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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八十一年,六月下旬。
大汉太子率六万汉骑出岭南,欲南下胥浦巡边,行至西随水,猝然遇袭,遭哀劳军伍半渡而击,所幸汉军将士用命,护得太子周全,尽歼来敌。
不日,汉帝刘彻闻讯,大为震怒,诏令哀劳王入朝谢罪,若七月间未见抵京,必发兵讨之,诛绝哀劳!
诏令颁下,于各郡县张榜公告,端是举国激愤,亿万臣民皆曰哀劳当诛,天子竟仍有意宽赦,只欲惩治首恶,不愿“连坐”其族,实在太过仁慈。
哀劳虽已关边市,断商道,然汉帝此道诏令却因有心人的大肆宣扬,迅速传遍哀劳境内,传播速度甚至比大汉境内还要快。
恐怖的情绪,就如瘟疫般不断蔓延。
哀劳并非消息闭塞的蛮夷之国,立国四百余年,与华夏和身毒多有通商往来,其国属民还是颇有“世界观”的,更不似昔年的夜郎王般“不知汉之广大”。
非止汉疆广大,汉军更是凶残。
汉人素来讲究诚信,汉帝更是一言九鼎,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颁布过两道最为惊世骇俗的诛绝令,一灭乌孙,再灭百乘,皆是言出必践。
汉帝子嗣单薄,太子刘沐为其膝下独子,其安危关乎社稷,推己及人,谁都会因此暴怒欲狂。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况乎哀劳举国不过六十余万臣民,若大汉太子真有半点差池,饶是哀劳举国填命,怕都不足以平息汉帝之怒。
恐惧,是种颇为可怕的情绪,会让人彻底失去理智,迫切的寻求宣泄管道。
哀劳臣民深陷于亡国灭种的极端恐惧中,要向谁宣泄?
向汉人?向汉军?向汉廷?
可能么?
若真有这胆子,他们自然会同仇敌忾,奈何人心怯懦,面对几乎无法对抗的强悍存在,会下意识逃避现实,且将绝望转化成激愤,找所谓“罪魁祸首”宣泄。
民变!
来得太过迅猛,卧病在榻的哀劳王尚未查清大汉太子遇袭之事,究竟是有人伪造王令,还是汉军自导自演,哀劳各地已不断出现大规模的暴乱。
派兵镇压已然来不及了,盖因绝望而愤怒的情绪早已蔓延到军中。
哀劳本就被三大汉郡合围,此番随大汉太子巡边者,又有近六万汉骑,且汉帝震怒若斯,一旦真的颁布诛绝令,饶是哀劳地广数千里,六十余万哀劳人又能逃往何处?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民变,实乃兵变的前奏。
哀隆,出身哀劳王族,现居夜郎国相,在潜伏许久后,终是正式现身,悍不畏死的孤身前往囤驻在王城周边的五处军营。
两年前,哀隆撺掇莫密陀篡了夜郎王位,屠尽了夜郎王族的嫡系子弟,彻底惹怒了哀劳王,已被除族,然汉帝一道召谕,赐他汉爵关内候,且遣汉军“接回”他的亲眷,哀劳王虽是愤恨不已,却也只得老老实实的遣人将其亲眷尽数护送出境。
昔日被诸多哀劳贵族鄙夷的“卖国贼”和“丧家犬”,今日再度现身,却成为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不仁,祸及我哀劳全族,当诛之,以息汉帝之怒!”
“吾虽不才,却愿冒死,执王之首级,往汉都谢罪,为我哀劳万民求得生路!”
哀隆每每入得军营,皆无视刀兵,慨然如斯。
短短两日,哀劳王城周边囤驻的五营将士皆已奉其号令,三万余精兵出营,兵围王城。
又半日,城门大开,哀劳群臣跪迎哀隆入城。
踏入王城,哀隆端是感慨万千。
哀隆从不讳言,自己确是贪生怕死,也不觉族人唾骂他为“卖国贼”有甚不对,他实乃自私之人,想保自身和家人周全,宁可为此背负千古恶名,将早已站在悬崖边上的故国推下万丈深渊。
自他昔年被掳到长安,久居汉地近二十载,亲眼见证了大汉令人咋舌的发展速度,二十年前,哀劳就远非大汉之敌,二十年后,就更是如此。
他更深知汉人对外族的态度,既是笃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不容他人酣睡于卧榻之侧。
哀劳王是他的叔父,嫡亲叔父,昔年也颇为疼爱他,然不得不说,叔父早已老糊涂了,太过不识时务。
若如滇王庄淼般,早早认清形势,腆着脸不断向汉帝请求内附,虽说无法保全六十余万臣民,然王族却必定仍可得存,甚至得到优待,好好安享富贵。
非但如此,或许还能保下更多的臣民,饶是只有数万得以归化入汉,哀劳苗裔也就不算彻底断绝了。
现今闹到这个地步,一旦汉帝再无耐心,真的颁布诛绝令,除却少数愿逃往深山老林成为“野人”的百姓,六十余万哀劳人有几人能活?
