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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冷雨不止,清波台上,湖边仙莲大如斗,碧叶在雨中轻颤,姿态极美。雨珠滚落水面,溅起水花朵朵。
风雨不沾身,柳梢沿着湖岸,踩着雨水慢慢地朝前走。
灵器炼化的进程属于机密,不过看样子已经进入最后时刻了,商镜等一心早日净化魔婴,不顾疲乏,掌门仙尊们除了在房间打坐休息回复真气,几乎都没有空闲时间。商玉容每日四处巡一遍山,然后就照洛歌的意思,亲自到鉴真岩看守魔婴。
过清波台,前方是一整片倾斜的石壁,壁面光滑,可照人影。石壁中间有道巨大的裂缝,仿佛是被谁用巨剑劈开了,一条宽约七尺的石级沿着裂缝直通往石壁深处,清亮的雨水顺着石级不断地往下流淌。
柳梢沿石级上行约有千步,便看见前方有一巨大的洞门,上书“鉴真岩”三个大字,商玉容与几个大弟子守在洞门处。
这片石壁乃是天然的界石,能隔绝灵气,阻一切遁术,魔婴在此处是最安全不过。
商玉容早已发现她,笑着招手:“小柳梢儿,带什么好东西来看商哥哥了?”
柳梢立即道:“我才不是来看你!”
旁边几个大弟子都笑起来,其中一人道:“幸亏我们少宫主的面子早就掉光了,不然又要丢一层。”
商玉容顺手拿团扇拍他一脸,又收回来摇了摇:“找我有什么事呢,快说。”
将他调离此地,会有怎样的后果?
柳梢咬唇又咬唇。
商玉容察觉她神色不对,忙走近几步:“怎么了小柳师妹?出了什么事?”
语气虽是玩笑,眼底却依稀透着关切,真正的关切。
会让谁失望呢?柳梢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低了头,编好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袖中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
柳梢终于抬头道:“没呀。”
在商玉容疑惑的目光里,她匆匆地走下了鉴真岩。
天色更暗,清波台风狂雨骤,莲叶层层翻涌如碧潮,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却是不远处莲叶无端被风吹折了一支。
洛歌另眼相待,商玉容关切照顾,可是除了陆离,不会有人在她不见的时候找她,甚至她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吧。
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吗?
柳梢茫然四顾,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呆立许久,她还是遁回了迎雁峰。
陆离披着黑斗篷站在院内,斗篷帽被掀了下去,高束的黑发连同那串小银环一起披垂下来,银色的颈链在昏暗的雨天里闪着冷冷的光泽。
装束并不新鲜,唇边笑意依旧,他整个人却显得与往日有些不同,闪闪紫眸如带着魔力一般。
“柳梢儿。”他朝她伸手。
柳梢没像往常那样过去,只是低头,站在院门口不动。
身后有脚步声,白凤匆匆走来。
“瞧你这副……”白凤原想刺她两句,看到陆离便立即住了口,半晌才道,“我听到杜明冲与谢师兄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与陆离你有关,你当心了。”
陆离点头:“嗯,多谢你。”
眼见白凤还关切他,柳梢也破天荒地没有吵闹。
忽然,一道奇异尖锐的鸣声横空而来,穿破雨幕,响彻整个青华宫。
三人都一惊,不约而同抬头观望。
几只青色海鸟冒雨自上空盘旋而过,一声接一声,越来越紧迫,正是久已不用的告急信号!
与此同时,青华宫上下弟子们各自停住手里正在进行的事,惊疑地望着天空确认。
告急信号出来,青华宫肯定有大事发生!白凤倒没多想,她只是习惯性地觉得可以趁机立功,忙道:“陆离,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陆离收回视线,摇头:“不了。”
白凤看看柳梢,化阵遁走。
院中又只剩下两人,头顶鸟鸣不绝,身旁雨声不止,气氛却莫名地显得沉寂。
陆离走到她面前:“柳梢儿?”
手扶着院门微微地发抖,柳梢小心翼翼地抬脸,望着他:“陆离,我没引开商师兄和卓师姐。”
陆离叹息,语气倒听不出失望或愤怒:“我要离开了。”
柳梢“哦”了声,喃喃地道:“那我呢?”
