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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还没亮,贵夫人就醒了,她是大将军之母,有着一品诰命,就算出门在外,身边也带着十几二十个的丫环,相当地有排场。
可别的诰命夫人要是早上起床,丫环们都得伺候着,什么洗脸水,还有早餐什么的都得往上端,可这位贵夫人不同,她早晨起来了,竟然不在屋里待着,而是手里抱着个大花瓶,有点儿像高腰水壶的那种大花瓶,然后由丫环们扶着她,她亲自去厨房监督,监督丫环们烧水和做早餐,她在一边看着,要是有哪个丫环不卖力干活儿,她就出声斥责,要是丫环们都挺勤奋的,那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去训斥道士们,说他们懒惰,要不就说他们扫地不干净。
这天早上同样如此,她起床之后,头不梳脸不洗,怀里抱着个大花瓶,让丫环们扶着,又去了厨房。厨房里的丫环都熟知她的脾气,一见她来,赶紧卖力干活,烧水的烧水,煮粥的煮粥,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
贵夫人站在厨房的门口,看着点了点头,道:“你们都好好干活儿,莫要愧对老身给你们的工钱,都不许偷懒儿。来人啊,扶老身去茅房方便方便。”
丫环们忙扶着她去了茅房,她一走,厨房里的丫环们立即就松弛下来,再也不肯卖力干活儿了。她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要是贵夫人不在的时候,她们把活儿干完了,那贵夫人一回来,就又得安排她们干别的活儿,不会让她们有一刻闲着的,所以卖力干活儿是需要的,但只需要在贵夫人的面前卖力,要是贵夫人不在,那大家能歇着就多歇歇吧!
同一个院子里,有两个厨房,大厨房是普通道士们用的,小厨房是观主用的,贵夫人来了,观主便把小厨房让给了贵夫人用,但从大厨房里,仍是可以看到小厨房发生的事的。
大厨房里,一个火工道人冲另一个普通道士小声说道:“师兄,师弟我都看了好几天了,这位老夫人天天到厨房这儿来,一天恨不得来三遍,那些女施主每次做饭,她都要来看一看,她是不是怕别人给她下毒啊?”
普通道士想了想,道:“这也不一定,你只是在厨房这里,没去过前院,这位老夫人吃完了饭让人扶着去前院,那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院子里不能有落叶,殿内不许有灰尘,连咱们观主身上的道袍有块污渍,她都能数落上半天,把咱们观主数落得满脸通红,都有跳河的念头了!”
火工道人哦了声,道:“听说她得了病,不会就是念叨病吧,没事就喜欢念叨别人,数落个没完。”
“不是,不是念叨病,是非得抱着东西才能站起身的那种病!”这普通道士忽然笑了,道:“想来也好笑,她不抱东西就站不起来,那么上茅房时岂不也得抱着东西……”
两个道士一起笑了起来。忽地,火工道人想起一事,道:“师兄,你今早有没有去打扫茅房啊?不要还脏着,熏着了那老夫人,她可不会饶了你的!”
普通道士脸色一绿,急道:“哎呀,我还真忘了,我得赶紧去!”
没等他跑去打扫茅房呢,茅房那边就传来了激怒的叫喊声,正是那位贵夫人!普通道士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走向茅房,他实在是不想去,可又不得不去!
火工道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老太太啥时候能走啊,成天在观里待着,都快作死我们了,我们这些出家人容易么,家都出了,还要挨骂!”
茅房那边传来了一连串的责骂之人,那贵夫人数落起别人来,嘴巴不停,说起个没完,一点点的小事就能说上好半天,估计那普通道士此时已经被骂得连北都找不到了。
杨泽陪着张氏,坐车到了升平观的门外,杨泽扶着张氏下了马车,让车夫等在门外。
杨泽道:“娘,这篮子还是我来提吧,挺沉的。”
张氏却道:“不成,得由为娘来提才行,这样才能显得为娘心诚,这样放起生来,效果才好,你们爷俩得到的福气才多。”
她身子骨可好了,不用杨泽扶着她,自己就快步上了台阶,来到观门前,伸手叩打门环,叫道:“有道长在吗,请开开门,来许愿上香的啦!”
观内自有待客的道士,听了敲门声,便把门打开了,刚把门打开,就听有人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道观怎么还不开门,是不想让许愿的香客进观么,没了香烛钱,你们吃什么呀!”
待客的道士向外一看,立时一哆嗦,竟然又是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就是她,而且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难不成这老太太和观里的那个老太太一样,也是非得手里拿着点儿啥,才能走路的不成?哎呀,这老太太也很能说的呀,观里头一个这样的就要命了,要是再来一个,我们全观的道人,非得一起跳了清水河不可!
