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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中的狗奴才,正被高怀贞的两个下属按在地上,鼻青脸肿好不狼狈。我调转马头,低低道:“此女瞧着有几分眼熟。”高怀贞轻笑道:“娘娘,正是许王妃唐括氏。”我心一动,原来是她。
唐括定哥手执绣帕,带着几名扈从疾步而来。地上的奴才还在哎哟呼痛,唐括定哥右脚一抬,狠狠踢向他左肩,“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丢人现眼!”
受伤的奴才满面惊慌,袖管中的胳膊轻轻荡着,大抵方才被扭断了筋骨。我提缰上前,无视唐括定哥的怒容,亲善地说:“小郎君,你行动不便,我见你姿容不错,甚是喜欢。既然你的女主人嫌弃你,不如就跟我走可好?”
他张大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唐括定哥气急败坏地说:“岂有此理!你是谁家的恶妇?竟敢要本王妃的奴才!”
她身旁的侍女更是义愤填膺,鄙夷地斜我一眼道:“王妃,奴婢瞧着,他们估摸是乡下来的商户,没得眼色,不识抬举,咱们无须与他们计较!”
我“啊”一声,惊问道:“王妃?”唐括定哥得意一笑,故作端庄道:“既是如此,尔等速速下马,向本王妃磕头认罪,此事便不予追究。”
我问高怀贞道:“小高,我听闻京中以贤惠著称的王妃,有葛王家的乌林荅氏,韩国王家的徒单氏。可眼前自称王妃的人,随意抛头露面不说,竟当街大呼小叫。实在太有损王妃身份,想来她必然不是那两家的王妃,你说是么?”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哄声大笑,唐括定哥妆容精致的面庞涨得通红。我不愿再与她纠缠。轻咳一声,高怀贞会意,欲牵马离开。
岂知那奴才忽然抱住高怀贞的腿。哭叫道:“贵人带我走罢!小的会吹笛弹琴,能歌善舞,还能当厨子使唤——”
唐括定哥本就羞怒,见此情景鼻子都气歪了。她一把揪住那奴才的耳朵,使劲儿掴了他一掌,“你个忘恩负义的狗奴才!你个没心气儿的狗东西!你们南朝不是有阉人么,合该把你的命根儿也给剁了!”
她说得如此粗鄙露骨。路边的行人不免也蹙起眉头。我本并非真心想要走这个奴才,但一番话听下来,可见这奴才是个汉人。
我心生恻隐,虽然亦是瞧不起他,但话又说回来。沦为奴隶的人,大抵身心也没有几个是健健康康的罢。
高怀贞见我沉默,已然心领神会,他拦住唐括定哥,淡笑道:“夫人若真是王妃,家中奴仆自是成千上百,何苦在意一个有贰心的奴才。我看夫人已经厌弃了他,不如就转手让给我家夫人,价格由夫人你来定。如何?”
四下一片哗然,甚至有人啧啧道:“奇了,这小奴才可是走了运!”
唐括定哥还未说话,身旁的侍女指着高怀贞骂道:“大胆!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与我家王妃做买卖!”
唐括定哥赞许地瞥她一眼,挺一挺胸脯傲然道:“整个上京城都是我家王爷的。本王妃还需与你们做买卖?识相的就快点下马,磕头认罪也就了事,本王妃还要进宫给太后请安,跟你们耗不起这个时间!”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唇边噙着一丝冷笑,真真是个蠢笨的绣花枕头!
她见我静坐不动,又发觉自己身处下方,不由得又气又急。我不慌不忙地笑道:“你说整个上京城都是你家王爷的?此话莫不是吹的罢!”
唐括定哥冷哼一声,我不屑地说:“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我方才还真没听清呢,谁知我是不是听错了!”
她果然经不起激,当即大声重复了一次。我咯咯一笑,遥望皇宫方向,不经意地回道:“天子脚下,一个王爷却把京城视作己物,不知天子晓得后,是该怒还是该惧呢。”
唐括定哥脸色一僵,显然开始意识到言语有失,赶紧四处瞧了瞧,生怕有熟人听见。
趁着她自顾不暇,我调转马头向后去,四名武士架起那奴才,跟了上来。
唐括定哥尖叫一声:“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不甘心地提步要追,我回眸浅浅一笑,恰时吹来一阵轻风,碧纱随风扬起。她瞧见我的脸,倏地顿住脚步,愣了半晌,猛地变了脸色,颤着双肩立在原地。
出城时,我拿手指戳一戳高怀贞,故意问道:“高怀贞,我与许王妃相比,何者更美?”
高怀贞纳闷地瞥我一眼,淡淡道:“娘娘容貌不如她,但气质品性胜过她千万倍。”我咬牙低声道:“你还真敢说实话啊!”
