然后才会转向,返回京师。
一来一往,也不过是一天时间。
杨天鸿随身携带的武将信印当然是真的,这一点,兵部尚书李绍明看过之后,确认无疑。
他骑在马上扬鞭奔驰,杨天鸿却身穿数十斤重的盔甲在地上跟随奔跑。比较起来,杨天鸿的速度甚至还要比李绍明更快。
他毕竟是个修士。
只是,这种举动在李绍明眼中,却很是另类,也破不理解。
杨天鸿很是淡然地笑笑:“军中从来就有“公平”二字。主将尚且如此,下面的官兵自然也就纷纷效仿。若是我不首先站出来以身作则,又何谈什么号令属下?”
李绍明忍不住摇头道:“可你毕竟是主将,是陛下任命的忠武校尉啊!”
杨天鸿毫不为意:“那又怎么样?主将若是贪生怕死,惧怕苦累,下面的官兵看了也觉得心寒。我杨家世代身受陛下恩赏,我父亲至死也不忘护卫陛下,护卫大楚,身为人子,我理所应当要向陛下尽忠。”
李绍明不再言语,只是骑在马上,狠狠朝着马臀上抽了几鞭。
平心而论,他对杨天鸿的这番说辞很是赞赏。
可是,好听话人人都会说,却没有几个人真正做到。
杨天鸿年少,热血澎湃也是在所难免。虽然他的这些做派让李绍明感到新奇,可现在毕竟不比平时,李绍明一心记挂着老妻苗氏,脑子里根本无法多想其它事情。
很快,前营已经发现了沿途被射杀的那些李家护卫。一路上分出人手收敛尸体,散开警戒,远远的,看见了横在小路中间的马车。
苗氏扑倒在马车上,一支长箭从正前方左肩位置射入,腹部被砍了一刀,刀口又深又长,肚皮被划开,滑腻的肠子流到了外面。至死,整个人仍然保持着伸手朝前的动作,右手里,死死握着那枚沾着马血的发簪。
见状,李绍明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他几乎无法保持平衡,身形一歪,眼前天旋地转,从马上轰然坠落。幸好杨天鸿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没有受伤。
看着惨死的苗氏,李绍明之觉得双眼发直。他张着嘴,却半天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很是蛮横地推开杨天鸿的手,独自一人,摇晃着身子,连滚带爬跑到马车前面,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拂过苗氏尸身,满是皱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呼吸急促的几乎随时可能窒息。
除了四散搜寻强盗的士兵,站在附近的每一个人,都纷纷双脚并立,肃然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杨天鸿内心叹息着,他走到李绍明身后,劝慰道:“李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李绍明抱着苗氏逐渐冷掉的身体,转过头。在如此近的距离,杨天鸿清楚看到了兵部尚书消瘦且骨节明显的面孔,他脸上的皱纹深而密集,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因为无比强烈的愤怒,整个人显得狰狞残忍,就连额头两边的青筋也在不断跳动着。
“我要报仇……”
这句话是李绍明在喃喃自语,并非对任何人所说。
“我,我要报仇!”
片刻,他的声音已经变得苍老而悲怆,充满令人畏惧的凶暴。
“杀死你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剥皮!凌迟!曝尸示众!”
……
顺明帝坐在装有软垫的靠椅上,眉头紧皱,满怀怒火看着内侍总管东方空刚刚呈上来的密折。
“玄火营原本也是京营精锐,朕大楚先祖在位之时,玄火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强军。打过南蛮,更有歼灭北地戎狄五万余人的不俗战绩。正是考虑到玄火营战力强悍,出于体恤,先祖这才命令玄火营拱卫京师。可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十年的时间,玄火营居然败落的如此之快,居然沦落到了必须用老弱残兵才能充数的地步。”
“还有,这殷鉴化私下里克扣士兵银钱,也实属可恶。玄火营士兵人均每月军饷二两银子,到了他手里,居然被扣得连五钱都不剩。吃不饱饭,别说是上阵杀敌,就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可恨这殷鉴化居然还有脸面上书兵部,大喊什么冤枉。依朕看来,此人死不足惜,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看着满面怒容的顺明帝,年纪老迈的东方空不动声色插了一句:“陛下,杨天鸿可是下令当中砍断了殷鉴化双手。现在,殷鉴化家人一直在大理寺和兵部反复奔走,声称要治杨天鸿的罪。或者,同样砍掉他的双手相抵。”
“砍手相抵?”