这道士心里害怕,张嘴便道:“女施主,我们观里不留宿的,你要想念《道德经》,还是回家去念吧!”
杨泽一愣,没明白这道士话里的意思,问道:“什么意思,你这是道观,又不是客店,我们干嘛要在你这里留宿?”
张氏也道:“《道德经》?我从来不念这个经的,就算要念也不能在家念啊,在家念神仙听不到的,得在神像前念才行,这样神仙才知道我心诚。嗯,你提醒得好,等会上完香了,我就在神像前念几遍经书,给神仙听听!”
这道士嘴里一咧,心中暗道:“我提醒你了,我咋这么多嘴呢,我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杨泽和张氏进了道观,张氏径直去了大殿烧香许愿,杨泽则留在院内,打量着这座升平观。
这升平观是四进的院子,还有左右侧院,从规模上来讲,不算是小了,院内种着好几棵大柳树,树下绿草茵茵,还算是很雅致的,很有名观气派。
可不雅致的是,树下的草地上,好几个道士正撅着屁股在忙乎着,不知他们在草地上找什么呢,看样子好像是在捡东西。
杨泽很感奇怪,这升平观里的道士怎么都希奇古怪的,开门的道士说话不着调,观里的道士也不着调,大白天没事闲的,不去念经修行,却对着草地起劲儿,莫非是在捡草籽?
走到了草地边上,杨泽低下头,问一名屁股撅得老高的道士,问道:“道长,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听有人问话,道士回过头来,是一个快六十的老道士,保养得还算好,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面色红润,宽袍大袖,看上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但现在却是满脸的油汗,手里还抓着两把草,样子就很有点儿别扭了。
老道士擦了把汗,道:“这位施主是来上香的?那就进殿去吧,莫要和老道闲聊,要是被人看到,又要责怪老道干活儿不卖力气了!”
杨泽呃了声,指了指老道士手里的杂草,奇道:“你们在拔草?啊,还有的在捡树叶!是在做园艺吗?还是想把草都拔了,然后改种蔬菜?”
老道士叹了口气,摇头道:“都不是,是在打扫,用扫把扫不干净,只好用手了。小施主快进殿去吧,莫要再和老道说闲话了,老道现在忙得很,不能相陪了,等以后你再来观里,老道再陪你聊天,给你算上一卦。”
杨泽越发感到奇怪了,道:“你是怕你们观主瞧见我和你说话,会责备你偷懒?不会吧,我听说你们观主为人不错的,是个和善之人,待人宽厚,名声极佳,要不然你们升平观,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大的名声啊!”
老道士见他非要刨根问底,只好站起身来,手里仍抓着那两把草,他苦笑道:“小施主过奖了,老道便是这升平观的观主,道号成宽。”
“失敬失敬,原来道长便是观主!”杨泽赶紧冲成宽道人拱了拱手,又看向四周,问道:“既然你便是观主,那为什么要亲自打扫,还能有人逼你不成?”
草地上那几个道人一起抬头看向杨泽,无不摇头叹气,各人的脸上都显出尴尬之色,其中一个年轻的道士小声道:“不过是喧宾夺主罢了!”
杨泽脸色一沉,难不成这小道士是在说自己吗?自己不过是多问了几句而已,并无失礼的话语,怎么能称得上是喧宾夺主呢!
成宽道人看了他的表情,忙道:“小施主莫要误会,小徒并没说你,他是在胡说八道呢!”
他怕得罪人,毕竟他是出家人,吃喝都要靠香客送的香烛钱,要是得罪了香客,人家以后不来了,或到处去说,那他这升平观的香火岂不是要受到影响。
想了想,成宽道人认为还是得解释几句,他便把观里来了贵夫人,而贵夫人总是看他们不顺眼,指挥他们干这干那的事说了,当然说得很客气,话里话外没有指责贵夫人的意思,他可没这个胆量。
杨泽听罢,笑道:“竟还有这样的香客,她这么挑剔,你让她走便是了,何必要顺着她的意呢,还如此的辛苦,难不成你得罪不起她吗?”
成宽道人苦笑道:“岂只是得罪不起,简直是连得罪的想法都不敢有。你可知她是谁?”
“是谁?难不成是魏侯的母亲不成?”杨泽笑道,魏侯可是宁北道的节度使,三州之中最大的官了,在这方圆上千里的地界,不可能还有比魏侯的母亲更有身份的贵夫人了,可魏侯的母亲也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脾气吧!
结果,他还真料错了!
成宽道人说道:“比魏侯的母亲还要大,她是抚远大将军韩道成的母亲,曾是当朝女皇陛下最信任的女官,一品诰命。魏侯魏节度使在咱们宁北道是无人能及,可出了宁北道他还是有上司的啊,这上司不就是抚远大将军么!”
