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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妇人本就是慌张失措,乱了心神,被谢灵均一瞪愈发慌起来。她想说没有,但是旁边的碗还放着。一时脸上青红交加,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说自己不知道不能喝鱼汤,都怨大夫没说。
这话一出,旁边站着的几个大夫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自己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照顾着病患,最后还要被当头丢下这么大一个冤枉,这叫人如何忍得下去。
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瞪着眼道:“你这妇人好不知事理,谢小大夫明明与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吃腥膻之物。你不遵医嘱,此时还要含血喷人!”
这话引来好多附和,七嘴八舌地搅和在一起,叫那妇人愈发羞愧。谢灵均说的话她当然是记得的,却没当回事。见自家男人慢慢好起来了,就想着给他补补身子。鸡鸭自然是早就冲没了,临水也只能捕到江鱼而已。
想着喝一点应该没事,她就把鱼汤喂进了丈夫的嘴里。
哪想不过喝下去半碗,自家男人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不想承认是自己害了丈夫,便怪到了谢灵均头上。被人指出来之后,下不得台,又是急又是慌,最后也只是赖在地上拍着腿大哭大喊,活像是哭丧。
谢灵均确定了发病的诱因,便不想与这无知妇人多话,一心救治。但旁边的声音实在是扰人,他眉间一寒,立时怒道:“带出去!”
这气场实在是太吓人了,那妇人立时像一只被踩住了脖子的公鸡,顿时没了声响。旁边的人看她可怜,虽还有些愤慨,但也走上来半推半扶地把人带了出去。
一番闹剧草草收场,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病患,满地狼藉。清河县的百姓看谢灵均小小一个少年拿着针奋力抢救,额头鬓角全都是汗。但那个躺着的男人已经像个死人一样,没有半点生机了。
个个嘴里唏嘘不已,把其余病患都顺着吩咐挪到了别处,然后草草收拾掉满地秽物。但是那碗鱼汤却如洪水猛兽,无人敢接近之。一时间,一个小角落里就只有谢灵均一个大夫和一个生死不明的病人,那场景便显得愈发无助和无望起来。
然而,谢灵均并感知不到旁边投过来的可怜目光,一心只留意眼前的病人。脑子飞速转着,拼命回忆着生平所学,只想把人给救回来。也不知熬了多久,一番急救下来,总算是将人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见躺在地上的男人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谢灵均只觉浑身脱力,整个人忍不住向后倒去。然后便倒进一个极度让人安心的怀抱里。
他抬了抬眼皮,极度疲惫地软软呼出一声:“师兄……”
“嗯,”阮寄真把人拢在怀里,“还站得起来么?”
谢灵均点点头,想起身,结果脚下一软就往前摔去。但终归被师兄牢牢扶住了腰。看着师弟脱力后的青白神色,他也顾不得什么,干脆把人抱起来大步离开这里。
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抱着走,谢灵均心中颇是难为情。可他太累了,靠在师兄怀里便昏昏欲睡。眼皮子掀了掀,终究只看到阮寄真胸口,然后是他坚毅的下巴。谢灵均没有撑住,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阮寄真一路把人抱回住处,进门遇到了卞道兴。青州太守见此唬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云极大师兄摇摇头,只说太累了,需要休息。
卞道兴哎哟叫了两声,指着里头,慌忙忙地喊道:“快快快,送里头去,这要是病倒了才麻烦。”
谢过卞道兴的关怀,阮寄真径直将谢灵均抱入房中。眼看着挨上床了,谢灵均忽然睁开眼睛,迷糊着,“脏,脏的,要洗,洗。”
自知师弟的洁癖有些时候乃是不要道理,不分场合的顽固。没办法,阮寄真只好请府里的下人送桶热水进来。自己便搂着人坐在圈椅里,调整了手臂姿势,叫师弟能好好睡上一觉。
谢灵均呼吸平稳地躺在师兄怀里,脸上挂了灰,看上去愈发的文弱。明明方才还在替师兄抱不平,为了师兄孤身犯险而愤慨。但转眼又为了搭救一个陌生人,将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且,并不知道能不能将那人彻底救活。
