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二场(1 / 1)

杀机蔓延 kiara焱阳 474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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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往事如烟

回——家?

欧阳晴长这么大,从未有过匆促如斯、矛盾如斯又直白如斯的对话。

也从未被人摆弄到——像坏掉的复读机一般——只懂得在脑中重复每句话的最后两个字。

沈零,他到底是人、神,还是鬼蜮啊?

怎么忽而像孩子那般天真可爱、忽而像男人那样魅力十足、又像恶魔那样,不伤害他人不舒服?

还有你,拜托,欧阳晴,你是专业医生,你是心理学专家,你比他大九岁,如果差异三岁就存在一个代沟,那么你们之间是马里亚纳海沟。他只是你的病人、江可荣的委托人、最多算作你们共同认识的弟弟;你既不喜欢他,更不爱他,又何苦为了一个需要“导正”的吻,坐在这里生气呢?

最让人生气的,莫过于她居然又会为了他最后的“回家”这两个字而窃喜。

简直了。

她独自又在花下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被电话惊醒。

奇奇那边派给她的侦探动作神速,已经查获重要情报,约她当面交流。

欧阳晴收回心神,取出小小日本车,驶到早上晨跑的公园,和侦探见面。

人家二话不说,一坐上车,没有客套话,直接拿出厚厚档案袋。

“欧阳小姐,老板吩咐过让我们把调查重点放在这几桩事故的关联性上。所以我先会为你做一个简单的事故归纳,然后告诉你我们发现了什么。

“2008年的气爆案,当事人名叫杜丽丽。1971年生,死的时候37岁。她是一个大公司的总裁助理,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朝九晚五一族。她居住在上海浦西一个新工房小区里,小区各种管线比较老化,事故发生后,调查人员研究过煤气爆炸的原因。这里是当时的报告,你有时间可以慢慢看,我先概括为:煤气管老化泄漏,杜丽丽出差五天期间紧闭门窗,回来以后也没有检查,直接点火做饭或烧水,引发爆炸。

“2012年的上吊案,当事人名叫马涛。1959年生,死的时候53岁。他是杭州一所大医院的外科主治医生,已婚。马涛有一子一女,均在国外读书,他太太则喜欢赌钱,常常输,所以家里经济压力颇大,估计这也是他自杀的重要原因。根据你之前发过来的资料,我们重新查了一下,确认马涛在医院就职期间,没有任何有记录的医疗事故。再补充一点,事发当晚太太也出去打牌了,半夜十二点回家看到丈夫悬在窗边,吓得直接晕过去。

“2012年的高速事故,当事人名叫潘大升。1979年生,死的时候33岁。他是农民,考了驾照后,改行做了司机。事发后在他车里发现一些红牛饮料的空罐子,所以交警基本认定他是强打精神疲劳驾驶导致的事故。另外,货车翻车后,警察发现这些运送的钢铁加在一起严重超载,所以也不排除开车途中转向过大、直接翻车的可能。”

说得越清楚,欧阳晴越是一头雾水。

确实,江可荣说的没有错,乍看之下,这三个人无论从性别、年龄,到职业,真是风牛马不相及。

侦探看到她的表情,微微一笑,拿出第二份资料,道,“老板说你要的东西很急,所以我们用最快的时间,扩大了搜索范围和时间,然后发现了比较有趣的事情。这只是第一阶段调查结果,不是最终汇报,但我们觉得欧阳小姐可能会觉得信息有用。这也就是为什么急着约你的原因。”

他照例把资料交到欧阳晴手里,自己则简明扼要地阐述主题,“其实信息只有一句话:把时间往回倒得多一点,倒回到1999年。1999年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在上海。”

“什么?!”不得了,欧阳晴猛地一惊,“你确定?!”

“我确定。”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之前没有调查出来?”欧阳晴毫不怀疑江可荣的办事能力。一定,一定是哪里有蹊跷。

侦探胸有成竹地回答,“因为潘大升真名叫做张四维,潘大升是他的同乡,他假借了同乡的身份证,连同货车驾驶证,都假借了潘大升的名字。之前的调查人员大概忽略了这一点,所以始终在围绕叫做潘大升的这个早些年足不出户的安徽民工进行在调查。”

欧阳晴那句“那你们又是怎么发现的”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术业有专攻,她对奇奇的团队肃然起敬。

“1999年,都在上海?”她喃喃自语,“这又代表什么呢?”