“是啊,你舍得走吗?”
他没有生气?柳梢双眼亮起来,大声道:“你要带上我呀?”
陆离含笑道:“我怎么会丢下你?”
是了,他不会丢下她。
“走哇!”柳梢拉住他的手。
眼下所有人都赶往出事地点,出宫门反而容易,守门的大弟子们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都有焦急之色,见两人出来便照例询问。
陆离不慌不忙地要开口,突然小胖子云生也匆匆御剑而来,嘴里大叫:“快快!你们知道商师兄去了哪里?”
商玉容?柳梢惊讶,他不是在守鉴真岩吗?
“卓师姐走了,他才追出去。”一名大弟子答。
云生忙问:“他往那边走了?”
“往北吧,”那弟子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人闯鉴真岩,魔婴不见了!”云生急道,“长老让我找商师兄回来呢!”
众弟子震惊。
这个设计的确很妙,商玉容的精明不输洛歌多少,用其他理由很难瞒过,甚至惹他怀疑,而卓秋弦是很容易上当的,骗她出去不难。如洛歌所言,商玉容修为不凡,青华宫后辈弟子里,卓秋弦号称第一高手,他知道她好胜,所以拖延着不肯在她之前晋升,甚至宁可在魔婴之战中故意受伤,也不肯在她面前露出破绽,只有她能让他紧张得忘记了判断。
人的一生中,能被这样纵容过,何其幸运。
柳梢不由得拉紧了陆离的手,偷偷地瞟他。
她很清楚,这一切自己并未参与,到底是谁在设计执行?
“我先去啦。”云生御剑往北去了。
青华宫原本有传递消息的信香,可随时召唤附近的弟子相助,但魔婴被盗之事目前不宜公开,惊动巡海弟子反而会造成防守空虚,让外人有机可乘,所以万无仙尊才会派云生悄悄去找商玉容,青华宫应该马上就要戒严了。
“走吧,找回商少宫主要紧。”陆离淡淡地说完,拉着柳梢就走。
雨拍打着海面,叠起层层白浪,几只海鸟惊慌地冲撞,翅膀尖拍打着浪尖。
守门众弟子听到消息后紧张无比,丝毫没有怀疑。两人离开青华宫,踏着海浪奔出数里,陆离就放弃了轻身术,带着柳梢升上半空,隐入黑压压的云层里。
不是武道遁术,也不是仙门驾云术,足底看似空无一物,却有着强劲的托升之力,那是流动的风。
对于这些异常表现,柳梢居然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地挨着身旁人。
他低头问:“怕吗,柳梢儿?”
柳梢摇头,大声道:“你去哪里,都要记得带上我呀!”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
两人利用寻找商玉容当借口,一路上都畅通无阻,直到天黑,两人御风出了东海,降落在一片山林之内。
不知不觉已离开青华宫数百里,这地方没有下雨,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可见到清冷的月亮。
火光温暖,草丛里偶尔传来低低的虫声。
柳梢缩在熟悉的怀抱里,不安地唤道:“陆离。”
“嗯?”
“今天……是你们的人在动手?”
“不是。”
柳梢松了口气,又担忧:“你的事没做成,怎么办啊?”
树枝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陆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我们要去的地方远吗?”
“不远。”
“偷走魔婴的也许是食心魔,他还藏在仙门。”
“没错。”
……
林中话语声渐低,最终归于沉寂。
山林上空,颀长人影静立,苍白的手托起一掌月光。
“人类的感情啊……”叹息。
……
半夜,露意更重,淡淡的月光从枝叶间漏下,留下一点点冷沁的白,旁边火光都因此显得暗淡了许多。头顶几只大鸟无端地被惊飞,留下几声怪叫。
骤然,柳梢睁眼从地上坐起:“月!”
没有回应。
方才明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真的来过?还是在做梦?