世间诸多事情就是这样徒劳而无奈。人们永远都不晓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却也是没头没脑,蒙头盖脸地去做了。
就像是阮寄真抓着自己的剑一个人冲进了水寇的寨子里,也像是谢灵均满头地汗救治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而他们现在却只能看到恶势力的纠葛,和大病大灾下人命的脆弱。
纵然这其中多呈孤勇,却也没有多少人会感谢他们。
阮寄真一剑灭贼又能怎样,声名远扬之后,必有人与杀之而后快。谢灵均行医救人方能如何,依旧有人像那个妇人一样,指着他的鼻子怒斥其为庸医,要叫他偿命。
但是,这些事他们若是不做,此生都将是良心难安。
所以,哪怕谢灵均感念师兄这孤单英雄当得这般不值,阮寄真心疼师弟劳心劳力却不得感恩。但二人都不会阻止对方往前方毅然踏出的脚步。
而又有许多事,终是在一日一日的注视之中,点通了心中那点灵犀,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阮寄真抱着熟睡的师弟,拍了拍他的脸,轻声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傻。”
·
大约过了小半时辰,外面抬进来烧好的水。
可谢灵均还在睡,呼吸沉沉,好似要把几日的疲惫都睡掉。阮寄真抱着师弟这么久没觉得累,此时倒是为难得鬓角渗出汗。
莫非,真的要替谢灵均脱衣,帮他洗漱不成。
这可真叫云极大师兄为难。
迟疑了半晌,阮寄真还是抬起手,踌躇着伸向了谢灵均的衣领子。平日里握剑握得万分稳当的手,此时竟是有些抖动。这动作实在太像是乘人之危的登徒子了,阮寄真的手停在半空中,刷一下收回来,欲盖弥彰地背在了身后。
要不,只将外袍脱去留下中衣,这般似不会太过冒犯。
如此一想,阮寄真觉得比之刚才可行了一些,不会进退维艰,不知所措。又道自己本不是再做什么背德之事,为何如此紧张不安。心中默念了几句清心平气,忍着心中激荡,将师弟脏掉的外衣除去。小心将人抱入了浴桶里。
然而,事情总不会如想象的那般简单。
甫一入水,轻薄的里衣便因浸湿而变得贴身透明,贴在谢灵均单薄而白皙的身上,倒比那全部脱光了还要暧昧,靡曼而窈窕。
阮寄真的额上立时便沁出了汗,顺着脸颊流下,砸到面前的水里。明明该是微小而无声的,偏叫他万分狼狈。一个颤抖,险些将手松开了。
他一手扶着师弟,一手搅动着热水。好一会儿才拿起旁边的长巾,擦上师弟的脖子,替他清理起来。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轻了,不像是在擦拭清理,反倒是像在爱抚。几番一动作,谢灵均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见此,阮寄真干脆摇着手臂把谢灵均给叫醒了。趁着人还没完全醒过来,把长巾塞到师弟手里,匆匆留下一句:“快些洗好,去床上睡吧。”
然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落荒而逃。
阮寄真夺门而出,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望着自己还湿着的半边袖子,心中激荡,气息起伏不定。呆愣怔忪半晌,他忽而恼怒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
眉头眼角跳动个不停,气血翻腾,倒叫平日里一派持稳的云极大师兄隐约尝到了什么叫做走火入魔。
原地站了一会儿,阮寄真调整着心情,拿捏着说话的语气,站到窗前敲了一敲。里面的水声一停,响起谢灵均若有似无的声音。
“……怎么了?”
阮寄真深吸一口气,道:“不要在水里待太久,当心着凉……换洗的衣裳挂在屏风上。”
里面又静了一会儿,水声搅动,谢灵均模糊的声音才又传出来,“我知道了。”
这一段话说得两个人都无比辛苦,好像要了他们半条命。阮寄真站在廊下,听着里面些许动静,竟是有些痴了。他一时不想离去,干脆站在这里,倚着窗木望着天空发呆。
这心里似有万般的情思难说,情死难解,该是拿上剑好好耍上一番,才不会如此憋闷。可那柄守心偏叫他放在了房里。恰似他的一颗心此时被留在了师弟那里。
该是敲门进去,大大方方地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取回来,便不会这般患得患失。可明明连水寇的火器都挡不住的人,此时却被一扇木门给挡住了脚步,怯懦退缩,画地为牢。寸心难言,到底是心留住了人,还是人留住了心。
年少偏笑古人痴,却叫夜夜在中宵。
阮寄真怔怔站了许久,直到前厅有人来报,说是卞道兴有请。他才收拾住了一番心情,抬脚跟人往前厅走去。
屋子中发出偶尔的一点水声,也随着他的远去慢慢恢复平静。知道师兄已经走远,谢灵均靠在浴桶背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屋里屋外皆是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