“事有凑巧。因为查到了张四维的真名,我们就顺便查了一下他的案底。果然,”侦探拿出第三份档案,其实也是一份交通事故认定书的复印件,“张四维当时在上海,后来是为了这个事情,才不得不改名的。”

欧阳晴接过复印件,“啊”一声,“他撞死人了?”

“对。1999年撞死人的时候,他正在给上海一家建材公司做配送货的司机。出事后虽然他坚持不是自己的错,但警方怀疑他酒后驾驶,立即吊销了他的驾照,并把他送进局子里呆了几年。建材公司当然也立刻辞退了他,并拒付一切补偿金。他一穷二白,又有案底,这才不得不冒用潘大升的名字,干起货运来,以此混口饭吃。”

欧阳晴怔怔的。这人好晦气,也好倒霉。酒后驾车,疲劳驾驶,他一次次不记性,最终害人害己。

侦探却还没说完,“而当时被张四维撞死的女人,叫做苏雅。1970年生,死的时候,才29岁。”

欧阳晴听他报出生卒时间,就知道内里一定有文章。

果然,侦探用很抱歉的表情望着她,清楚简练地补充道,“苏雅的丈夫叫做向运东。事故发生后没多久,向运东也因病去世。他们的五岁儿子向林,过寄给远亲,改名沈零。”

欧阳晴脑中嗡一声,侦探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她需竭力专注倾听,才能不漏掉什么。

“张四维的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接下来我们会顺藤摸瓜加紧调查马涛和杜丽丽。马涛当时就职的上海那所医院,离张四维撞死苏雅的地方不远。我们现在有一个怀疑:他可能和苏雅的死,多少有点关联。总之一有结果,我们就立刻联络你。”

直到侦探离开后很久,欧阳晴脑中嗡嗡声都不散,像被一百只蜜蜂环绕。

侦探的所谓“第一阶段”工作,只是到了这个程度,信息量之大,就已经让她措手不及。

欧阳晴一直特别见不得孤儿。

他们各有因由,各有性格,却同样孤独、寂寞。

欧阳晴有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孤儿,每次见她,欧阳晴都想把她一把抱住。

难怪,那天在洗手间,她会不由自主地抱住沈零。

因为他的肩膀、头顶、膝盖、手肘所有部位都散发着“不要理我”和“为什么不爱我”的矛盾,他身体缩成一团的样子,看起来无比的孤独和寂寞。

难怪提及父母的时候,沈零是那样冷淡。

——突然问起他们干什么。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梦告诉爸妈吗?因为不信任。

原来他的亲生父母,世界上最疼他、也最值得他信任的人,早已香魂远逝。

侦探走之前的最后一段话,此刻如燃烧的炭火般煎熬着欧阳晴心头。

“2008年杜丽丽气爆案发时,沈零在准备去日本读书的面试,事发当晚有至少十个同学和他一起晚自修;2012年马涛上吊案发时,沈零刚回国,当晚在上海和同事吃饭,而事发地点在杭州;2012年张四维翻车案发时,沈零在学校教课,有至少一百个学生能够证明他的清白。”侦探也颇纳闷,“我们经手过许多调查,但这次的事情当真诡异。好像这个沈零,确实用意念就能让人死掉似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

欧阳晴收好资料,握紧方向盘,心头滚烫到冒烟。

沈零,你真的是阿修罗吗?你怨恨的,一个都不饶恕?

一个是撞死你母亲的罪魁祸首,一个是可能与你母亲的死有关联的医生。那么那个叫做杜丽丽的女人呢?她又对你做了什么?

终于她启动汽车,满腹心事地缓缓驶到学校。

实验室没有人,老师看看沈零日程表,说,“他今天没有实验。也许在宿舍?”