顺明帝怒气未消,也是愤怒到了极点,忽然神情阴寒的冷笑起来:“他们有什么资格妄议国政?有什么资格随便处置朕的将军?”
东方空低眉顺眼地说:“不过,殷家那些人的话,多少也有点儿道理。杨天鸿当众砍断殷鉴化双手这件事,的确做得有些过分,有以下犯上之嫌。”
“谈不上以下犯上。”
顺明帝摇摇头,从桌上拿起另外一份奏折,指着其中一段话,说:“这是密谍司对当日对玄火营当日事情的整理报告。看看这个,所有这些,都是杨天鸿亲口所说。”
奏折上的文字,都是杨天鸿当日的原话————说到以下犯上,这句话应该更适合你殷副将。我大楚唯一至高无上的人,就是陛下。普天之下所有军队,都是陛下所拥有。殷副将,你以为养兵的军饷是你自家所出吗?还不是陛下厚德载物,天下万民归心,从民间一一收取,又反哺千万军民。你倒好,中饱私囊不说,还不思悔改。除了兄弟们的月例银子,这玄火营中的军器衣甲又到哪里去了?本将接手的时候,库房里空空如也,除了几把生锈的破刀枪,粮库里更是一片空荡,连老鼠都能饿死。这些物件银钱的去向,你最好老老实实说个明白。否则,你就是以下犯上,贪匿国家资财。此举,足以诛你九族!
顺明帝淡淡地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楚之军为朕所有。杨天鸿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尚未成年,都尚且懂得这些道理。那殷鉴化为官数十载,却克扣官兵钱粮,中饱私囊。到了现在,东窗事发,殷鉴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命其家人在京中四处奔走,将事态扩大化。呵呵……真正是当年多年的营官副将,胆子大得可以。”
东方空没有按照顺明帝的话头继续下去。他沉默片刻,认真地说:“当日,归元宗陈正坚与昊天门黄志平因为杨天鸿发生争执,起因虽说是昊天门无理在先,矛盾争端核心却是杨天鸿。”
顺明帝放下手中的奏折,平静地看了东方空一眼。
若论身边最为忠心耿耿的侍仆,非东方空莫属。
这位年事已高,侍候自己多年的内侍总管,正在用这种大有深意的做法提醒自己:无论对玄火营一事处置如何,都必须小心留意各大修炼门派的态度。
如果杨天鸿是毫无背景的普通人,那么处理这件事情,方法就要简单得多。
问题关键在于,杨天鸿毕竟是一个修士,而且早在五年前就拜入了归元宗门下。
纵观天下各国,无一敢于对修炼门派不敬。即便是实力强大的秦、赵等国,仍然也是在背后有两个以上一流门派绝对支持下,才敢于发令驱逐,或者是以某个二、三流门派为敌。毕竟,普通人与修士之间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朕对昊天门没有成见。朕此前就说过,无论归元宗还是昊天门,朕都会一视同仁。”
沉思良久,顺明帝淡淡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昊天门诸位仙长入驻我大楚的时间,比归元宗更早。可是放眼朝堂上下,昊天门广收门徒,联络朝中诸位大臣,唯独没有帮我大楚训练出任何一位将帅良才。被他们看中,有资质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被收入山门。即便是在我大楚被外敌侵攻的危难之时,昊天门仍然没有插手过问,也没有派出一个援兵。就连那个黄志平,名义上说是朕的密卫供奉,可是除了大肆索取贵重资财,对我大楚有益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过。”
“归元宗陈志坚为人粗鄙,但他在识人方面颇有一套。当日,若不是陈正坚出言收杨天鸿为徒,朕一时间还真的很难想出赏赐杨天鸿的法子。杨天鸿此人极守信用,说好了十年为期,五年时间就已经修至炼气第五层。修炼宗派对门下弟子都很重视,像这种愿意放门派弟子下山的事情,朕也是第一次听闻。由此可见,归元宗对世俗力量的看重,已经处事方法,都要比昊天门更加高明。像杨天鸿这种十六岁便步入炼气第五层的年轻人,可谓前途无量。国家想要兴旺发达,人才当然是多多益善。你以为,当日朕之所以答应杨天鸿五年之期,给予他忠武校尉和武骑尉的官职爵位,只是为了补偿骠骑将军以往的功绩吗?”
