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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六十一年七月十一,处暑。
暑日,即为炎热之日,历法中以小暑,大署,处暑这三大节气划分暑日,谓之三暑。
处者,止也。故处暑亦谓之出暑,寓意暑气至此而止,炎热离开,天候逐渐转凉。
尤是秋雨过后,天地间分外寒凉,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河西走廊中段,秋雨洗礼过的草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萋萋牧草尚挂着雨露,待微风拂过,便是簌簌滴落。
汉匈两军隔着里许,默然对峙,偶有战马仰天长嘶,反是衬出初秋的萧索和肃杀。
两军兵力相当,汉军为三万细柳并八千虎贲,匈奴除却断后的五千骑射和半月来在武威城的伤亡,亦将将剩下四万骑射。
若在过往,四万匈奴骑射足以轻易碾压数目相当的汉骑,但此时匈奴将士军心涣散,又连日奔袭,攻城,再撤兵疾驰,早已人困马乏。昨夜淋过秋雨,更有不少将士风寒入体,此时能趴在马背上都有些勉强,再遑论弯弓射箭,纵马迎敌。
反观汉军,皆是昂首挺胸的执缰勒马,整齐的军阵沉寂异常,却是战意凌霄。
三万细柳精骑早在三日前便已抵达河西走廊的西侧咽喉,八千虎贲卫也早已备好帐篷和酒肉,好生犒劳远道而来的细柳袍泽们。
昨夜下过秋雨,朔方太守李广只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己方,也不等匈奴骑射自投罗网,领着麾下汉骑便是出营,打马向东,正面迎敌。
两军对峙半晌,李广便是唤过自家长子,虎贲左监李当户,道:“随为父去见见那蛮王。”
语罢,便是打马前行,李当户目光熠熠,却又犹豫着扭头望向身侧的虎贲校尉马屿,毕竟这才是虎贲主将,自个的直属上官。
马屿笑着点点头,李广将军与匈奴右贤王算得上数十年的老对手,如今决战在即,想带上儿子与之一见,实为人之常情。
便连身为军法组织首领的羽林右监仓素都未曾阻止,他又何必刻意阻挠。
李当户得了上官准允,自是大喜,便即打马跟上自家阿父。
父子二人行至两军阵前,李广缓缓勒马,隔着一箭之地,朗声高喝道:“右贤王,吾乃大汉李广,可敢来见!”
匈奴大军愈发沉寂,飞将军李广之名,在匈奴右部自是人尽皆知,可止小儿夜啼。
匈奴甚是敬佩勇士,即便李广乃大汉悍将,亦然!
咳咳~~
简易的战车之上,右贤王掩嘴闷咳,悄悄用手拭去唇边溢出的血丝,闷声对战车的驭者道:“忽牳,驱车出阵,旁人不得跟随!”
“大王!”
诸多帐下亲卫纷纷急声道,想要劝阻。
“勇士,便该无惧无畏,今日我匈奴即便败了,亦不能教汉人小觑我族!”
右贤王凝眉呵斥,复又感叹道:“李广不会借机擒我,他丢不起这脸面,汉廷更丢不起这脸面。”
亲卫们皆是噤声,未再多做劝阻。
在匈奴将士的目送下,右贤王乘着战车缓缓出阵,径自行到李广近前丈许,方才停驻。
右贤王率先拱手道:“飞将军,你我对战多年,却是今日方才得见。”
“匈奴诸王皆为莽夫,唯你右贤王擅长谋略,这些年若非仗着坚城深池,我挡不住你麾下铁骑。”
李广亦是拱手见礼,丝毫不加掩饰的坦言道。
右贤王摇了摇头,苦笑道:“将军谬赞,本王今日还不是亦得落个兵败身死么?”
“吾会留你全尸,并亲手为你马革裹尸,且向我大汉天子请旨,将你厚葬。”
李广语调低沉,面色严肃,显非妄言戏弄。
右贤王微微颤了颤,不免有些动容,李广这许诺有多重,他是知晓的。
默然片刻后,他再度摇了摇头:“厚葬又有何用,亦是埋骨他乡,怕是连长生天都无法回归,无法与吾妻儿相聚。”
李广缓缓凝眉,坦言道:“屠你妻儿,除却祭奠过往丧生沙场的大汉将士,亦是想激怒于你,否则以你之城府谋略,若一心奔逃,吾麾下汉骑留不你!”
“呵呵,兵者,诡道也。两军交战,自是各尽算计,本王不怨将军,只恨自身托大轻敌。”
右贤王顿了顿,复又问道:“奇袭我部王庭之策,想来亦非将军谋划,本王今日必死,唯想知晓败于何人之手,将军可否见告?”
李广肃容道:“败你之人,为我大汉太子!”
右贤王闻言愣怔,讶异道:“便是那尚未束发的……刘彻?”
李广颌首不语。
右贤王不禁仰天长叹:“罢了,罢了,本王征战四方,雄踞漠西数十载,竟败于稚子之手,亦是虽死无犹。中行説果未料错,此子不除,匈奴危矣!”