找到宿舍,还是没见人,同室研究生回答,“也许在道场?这两天总见他去。”

“道场?”欧阳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同室研究生解释,“空手道道场。你不知道吗?他是空手道黑带。”

空手道——黑带——

难怪他身量瘦削却十分结实。

欧阳晴来到体育场的空手道场馆,毫不费力地就从最多女生关注的那个方向,找到了沈零的身影。

他穿雪白道袍,系黑色腰带,面上一丝笑容也无。

他赤足,手刀,动作漂亮绝无拖沓,击打或抵抗,都透着冷酷的劲儿。

他正在给几个学员讲解回旋踢的要领。

“回し蹴り——重点在于这个回旋——首先马步一定要稳——以左脚为圆心,右脚转180度,右脚起跳后,左脚回收——右脚踢直,才能发力充足——腰一定要转得快,否则无法击中正面目标——记得把腰部力量灌注到脚上——”

他边讲边示范,左脚位置,右脚位置,腰部扭转,几乎每一个动作,都能引来学员的赞叹。

可是他本人并不很享受这种赞叹的样子,淡淡的,神情平静。

等到学员练习时间,他主动做目标,让学员练习踢他的左肩。

有的学员动作不到位,脚一提就冲他腰上扫去。沈零伸手格挡,推开。

有的学员动作精准,脚背直奔他的肩,力道大,令他震动。

远看才发现,沈零话极少,表情也少,几乎不笑。

那么,和她在一起时,他已经算是很开朗了吗?

旁边有个壮壮的男生凑过来,问她,“美女,要加入我们空手道协会吗?”

欧阳晴摆摆手,“我——”一个不字刚到嘴边,又咽回去,她看看沈零,问壮男生,“都是沈零授课吗?”

壮男生咧嘴笑,“真要命。哎,所有女生都指定要上沈零的课啊。不过抱歉,沈零只教茶带以上学员,其余的,我负责。”他拍拍胸口。

欧阳晴看看他腰上的束带颜色问,“同样黑带,为什么他只教茶带以上,你却负责其他?”

壮男生怪叫,“拜托,沈零是极真会鸣鹤大师的关门弟子,同样黑带,他是三段选手,比我好教厉害了!”十分拜服兼崇敬的样子。

这上下已到场间休息时间,沈零朝道场行个礼,朝休息室走去。

自有女生嘻嘻哈哈你推我攘地追上去,不知和他说些什么。

欧阳晴向壮男生道个别,静静离开。

在车上又等了一个小时,才看见沈零从体育馆里走出来。

他四肢真的很修长,身体轻盈而稳健,动作简练。他不笑,背包在身后,像一个白衣天神,沉静优雅。

有他的地方,似乎光线都柔和一些,为他的完美脸容,打上分明的侧影,看起来更加立体。

欧阳晴脑子里冒出非常怪异的念头:如果你是阿修罗,那么得你庇护,我是不是能比别人更幸运些呢?或者,不小心得罪了你,又是否会如同那些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她打开车门走出去,朝他挥挥手。

他看见她,手插裤兜慢慢走过来,却没有即刻要上车的意思。

“怎么啦?”欧阳晴问。“不要回家吗?”

他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也似有点吃惊,和早上的她一样。他垂下头,居然有一丝腼腆浮现在脸上,“我以为——谢谢你来接我。”

欧阳晴不语。

她知道自己是在强装镇定。阿修罗吗?曾经她那么坚定地认为他不是,可是,在听了侦探的话以后,她是不是也有些动摇了呢?

他们坐上车。欧阳晴的右手微微颤抖,连续两次挂错档位,小车子一忽儿倒退一忽儿咆哮。越着急,越错,后来索性熄火,差点撞上马路牙子。

沈零诧异地看看她,什么也没说,只果断下车走到她身边,拉开门,“下来。我开。”

她摆摆手,尴尬笑道,“没事,我行的。”

他愣住,手撑在门上,俯身凝视她。

“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晴同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对视,不知恁地浑身汗毛一凛。

不应该,不应该。欧阳晴,你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心理学家。你整日价逞论空头大道理,现在只是面对了真相,就立刻溃不成军。

无论他是不是阿修罗,都还只是一个19岁的阿修罗啊,欧阳晴。他还只是个孩子。

沈零忽而凑近她,那熟悉的气息又扑面而来,对她而言既魅惑,又诡异到极点。

“来,吻我”“别靠近,危险”混杂在一起的情绪,蔓延在小小驾驶舱、两个人之间。

终于他伸出手,拉着她走到副驾驶位置坐下。

沈零安置好她,自己坐到驾驶位,又发现她一直在发呆,并没有系上安全带。

他刚把手绕到她脖子右侧,想拉出安全带,大概这个动作刺激了她,突然她双眼闭上,眉头皱起,像是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情马上就要尖叫出声。

沈零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她脑袋的右后方拉出安全带,小心系上,再默默启动小车。

欧阳晴等半晌睁开眼,发现除了车子轻轻启动、匀速前行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又懊恼又内疚又害怕又着急。

沈零,你到底是谁?我到底该怎么对待你?