哀隆不欲为自身的卖国行为找甚么光正缘由,也不在意族人如何看待他,只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家叔父是误判局势,大错特错了。
两年前,他撺掇莫密陀篡了夜郎王位,非但不悔,更是庆幸自身当初的决然。
至少,他保下了父母妻儿,保下了诸多母族血亲。
旁人死活,他真的不在意。
卑鄙、冷血、怯懦、无情……
各种唾骂皆是生受,无可辩驳,也无意辩驳,皆是属实,他就是如此烂人。
然对父族,对哀劳王族的众多叔伯兄弟们,他终归是不忍痛下杀手的。
虽已兵围王宫,胜券在握,他却再度毅然行险,孤身出阵,抛却利剑,慨然入宫。
寝殿内,哀劳王斜倚病榻,眼中满是绝望。
哀隆缓缓步入殿内,对众位王子王孙的怒目视若无睹,缓缓行至王榻前,跪地顿首道:“侄儿拜见叔父!”
“既已背国弃族,换得汉家富贵,又何必再来见我这无用的叔父?”
哀劳王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好不容易缓了缓,如是道。
言语间,却是失望更胜于愤慨,许是自知将死,反倒豁达不少。
“叔父,侄儿虽背国入汉,却绝非弃族,族可除我,我却不忍见族灭。”
哀隆缓缓抬头,凝视着自家叔父浑浊的双眼,坚定道:“国可亡,族不能灭!”
“放肆!”
哀劳储君已入不惑之年,却仍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猛是抽剑出鞘,作势欲将哀隆斩杀。
“来人!”
哀劳王向殿内亲卫下令,却是指向自己的嫡长子,“将他拖出去!”
“君父!”
哀劳储君满脸诧异,却不等他再多说甚么,守殿侍卫已是夺下他手中利剑,将他往外脱。
听着渐渐远去的怒吼声,哀劳王满脸的失望和无奈,对着岿然不动的哀隆摇头叹息道:“若你是我的儿子,该多好。”
“多年来,叔父对侄儿视若己出,侄儿时刻感念在心,片刻不曾但忘。”
哀隆再度伏身顿首,言语间已带了些许哽咽。
“如此便好,叔父命不久矣,这群没出息的东西,就托付给你了,不求得享富贵,但求留得性命,且莫教他们流落街头,为奴为娼。”
哀劳王指着自己那数位满脸哀戚和惊惶的儿女,如是道。
哀隆沉声道:“叔父放心,但凡侄儿不死,必竭力保全王族之人。”
“叔父信你!”
哀劳王重重颌首,复又抬眸望向殿外,望向遥远的天际,缓声道:“说吧,是要王位,还是要项上人头?”
哀隆浑身微颤,缓声道:“侄儿虽是不仁不孝,却不忍弑叔,亦不欲篡位,还请叔父传位于幼子,由侄儿暂代摄政,若是如此,叔父一脉或仍可得保富贵。”
哀劳王目光微凝,沉声道:“你舍得?”
哀隆挺直腰杆,目光毫不闪躲的与他对视:“舍得!”
“善!”
哀劳王气势陡然一泄,凄惶苦笑道:“悔不当初,未纳你之言,早知如此,叔父昔年该立你为储君!”
“叔父……”
哀隆正欲回话,却被哀劳王摆手打断。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为叔自知不可贪生苟活,如若不然,非但会牵累妻儿,亦会牵累你,引得汉帝猜忌,必定举族难保。”
哀隆闻言,顿首不语,无疑是默认了。
七月十五,中元之日。
哀劳王引颈自戮,以死谢罪,死前留下一道遗命,着年近九岁的幼子哀罟即位,由侄儿哀隆摄政。
更留下亲手所书的“供状”,详述自己乃受雒越蛮夷撺掇,方才利令智昏,欲挟持大汉太子,用以胁迫汉廷。
七月下旬,哀劳摄政王携新君往汉郡胥浦,向大汉太子乞降,并呈上此份供状。
太子震怒,汉军震怒,汉人皆震怒!
八月,哀劳征举国男丁,得兵近愈十五万,摄政王哀隆亲率大军南下,疯狂清剿雒越及诸多土著部族。
“一颗土著首级,赦一条哀劳人命!”
大汉太子如是许诺,另着镇南塞发两万边军,顺西随水乘船而下,暂时接管哀劳王城,以“保老幼妇孺周全”。
汉人皆赞颂殿下仁善,端是以德报怨,厚德载物。
雒越部族却遭了无妄之灾,哀劳将士为保全父母妻儿的性命,不惜纵火焚林,掘地三尺,杀得处处血染焦土。
数万汉骑则不断往返与半岛中部的商道,昼夜巡视,但见流窜的漏网之鱼,皆杀无赦。
中南半岛的南部,就如血腥囚笼,当地的土著蛮夷,怕是十不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