他“嗤”地笑了出来,旋即很认真地说:“在高怀贞心里,无人能与娘娘相比。”我撇一撇嘴,懒懒道:“今日之事,我要你一字不漏地回禀给陛下听!”
高怀贞“唔”一声,扭头问:“娘娘仿佛十分不喜许王夫妇。”
我攥紧缰绳,冷语道:“岂止是不喜。萧王完颜秉德谋反,与许王完颜乌带脱不了干系。瞧那唐括氏嚣张的模样,便可窥见如今的许王是何等的居功自傲!即使陛下顾念昔日旧情,处处包庇完颜乌带,本宫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其猖狂得意下去!”
高怀贞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娘娘若不回宫,如何能扳倒许王?”
我笑着横他一眼,高怀贞表情肃然,一副请我好好考虑的神色。
念及一事,我轻轻叹气,愧疚道:“我负气离宫,只怕陛下愈发会迁怒义父的子孙,到头来……我竟是办砸了一切……”
高怀贞微笑道:“娘娘莫急,陛下终究是爱重娘娘,迟早会妥协的!”
我目光投向天际的白云,问道:“我是不是给陛下为难了?”
他默了一瞬,静静地答道:“陛下有陛下作为天子的思量,娘娘有娘娘作为孝女的私心。娘娘并非不知,陛下的今日,乃冒死夺来。陛下堵上了一切,才拥有了如今的江山,陛下岂能不谨慎、不狠辣,以保证皇位不会再有一丝动摇的可能……简而言之,陛下的眼里,融不下一粒沙子……”
高怀贞此言,也算是挖心掏肺了,我不禁认真地打量他几眼,笑问道:“那么,你怕不怕陛下?”
他微笑摇头,“高怀贞对陛下忠心耿耿,自然无所惧怕。陛下虽心狠手辣,但明辨是非,目光犀利,一眼就瞧得出谁忠谁奸。”
我“嘁”一声,耻笑道:“说了半天,其实在夸自己嘛!”
高怀贞挠一挠后脑,继续自顾自地道:“虽说陛下眼里融不进沙子,但并非是睚眦必报。当年害得张钧张学士惨死的箫肄,陛下自是好好收拾了他,毕竟涉及人命,萧肄又确实是个卑鄙之徒!但在其他事情上,陛下一贯是大度。譬如东昏王当政时,陛下升为平章政事。百官跪贺于庙堂,惟独礼部郎中胡砺不肯。陛下问他为何不跪,胡砺称礼制中并未规定人臣间可跪贺于庙堂,朝服而跪,是见君父的礼节。再后来陛下权力更盛,有官员建议群臣应当避陛下名讳,但上报至礼部,胡砺却以‘人臣无公讳’为由,拒绝了提议。”
高怀贞停一停,仰头望着我说:“以当时陛下在朝中的地位,胡砺敢如此不识相,换作其他权臣,即便当场不发作,暗地里定要使绊子了!但陛下当众被人驳了面子,却也不恼不气,只笑一笑便不了了之了。私下亦告诫我们不准找胡砺的麻烦,并夸赞胡砺性情耿介,不畏权贵,实乃真丈夫。陛下登基之初,更是将胡砺连升四级,拜为从三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十分器重。”
我淡笑道:“此事阿律曾告诉过我,当时我还以为他回府后会拿我们泄气呢。”
高怀贞点头附和道:“简而言之,陛下待人待事分得可清楚。”
我一时觉得好笑,眨眨眼道:“高怀贞,你是不是大脑抽筋了?”他略一怔仲,憨憨一笑,“高怀贞不该背后议论陛下,还望娘娘为臣保密。”
我不以为然道:“保密?我瞧着,你巴不得我转述给陛下。此等忠心之言,陛下听闻后,必然龙心大悦,立即封你一个大将军做!”
高怀贞面露惊恐,急急地说:“娘娘不要啊!”我纳闷道:“至于这样害怕?”
他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微臣虽是表忠心,但是……但是言语中,涉及微臣对陛下性情的揣测与看法。为君者……其实并不愿臣下太过了解自己……”
我惊奇地望着高怀贞,心想他一个小小的将军,居然有如此清醒的头脑和见识,真真不得了不得了!
不过,高怀贞所言非虚,不论是出于君威或是安全的考虑,为君者皆不愿将自己的性情习惯完全让臣下得知。譬如清朝皇帝用膳,一道菜一次不能吃三口,正是所谓的“食不过三”,以免暴露了弱点,被有心人窥知了好恶。
没准我将原话转述给迪古乃,迪古乃还以为高怀贞整日在暗地里剖析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