一回到家,她就抱着侦探留给她的档案袋,冲回房间,下反锁。

她一行行一字字逐份检视着所有资料,不曾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但基本上,也就是侦探概括的那些内容了。

沈零,你到底是谁?

她知道自己存有私心。她的私心就是:她不讨厌他的直接,也迷恋他的英俊外表,更惊叹于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渊博学识;如果他是阿修罗,如果他是真凶,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期待或是遗憾的东西?

天渐渐黑,突然敲门声起,她吓一大跳。

“是我。”沈零的声音小心翼翼,“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喝点粥?”

欧阳晴不语。

他等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如果你不想喝——天色暗了,记得开灯。”

欧阳晴还是不语。

门外稍稍有了点动静。他像是走开了两步,又停下。

“如果早上我冒犯了你,请不要太生气。”他像是长辈那样轻描淡写,又委屈得像个小孩,“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

欧阳晴拉开房门,看到他就背对着房门站着,垂着头,孤独而手足无措。灯光照着他长而卷的睫毛,投射下小小扇形阴影在面上。

欧阳晴缓缓伸出手,双臂从身后绕住他,圈紧他那毫无赘肉的性感腰身。

他一震,心跳加速、血脉贲张到欧阳晴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走廊里的灯照在他面上,欧阳晴把面颊贴紧他的背,让自己全部被他的阴影笼罩。

“你——”他动一下。

“不要动。”欧阳晴黯然道,“就这样,不要动。我不确定,面对你的脸,我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沈零咽一下口水,“说,什么话?”

沈零,怎么办。她闭起眼睛,默默苦笑。从来没有人在垃圾桶旁边吻我,从来没有人认识不到一周就让我心情起伏如同情窦初开。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纠结,也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牵挂。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会导正错误,我也知道你我不可能互相喜欢。不过,很久没有人吻我了。就让我在自以为是里,陶醉一会儿吧。”

她用面颊轻微摩挲一下他的背,他再次微微一动。

“还有,我派了全上海最好的侦探调查从前的那些案件。从此以后,我想对你全面公开所有细节。这也是,我对于导正错误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我放开手的时候,我会——也请你把情绪忘记掉,让我们都回到初衷,找出真相。”

他深深呼吸,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忍住了握住她手的冲动。

终于分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去到书房。

她把侦探交来的所有资料都摊开在他面前。

沈零默默看完,神情起伏不大。

但那些微的起伏,也尽收欧阳晴眼底。

看到杜丽丽、马涛、张四维相关内容的时候,他有点烦恼的样子;看到苏雅的名字出现时,他的睫毛翘了一下;但看到苏雅相关资料和他自己身世那一段时,他反倒像是放松下来,十分释然。

末了把资料好好的放回桌上,吁口气,道,“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让我明白这些年爸爸妈妈看似礼貌、其实一直和我保持距离的原因。原来,他们果然只是养父母。”沈零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望向窗外。高高个子,瘦瘦身形,直角肩膀,精致脸庞,这样看,他与一般少年维特毫无二致。

可是书房里,两个人正在谈论的事情,绝不是少年维特的轻松烦恼。

“我问你,”欧阳晴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到资料上,“杜丽丽、马涛、张四维这三个人的资料里,有任何一个细节、或者线索,能够让你感觉到熟悉吗?”

沈零摇摇头。

“那么,”欧阳晴沉吟道,“苏雅——你的母亲,看到她的资料,你有熟悉的感觉吗?”

这次沈零沉默了好半晌,还是摇摇头。

他的肩膀放松,四肢放松,神情沮丧之余,嘴角也很放松。欧阳晴知道他没有说谎。他对生母,毫无记忆。

可是怎么会呢?生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五岁。并不是完全不记事的小孩了。

真的是因为太痛苦,导致了pta——创伤后健忘症也即失忆呢?