杨泽顿时呆住,半晌方道:“怪不得,那她叫你干活儿,你还是卖点儿力气干吧,可别惹她不痛快!”
“谁说不是呢!”成宽道人摇头叹气,蹲下身子,又去对着草地使劲儿了。
就在这时,观外摇摇晃晃走进一人,这人三十来岁,灰色的短衣打扮,风尘仆仆,身后还背着个藤箱,一看就是个出远门赶路的。
这人慢慢走进大殿,放下藤箱,跪在蒲团上,呜呜哭了起来,不住地祷告,不多时哭声越来越大,直到情不自禁,扑到在地,放声嚎哭。
张氏便跪在旁边,正在为杨百秋和杨泽父子祈福,忽来了个嚎啕大哭的人,她都没法再祈福下去了。她转过头,问这痛哭流涕的人道:“你哭什么啊,可是有了烦心事,要不去找找观主,让他给你算一卦,算算怎么化解你的烦心事!”
这人抬起头,擦着眼泪,摇头道:“让观主算卦?观主在哪里?”他神情突然焦急起来,四下张望,看来他确有烦心事,而且着急想要解决。
这人看到了草地上的道士们,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冲着道士们喊道:“请问哪位是观主,我想算卦,要问问我还能活多久!”
成宽道士转过身看了眼这人,站起身道:“贫道成宽,是这里的观主,施主你要算能活多久?人的寿数乃是上天注定,我们是算不出的,也没法算!”
老道士长年给人算卦,百姓都说他算得灵,其实所谓算得灵,不过是他说话模棱两可,怎么都能解释得通,但他最怕算一种卦,便是问生死,这个就没法含糊了,每当有百姓来问生死,就非得要问个具体日期不可,没法含糊过去,所以只能用天机不可泄露来推搪,而且出家人毕竟不是街边专靠算卦为生的江湖术士,也不愿意谈香客的生死,生死大事,老道士一个出家人不愿意谈论,所以他是向来不算这种卦的。
听闻这老道士就是观主,这人跑到了草地上,扑通便给成宽道士跪下了,抓住成宽的衣摆,哭道:“观主,我是南方来的商贩,头一回出远门,家里说是让我历练一下,可万不成想,到了你们瓜州,我生了重病,我怕我客死他乡,我怕回不了家啊,我要是死在这里,连个回家报信儿的都没有,我死了我家里人都不知道啊!”
杨泽看着这人,心想:“这人能跑能叫,说话顺溜,哭得声音还超响的,看着可不像是有病,就算是得了病,也不会是重病,可他却怎么如此的害怕啊!”
成宽道士赶紧扶起这人,他也有些着急,说道:“你生了病,应该去看医生啊,怎么跑到贫道的观里来求签问卦呢,你是南方人,在我们这北疆生了病,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听他们都把生病的事说得严重,杨泽略略一想,便即明白,这个时代可不是现代,出门是件大事,出远门更是如此,由于交通不便,很多百姓甚至一生当中只进过县城,对于离家一百里的地方,对他们来讲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交通不便,通信更是不便,出门的旅客最怕的便是客死他乡,尤其是单身旅行时,没人照顾,如果身上的钱不够了,没钱买药,没钱住店,往往得一场小病,就会变成要命的重病,身死异乡,遗体往往不能入土为安,被往乱坟岗子上一扔就是结局了,这在古代是普通人难以接受的悲惨事实。
一想明白,杨泽对两人表现出来的焦急,也就理解了。
这人听成宽道士让他去看医生,他摇头道:“去看了,去看了好几位医生,药钱花了不少,可却什么效果也没有,我身上的钱已所剩不多,如果再买药吃,就算是病好了,也回不去家了。”
成宽叹气道:“那也得先治病啊,只要人活着,什么事都能解决的,哪怕一路要饭,也还是能回到家的。”
这人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听人说观主算卦很灵,这才来求卦,如果卦上说我能多活些时日,那我就花光钱买药,然后要饭回家,总之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里,不能客死他乡。”
杨泽看他们只是着急,却都没什么具体的解决方法,忍不住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略懂医术,倒是可以给你看看。”
这人一愣,没想到在道观里能碰上懂医术的,他忙问道:“小哥是医生?”
成宽道士也道:“小施主懂医术?”
杨泽点头道:“我家在城里开了家药铺,名叫至仁堂,我当然是医生了。”伸手拉过这人的手腕,给他号脉,又叫他张开嘴,看了舌苔,就在草地上,给这人做了遍检查。
看完之后,杨泽已然心中有数,这人并没有得什么大病,更无隐疾,相反,他的身体还算是相当不错的,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又哭又叫的,真得重病的人,哪有这么大的精神头。
杨泽一指大殿,道:“咱们进去说话,你得病几天了,都有什么症状,一一说给我听,这样我才好给你开药治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