东方空虽然知道答案,却仍然带着微笑摇头不语。顺明帝现在兴致正高,有些话,还是由他自己说出来得好。
“那是朕对杨天鸿的一种考量。”
顺明帝的话掷地有声:“人才,必须从各方面进行评估。自从孔儒一出,天下间莫不以文道为尊。相比之下,武道反而被众人鄙视。哼!我大楚和平安定数十年,虽有边患,却有精兵猛将得保安宁。然而,精兵终究会老去,猛将也会变成耄耋,后人更替不至,辉煌武功也就成为腐土朽木。”
停顿了一下,顺明帝以威严的口气继续道:“玄火营就是最好的例子。先祖在位时,朝中猛将良才如云,玄火营自然也就能够保持精锐战力。而今,武备松弛,满朝官员纷纷以文为尊,鄙视武人。朕虽有意改变这种状况,却无法将已成事实的局面从根本上扭转。幸好,上天给我送来一个杨天鸿。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于军中弊端,朝中老臣都是眼不见为净,语不言则善保自身。朝廷上下实在沉寂得太久了,需要一个做事情出格的家伙来改变这种局面。他既然可以在短短五年之间修炼至炼气第五层,自然也就有了足以让朕委以重任的资格。”
“杨天鸿乃是归元宗弟子,朝中官员谁敢轻视于他?说不定,为了一颗小小的锻体丹,还会卑躬屈膝,好语微言笑脸相待。”
“杨天鸿自幼饱受欺凌,为人处事风格与常人不同。当日朕有意让他接管骁骑营精锐,却没想到被太子的人弄去了玄火营,也算是歪打正着。如果他真的可以让玄火营改头换面,朕也绝不吝于给他更高的官职爵位。怕就怕他被世俗力量所阻挡,畏手畏脚,丧失进取之心。”
东方空会意地点点头:“此子,必将成为陛下手中之尖刀。指向哪里,便刺向哪里。”
顺明帝深深地看了东方空一眼,忽然爆发出一阵狂放淋漓的大笑。
“不错,就暂且让杨天鸿任意为之。刀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越磨越快,长久放在鞘中,只会生锈腐烂,最后变得不堪重用。”
说完这句话,顺明帝收起脸上的笑,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拟旨。”
闻言,东方空连忙快步上前,在文案侧面站定,拉起宽大的衣袍袖口,运起力气,在已经注水的砚台里慢慢磨墨。然后,拿起一只手感圆润的象牙杆狼毫笔,蘸墨提起,静静等待着顺明帝发布旨意。
“让大理寺严查殷鉴化贪墨军饷一案。密谍司可抽调人手予以协察。另外,旨意分作两道。若是殷鉴化及其同党俯首认罪,那么只追究首恶,其余人等从轻发落。”
听到这里,揣测顺明帝心意的东方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若是殷鉴化家人拒绝息事宁人,仍然要以杨天鸿当众砍手一事为由,讨要其罪责,又该如何论处?”
坐在软椅上的顺明帝笑了笑,语调平淡,字句却森冷异常。
“若是如此,那就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
多年为官的文人,与殷鉴化这种武将之间,的确有着无法等同并论的巨大差别。
虽然圣旨上没有明言,可是大理寺主官仍然看懂了隐藏其中的含义。被吓出一身冷汗之后,大理寺连夜召唤殷鉴化及其家人上堂,言明:殷鉴化、马文昌、邬汉等人贪腐之罪证据确凿,按照大楚律令,当判处斩首之刑。
“我不服!”
肩膀两边捆着厚厚止血药包,整个人奄奄一息,靠在躺椅上有气无力的殷鉴化,一听到这样的判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顿时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狠狠睁大充血的双眼,如同受伤的野熊,冲着堂上身穿红色袍服的大理寺官员连声咆哮:“明明是杨天鸿以下犯上,毫无理由责罚同僚,怎么就变成是我等贪腐军饷?罪当斩首?”
按照正常情况,涉及一营副将级别的案件,至少也要由大理寺丞之类的官员负责处理。不过,人人都知道这起案件上面早有决断,皇宫内廷极为重视。因此,也就特别委派了大理寺左少卿全权负责。
争辩咆哮没有任何效果。大理寺的人,根本不会与即将被处斩的罪犯多说一个字。当下,身穿红袍的堂上官冷笑不言,直到随同殷鉴化上堂的家人全部闹将起来,气氛变得一片混乱,这才板起面孔,重重拍下惊堂木,喝令拿下闹事的众人。
杨天鸿陪着满身血污李绍明回京的时候,殷鉴化等同案人犯正好被押往菜市口问斩。马文昌和邬汉两家也做同一论处。抄没家产一事,由内侍下属部门负责,一时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