不对。欧阳晴隐约觉得,这背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重新阅读苏雅的报告。

“苏雅,1970年生,祖籍江苏扬州。祖辈做商贸,在扬州当地小有名气。苏雅在家中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苏雅于1987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随即认识同学向运东,大学一毕业就嫁入向家,从此定居上海。婚后与娘家几乎没有往来。1993年诞下一子,取名向林——”之后是其他细节,包括小时候的入学照片、毕业照片和大学里参加各类活动的照片等等,图文并茂。

很明显,沈零遗传了妈妈的美貌和聪明。

小小富家女,养尊处优,随即考入最好的大学,成为天之骄女;继而毫不费力地嫁作人妇,立刻怀孕生子,美满生活可以想像。

但一切都被车祸无情结束。

欧阳晴轻轻转着笔,时不时做下记录。

不知过多久,沈零夹着书,为她端来一杯牛奶,“休息一下?”

欧阳晴一怔,望着牛奶发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道,“只是一杯牛奶而已。与情绪无关。”

欧阳晴丢下笔,微微笑,“谢谢你。”

“累不累?”他又问,坐到她对面翻开书,如同对着书说话那样问。

“肩膀是有点痛。”欧阳晴有些犹豫,“沈零,我们说好——”

“我知道。”他头都没有抬,“但即便是和扫地的欧巴桑之间,我也是可以说话的吧。”

欧阳晴“咄”一声,默默喝起牛奶。

“你芭蕾舞的事情解决了吗?”

“什么?”欧阳晴想一想,不想尴尬,又无可奈何地回答,“你说跳克拉拉?没有,老师还在考虑。”

“有更好人选?”

“倒也没有。就是这样才困惑。为什么我不能跳?”欧阳晴一根手指指牢沈零,“不要讽刺我!你骨子里和我一样,不,比我更甚不是吗?因为你很优秀,所以即便你表面上无所谓,其实你是很在意的:是不是第一名、是不是独一份。你读书一定读到最好、考试一定考到最好,甚至练空手道都不是随便玩玩来的。”

“你书读得不好?”

“嗯。大学期期补考。”她吐吐舌头。

沈零匆匆扫她一眼,没有回答,拿起书慢慢看。

他端牛奶给她,问她克拉拉的事情,面色却没有一丝变化。他到底在想什么?是真的不带任何情绪,拿她当作了扫地的欧巴桑吗?

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想和他说话啊。

“在看什么?”她呷着牛奶,也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侧过头看看封面,问道,“《沉睡的谋杀案》?”

“嗯。”

“是要为你的梦寻找出口?”

“不是。我只是喜欢推理小说而已。这是推理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顶尖代表作,也是我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之一。”

“喜欢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充满意外,意外之外又充满逻辑。”

欧阳晴觉得他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

沈零看她一眼,“实际你的职业不也如此?”

“是哦。”充满意外,意外之外又充满逻辑。欧阳清点点头,她注意到这本《沉睡的谋杀案》已经发黄,保护很好但是边缘已经磨损,问道,“不过这本书你像是读过很多遍?”

“嗯,百看不厌。”

“推理小说不是看一遍,找到真凶就结束了?又不是世界名著,值得重温?”

沈零答非所问,“你知道这本书讲什么?”

“说来听听。”

沈零清清嗓子,“在新西兰长大的女主人公来到英国,打算买下一栋房子和丈夫定居下来。不久她就遇见一所完全符合她心意的别墅,便买下了它,开始装修布置。

“最初她直觉认为要拆除掉花园里的一丛灌木,因为在那个位置如果修一段台阶的话,会很方便出入。然而当建筑工人刚要拆除灌木丛的时候,就发现那里原本就有台阶,只是被灌木盖住了。

“后来,女主人公想要打通客厅和餐厅的墙,在那里安上一扇门以便行走。你猜她发现什么?她又发现那里原先就有门,却被灰泥遮掩住了。

“再后来,当她打算把育婴室重新糊上墙纸,甚至连颜色式样都想好的时候,她打开废弃的壁橱,看到了房间粉刷前的旧墙纸。你猜到了吗?是的,绯红的罂粟花,蓝色的矢车菊——都和她刚刚猜想到的墙纸样式一模一样。”

