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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吧,以我们的军事力量,要攻占巴达维亚并不困难。”
唐健忍不住插口,杰克点了点头:
“确实,攻下来并不困难,可之后如何管理呢?我们的统治力量在马尼拉这边已经是拆西墙补东墙——我没说错吧?之后继续扩大地盘,无非是进一步加剧了我们这个集团的空心化而已。按照当前的管理方式,我们只有在当地存在大量华裔居民的条件下才能立足。马尼拉这边有一半是华人,另一半欧洲人和本地居民,所以我们这里还可以找到支持者,但已经比海南岛上要困难了很多——那么当我们继续向前,所占据的地盘上缺乏甚至完全没有华裔居民的时候,我们这个团体又该如何采取何种手段,以确保我们能在当地立足呢?”
“我们可以移民……咱中国就是人多”
阿德指着大厅那一头,那两位一身红彤彤的“大明天使”,企图做最后的挣扎。而杰克也回头,了那个方向,微微一笑:
“确实,把大陆上那个巨大的明帝国引入东南亚是个好主意,可是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那边的林族长,陈族长,还有李族长几位……这段时间我跟他们打交道也不在少数,他们似乎并不热衷于利用当前的政治优势扩大交易规模,而更满足于保住已经取得的成果,老人们更为重视的是回到家乡……我想你们在总体上并不是一个善于扩张的民族。”
“这么说,杰克,你觉得我们应该更多的吸纳欧洲人加入团队?也包括军队吗?”
唐健忽然插口道,杰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
“如果我们这个团体想要在东南亚立足,就必须如此——就好像我们要在大陆上立足就必须要吸纳明帝国的臣民加入一样。我将回到海南岛去,安娜也会去,肯定会有一批欧洲人跟我们一起回去,所以当前种族隔离的态势不会再存在——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李教授,唐队长,你们必须要承认这样一个现实:现在是十七世纪的后半叶,欧洲人在这里已经不是单纯的外来者了,他们已经成为本地居民的一部分。而且,他们的存在本身,同样也是东南亚的重要资源之一”
杰克倒翻了一点红酒,在桌子上画了个简易的世界地图,在东南亚这块的位置上用力点了几点:
“马尼拉城的繁荣是因为它位于美欧航线之间,西班牙大帆船从墨西哥将白银运往本土的必经之路。如果这条航线被彻底截断,它只能慢慢荒芜掉——事实上最近这一年来马尼拉的商业一直在萎缩。而巴达维亚也是一样,东印度公司的巨额利润主要来源于那里的香料,但如果我们仅仅是占领那里,而不设法把当地的香料运到欧洲去,就毫无利益可言……当然了,我们也可以仅仅是卡住这些航线,向过往商船征收高额税款,可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让我们取代他们,自己组织商船队到欧洲去贩卖呢?”
“取代?”
“是,我们为什么不能用琼海贸易公司取代东印度公司?用飞剪船取代西班牙大帆船?光占领那些岛屿,把殖民者赶走是没用的,只有我们真正取代了那些殖民者的地位和作用,才能确保东南亚这块区域仍旧保持繁荣发展下去。否则,这些地方对于我们的意义所在,就只是遥远荒僻,每年都要填入大量人力物力去勉强支撑的海上边疆而已。”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需要吸纳欧洲商人,还有水手和军队……”
唐健低声自语道,脸上现出恍然的神色。而最初提问的李老教授则始终没开口,只是盯着桌子上那幅世界简图沉吟不语。
说了这一大通,老杰克似乎是有些累了,他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之后站起身来:
“心有多宽,事业就有多大——记得这句话还是当初解席跟我说的,他说这是经商时的座右铭,但我想用在我们这个团队上也完全合适。建立一个完全以华人为主体的单一民族政权固然比较稳固,但是我想,我们这个团体……”
老杰克刻意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应该还可以走得更远。”
说完这句话,杰克?汉德森掉头离去,留下在座的三人,各自若有所思。
…………
此后数日,“旅游团”的众人分散开来,按照各自的兴趣,在马尼拉城以及周边地区开展了一系列的参观,联谊,以及视察等活动。
钱天使和曹太监两位当然是一门心思拉拢本地华裔,先后去涧内,滨南杜等华人聚居地方转了一圈。他们在来吕宋之前其实并没有把这里当作是大明领土,只是抱着“开开眼界”的心思而来。但在受到了当地华侨近乎于狂热的欢迎之后,两个人也都颇为感动。
老钱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已经隐约觉察到了短毛同意让此地并入大明领土的意图——本地华人这一片拳拳赤子之心分明都是向着我大明朝的么,原来短毛是要借助大明的威望才能掌控住当地啊合着你们一方面对大明说这里是包茅献土,新开辟出来的疆域;一方面又拿咱大明当幌子去哄骗本地人,想要两头讨好?