柳梢擦擦眼睛,转脸张望。
火堆依旧静静地燃烧着,四周却空无人影,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不见。
山林中,黑斗篷无声地在树干间穿行,宛如幽灵。前方断崖边的老松下早已等着两个人,一高一矮。
“你们来了。”他停住。
“如何?”高的那人走出松枝阴影,宽大的衣裳随步伐晃荡不止,赫然是卢笙。
“失败了,有人先一步下手。”
“嗯?”另一个少年公子也走出来,眼角那颗痣在月下格外清晰,竟是魔宫地护法未旭,“可惜!得到魔婴就能修补你的伤,让你回归魔体。”
卢笙问:“得手的是谁?”
“应该是仙门中人,”他摇头,“魔婴丢失,洛歌回来必会彻查,他本就怀疑我,一旦说服商镜用六界碑灵气试探,我的身份就瞒不过了,所以必须离开。”
卢笙断然道:“罢了,有那丫头在,也不算全无收获。”
他沉吟:“我接近她多年,仍未弄清她身上的秘密。”
“能让食心魔觊觎,证实了我们猜想的没错,”卢笙道,“炼她为药,或许对你大有助益,甚至得以突破。”
“嗯……”斗篷下摆的银丝纹随步伐晃动、闪烁,他缓缓踱了两步,转过身来。
凉薄的月光洒在断崖上,映着那弯弯的薄唇和冷魅的紫眸,也映着矮木丛后少女煞白的脸。
胸口有什么东西炸裂了,碎片刺破五脏六腑,带来尖锐的痛。
“留意你身边的人。”
早就已经怀疑了。诃那的提醒,月的告诫,以及魔婴之战中他使出的那一个并不属于武道的招式——她的武招学得不好,可那招“邪人之芒”她还是能分辨的。
只是,她固执地选择了相信。
“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最美的承诺之下,隐藏着最丑陋的真相。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曾有人用三天换她的命运,如今他也妄想用六年的宠爱,换走她的性命。
不,命运她不会给,性命她也绝不会给!
柳梢死命控制着气息,在海上狂奔,那是回青华宫的方向。
“柳梢儿。”背后传来呼唤声,如此温柔。
柳梢不敢回头,更不敢哭,她连跑带遁,始终不能摆脱那强大的御风术追赶,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立即滚进了一排浪花里。
最擅长的潜息术发挥作用,他果然没有察觉,直接过去了。
浪花沉下,柳梢坐在海面上喘息。
黑沉沉的海面过分广阔,看不到亮光,离天明还早。至少要再走一个时辰,她才有可能遇到青华宫的巡海弟子。
信符,商玉容的信符!
柳梢终于想起来,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嗦着从腰间摸出那枚信符,正要注入灵力——
有人在身后轻叹。
柳梢惊恐地翻身爬了几步,想要远离,却不敢过于明显。
面对她的反应,他只是略略倾身,朝她伸出手:“起来吧。”
紫眸幽深,看不清深处隐藏的情绪。
他没发现吗?柳梢死死地攥紧信符,压抑住恐惧,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我的双色贝掉在海里了。”
陆离“嗯”了声:“找到了吗?”
柳梢立即摇头:“没有啦!”
“不用找了,我会采到更好的。”
“才不,我就要那个!”
“那好吧。”他当真拉着她往回走,似乎并没察觉她的手在发抖,也没发现她手中的东西。
任性的少女为了活命,表演了最后的任性。
利用她的人,也做出了最后一次迁就。
厚厚的云层早已挡住了月光,头顶又飞下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两人都没有用结界,如同漫步似的,冒雨而行。
成功的欺骗没有带来丝毫喜悦,柳梢只觉得眼睛酸痛无比,泪水混着海水和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害怕被发现,偷偷用手抹了好几次,却总也抹不尽。
“抱歉了,柳梢儿。”冰凉的手指伸来,为她擦眼泪。
他发现了!柳梢吓得分辩:“是海水呀!不信你尝,是咸的!”
“我不能陪你回去。”他叹息。
柳梢忙道:“我去找,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啦!”
“你的双色贝并没有丢啊,柳梢儿。”他微笑着,伸手拉开她的衣襟,露出一枚光洁漂亮的小贝壳。
他知道!柳梢惊恐地后退。
他并没有如预料那般动手拿她,依旧站在那里。
在沉寂中对峙了片刻,柳梢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