李广见他提及中行説,不禁轻蔑道:“自你匈奴将那背典忘祖的阉人奉为国师,便已注定要败亡灭族。”
右贤王不怒反笑,无奈道:“我匈奴将士亦瞧不起中行説,但匈奴毕竟不似你汉国般谋臣辈出,正如你适才所言,匈奴诸王皆是莽夫,两代大单于皆重用中行説,倚为幕僚,也是无奈之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右贤王如此坦承匈奴劣势,倒教李广无言以对。
他扭脸唤道:“当户,来向右贤王见礼!”
“虎贲左监李当户,见过右贤王。”
李当户忙是打马上前,昂首挺胸的拱手见礼道。
右贤王打量着眼前这虎背熊腰的汉将,见得那眉宇与李广颇为相似,问道:“这是……将军之子?”
李广哈哈大笑道:“正是犬子,名为当户,昔年内子临盆时,恰逢我斩杀你麾下的右大当户,故为他取名李当户。”
右贤王不由讶异,问李当户道:“如此算来,你方是束发之年?”
李当户显非首次被人问及年岁,无非是他着实长得太着急,那一脸的络腮胡茬,怎得都不似少年郎。
他面色讪讪道:“末将今年开春便已束发,且膝下已有一子,我亦是为人父者。”
日前,他接到鹞鹰传讯,府内的丫鬟已诞下一子,得太子殿下亲自赐名,是为李陵。
于刘彻而言,李陵这名字是出于穿越众的恶趣味,将历史上李当户那个遗腹子的名字套到这婴儿的头上,免得汉史少了个李陵,总觉有些别扭。
但对李当户乃至李广而言,太子殿下亲自赐名,端是天大的荣耀,尤是日后殿下即位为帝,那李陵之名更算得上天子御赐,可还了得么?
荣耀归荣耀,但李当户说的场合和时机着实不合宜,听在李广和右贤王耳中,好似个妄图向长者宣告着自身已然长大成人的小屁孩,端是幼稚得紧。
李广自是深感尴尬,强忍着没朝他脑袋上甩一马鞭,着实丢人现眼啊。
右贤王却未在意,反是笑问道:“你为虎贲左监,便是之前屡屡牵制本王大军沿弱水南下的虎贲骑兵么?”
李当户咧着嘴道:“正是我虎贲卫!”
右贤王颌首道:“虎贲卫,这名头倒是响亮。”
李当户愈发得意,朗声道:“虎贲卫乃我大汉太子麾下铁军,虎贲之名亦为殿下所赐,为若虎贲兽,虹虎舞跑之意,自是响亮。”
“嗯,又是那大汉太子,果是天纵奇才,本王败得不冤。”
右贤王喟然长叹,缓缓卸下系在腰间的带鞘弯刀,细细摩挲,沉声道:“我匈奴男儿高过车轮便可办成人之礼,唯有只身擒狼伏虎,方被视为勇士。本王十二岁即行此礼,入山林,搏杀黑豹而返,得老上单于亲赐此刀。”
“我匈奴勇士落败后,若是心服,便会将佩刀赠与胜者。”
他缓缓抬头,望向李广,肃容道:“本王今日势必丧将军刀下,却非败于你手,烦劳将军将此刀转呈那刘彻,以示本王败得心服口服。”
李广重重颌首,右贤王确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这佩刀他定会转呈太子殿下,至于殿下会如何处置,他也不得而知。
右贤王见得李广应下,便是连刀带鞘抛了过去。
李广扬手接过,并未系在腰间,只因自身确不足令右贤王败服,没资格佩戴此刀。
他将弯刀慎重的放入胸前衣襟,露出刀柄和小半刀鞘,对右贤王拱手道:“时辰不早,就此别过。”
他并未出言劝降,着实没这必要。
对右贤王这等枭雄,说出劝降之语,无非是极大的侮辱,辱人亦辱己,凭白教人耻笑。
“将军好走!”
右贤王拱手相送,复又沉声道:“一刻后,你我决战,不死不休!”
“好!”
李广颌首应下,调转马头,纵马回返军阵。
李当户亦是朝右贤王拱手告别,打马而归。
右贤王望着父子俩远去的背影,微叹道:“忽牳,回吧。”
一刻后,两军对阵冲锋,决死奋战。
匈奴骑射再难像过往般且退且射,只因在他们身后,已隐隐可见从武威城追击而来的近三万汉骑。
先前派出去断后的五千骑射,能将数倍与己的汉骑拖到今日,已是竭尽全力,此时再也阻止不住。
将将七万汉骑,前后合围不足五万人困马乏的匈奴骑射,结果不言可喻。
汉六十一年,夏秋。
从大汉边郡诸将挥师出塞,分别清扫漠南和祁连山南,到朔方太守领三万细柳西出高阙塞,踏破匈奴右部王庭,直至将匈奴右贤王斩杀于河西走廊,这场由右贤王意图进犯武威城引发的汉匈大战宣告终结。
整场战役历时四十余日,自小暑起,至处暑止。
是以,汉室史官将之谓为三暑大战,抑或暑日大捷。
此战,汉大捷,匈大败。
大漠之南,雍凉以西,匈奴诸部再不敢南下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