若是换了个迂腐点的士人,这时候多半就跳起来指责叱问了,但钱谦益可没那么浅薄。几年来的宦海沉浮已经让他知道哪些是应该争的,而哪些则没必要。况且短毛向来推崇的“双赢”原则在这件事情上也正好可以用得上——所以老钱只是找了个机会,趁着跟老教授碰面的时候不经意提了提:您这化外之地民风淳朴,那么多海外遗民又都迫切想要沐浴天恩。咱们是不是打个商量,允许朝廷派几个亲民官过来?不是想要干涉你们行政,只负责一些诸如教化,进学之类的事情,也好更多宣扬我大明天威。
这个要求已经超出了双方先前和约的内容,但老李教授是何等样人,只笑了笑便一口答应下来,而且他很大度的表示朝廷完全可以派遣正品县令过来。吕宋诸岛地方很大,琼海镇需要直辖的也就一座马尼拉城,除此之外,只要朝廷愿意在此地设立治所,尽可以派人履任——不单单是文官,武官也可以,琼海镇甚至愿意负责发放他们的官俸粮饷,一切都按海南岛上规矩行事好了。
钱谦益大喜,自古以来官府最差什么?——实缺啊中原王朝的科举制度能够源源不断产生官员后备军,只要不是开国草创阶段,任何时候朝廷中都会有大量候补官员在等着上任。自己为国家弄到一大块新疆域,那是青史留名的好事,但如果再能同时为朝廷新开辟几个当官的位子,那更是名利双收的大好事了。
当然,吕宋这地方距离中原稍微远了点,除一座马尼拉城外其它地方也实在有点偏僻荒凉,不过这一切在那些等实缺等的眼睛都发绿的老候补们面前根本不成问题。而且这几天参观下来,发现这边的生活相当平静安稳,就是有些土蛮也还不算太凶恶——按短毛的说法这边的土人都很懒,懒到连造反都懒得造,对谁统治此地也压根儿漠不关心。管你西洋人去还是中原人来,他们都不在乎。
然而此地物产却极其丰富,土地肥沃的让人吃惊。钱谦益亲眼到不少当地人啥都不种,啥都不管,整天躺在树荫下睡大觉,肚子饿了就去附近树上摘点香蕉芒果菠萝蜜之类充饥——这样居然也能一直生存下去?而且生存的还不错。
跟他一起的那位曹太监当场就哭了——曹如意老家是陕西人,要不是以前他们老刘家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也不会把个好端端儿子阉割了往宫廷里面送。回想起陕西那边赤地千里,种什么都是颗粒无收,辛辛苦苦一整年到最后还免不了冻饿而死的凄凉与悲惨,再这边……能不哭吗
再想想,即使中原久治之地,如今却又如何?——关外辽东不谈了,天启年间就丢了个精光,为此吏部放缺的签筒里都少了好些竹签子;陕西那边整天闹灾闹匪闹趟将,被派到那里的官员往往要先把遗书写好才敢上任;山西大同一带靠近草原,最近几年动不动就是边墙被破,几乎快成了蒙古和满洲鞑子的围猎场;云南福建是三天两头土蛮作乱;就连一向被认为京师左近的山东,前些日子不也被叛军闹得天翻地覆么
——相比之下,吕宋这边简直就是天堂啊。也就是传说中密林深处的食人族生番有点怕人,但当地居民大都表示他们也多半只是用这种传说吓唬小孩子而已,并没有人真正见过。
……钱谦益把这一切都仔仔细细写进了他的游记中——象他这种文人墨客到哪儿肯定都要留下一笔的。文坛上除了比才气,一个人的见闻是否广博也是很重要一环。钱谦益闲居乡里的时候就听说过一桩趣闻——在距离他老家常熟不远的另外一处小城江阴,有个叫徐弘祖的人,年龄只比他略小一些,但学问水平差得远——连童子试都没通过,秀才都称不上的白身士人,居然就凭着几篇四处游历的日记随笔,在文人们闲聊的时候也往往会被提上一句。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他钱牧斋再怎么小心眼也不可能去跟个白丁置气的。可偏偏前几天乘坐琼海号大铁船过来的路上,与那些同路短毛闲聊的时候无意中提起此事。人家却一听到名字就立刻询问那人是否有个称号叫“霞客”?在得到肯定地回答之后,有个短毛愣头青小伙子,记不清是叫郭逸还是叫王晨了……忽然没头没脑朝他冒出来一句:
“这个人以后可比您老要出名”
这句话当时差点没把老钱气得厥过去——自己堂堂两榜进士,东林魁首,虽不敢说已是一代文宗,在当今文坛却也没几个人能凌驾其上了,居然说他比不上一个白丁?
尽管后来李老教授过来劝慰他说那帮小伙儿不懂事乱讲话,那小伙子本人也过来道歉了,但钱谦益却始终耿耿于怀。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些短毛的见闻很古怪:有些常识性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但很多极其偏门,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却能如数家珍——而且迄今为止,只要能得到验证的,几乎全都正确,很少有错误。
虽然那小伙子说是自己讲错了话,但当时他一听到“江阴人”“喜爱游历”这几句话之后脱口而出的“徐霞客”三字名号却是分毫不错,说明他肯定是知道那个人的。可正是这一点才让钱谦益分外不爽。因为他已经逐渐觉察到——短毛所知道的事情,往往都是大事件;而他们所了解的人物,也多半都是些大人物,至少也是青史留名的那种。
难道自己在历史上的名气当真比不上一个白丁?钱谦益绝对不愿承认这一点,所以他现在也开始写游记了。包括每天的见闻经历,诗词随想,全都细细记录下来。打算回去之后编纂成一本集子,也算生平著作之一。
他才不信,以自己的经历之丰,见闻之广,生平宦游所到之处亦是天南海北,就比如这一次南来吕宋,大明历史上除了三宝太监以外还有谁比自己跑得更远?那个还要靠两条腿一步一步量地皮的徐某人能比自己强?
更不用说文笔才华,思想深度这些,那白丁更是拍马都及不上。他虞山钱牧斋早在第一次遭劾回乡时便确立了生平志向:此生不求高官利禄,只求将来青史之上能有自己的一个位置,但是这位置绝不能低
“舍我其谁”
……昏黄灯光下,钱谦益一边低声发狠,一边细细在纸上书写。他的一手文字漂亮之极,每一笔都是力透纸背,恰如他此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