欧阳晴“啊”一声,多么相似。和沈零自己的梦境杀人一样。

沈零料想到她会有如此反应,继续道,“女主人公觉得毛骨悚然,想离开寓所缓冲一下。她来到伦敦朋友家,遇见了马普尔小姐;他们一起去大剧院看戏,然而这部戏的一句台词使她尖叫着逃出了剧院:‘盖住她的面庞,我头晕目眩;她死去了,如此年轻。’”

“什么意思?这句台词为什么吓到她?”欧阳晴忍不住问。

沈零答,“因为这句台词勾起了她残缺不全的回忆,她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呢?那幅画面就在眼前回旋,清晰如昨。马普尔小姐抽丝剥茧,渐渐分析出所有真相。原来,女主人公小时候曾在英国生活——就在现在她买下的房子里——虽然她已经忘却了,潜意识里仍记得原有的居室布局和装饰。她就在那里目睹过一桩命案。”

他扬起书本的封面,“这本书最妙的地方,就是马普尔小姐的分析。她没可能调查罪案现场——那都过去多少年了——她也不认识当时的死者,她只是从大家的对白、回忆和相互之间的矛盾点里,找出最无懈可击的那种说法。这就是我觉得为什么它值得重温的原因。虽然真凶看一遍就知道了,但有很多马普尔小姐的推理过程,看再多遍,还是觉得精彩。”

欧阳晴愣愣的。

沈零回过头,边看书边淡淡道,“其实感觉你和马普尔小姐有点像呢。”

“马普尔小姐?”欧阳晴不明所以。

“摇椅上的侦探。”他又说。

“摇椅上的侦探?”她更不明白了。

“嗯。摇椅上的侦探,不走访现场、不研究血迹血型或是指纹,主要凭借生活阅历来进行案件分析和侦破。”沈零回答,看看她,若有若无一笑,“感觉你跟她很像呢。”

“我?”

沈零无可奈何,合起书,“欧巴桑,你的理解力真的只能和地面持平。”

欧阳晴思索半晌,“大概这就是心理学吧。”

“什么?”

欧阳晴指一指他手里的《沉睡的谋杀案》,“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像马普尔小姐。”

“怎么讲?”

“你刚刚说,她是摇椅上的侦探。她不大理会现场的那些细节,比较善于运用生活阅历来破案。换言之,她对事物具备相当的洞察力、对人性能够准确论断,对人的心理能够分析得很透彻。没错啊,我觉得比找到作案时间、作案手法更重要的,就是洞悉这些事情。很多时候,凶手的身份迟迟未必识破,都是因为心机与动机深藏,不易察觉罢了。”

“这么说来,你依然把我当作最大嫌疑人?”

“恰恰相反。”欧阳晴几乎是不加思考地就否定道,“你有动机也有心机,但你又很坦白。除非你说出来,否则没有人会知道你和这些案件的关系。”

“也许我特别狂妄自大,相信即便说出来,也不会被抓住?”

“不。”欧阳晴笑笑,“从心理学的角度我很早就确定了:你不是这样的人。”

“和心理学家住在一起真可怕。”

“所以以后请叫我‘马普尔小姐’吧。”欧阳晴想一想,“她很美吗?原著里的马普尔小姐?”

“很美。皮肤很白,喜欢粉红色,温柔,勤劳,”他嘴角挂一丝冷笑,“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处女。”

她嘴里的牛奶全数喷出,沈零抱着书神速躲开,并一溜烟逃到楼上卧室去,空留她一人忙不迭擦嘴擦资料擦桌子。

直到半夜,他睡醒上厕所,赫然发现书房灯还亮着。

欧阳晴依旧坐在资料堆里,手里还拿着笔,却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

她的头发胡乱夹着,嘴巴半张,口水嘀嗒,睡相十分可笑。

沈零却蹲下来。他个子高,蹲着和她坐着齐平。他凝视她孩童一般毫不设防的脸庞,轻轻从她手里抽出笔,握住她的手,犹豫很久很久,终于吻了一下手背。

我也知道要导正。可为什么总忍不住和你说话?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情绪混杂。你的利刃反而让我感到安全;你的拥抱,偏偏才让我感到绝望。

他身量瘦削,她更甚。他抱起她放回她的床上,毫不费力。

她没有醒,咂咂嘴,哼一声,翻个身继续睡,口水糊到床单上,像只小猪。

他凝视她过多几秒,转身退出。晚安。

(第三幕第二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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