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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秦氏倾覆,天授一朝的政坛也开始出现大面积人员更迭。
沈徽已雷霆之势扫荡了首辅系,六部和外埠的要职均改由他扶植的亲信执掌。内阁则保持原有状态,只是把次辅高辉升做首辅,高辉一贯以唯皇命是从闻名,说白了也就是个唯唯诺诺的摆设。至此,朝廷军政大权俱在沈徽一人手中掌控。
与前朝变动的顺遂相比,内廷的状况多少有些令他难堪。秦若臻自送别秦太岳最后一程,便没有再逼迫他下赐死或废黜诏命,然而她动用中宫笺表,提出了一个别样的要求,内容为秦氏大逆,她身为秦氏族人,无法置身事外,更是难辞其咎,该当自请离宫,请沈徽许她前往京西宗庙静修己过。
这事足以引起不小的轰动,国朝还从未有过皇后出宫修行的先例。内阁随即令六科廊、翰林院、礼部等掌握天下舆论的机构上书劝阻,找到的理由,几乎每一个都可以令秦若臻哑口无言。
沈徽面无表情的翻看那些反对奏议,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扯了扯一旁站着人的衣袖,侧头去看他左脸上,那道还未痊愈的伤疤。
“这伤是怎么弄的?”沈徽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只觉得触手肌肤消瘦,愈发令人心疼,再看他人当真是清减了许多,想起自弹劾风波到谋逆大案,他殚精竭虑之余,受了那么多风言风语,心绪都跟着消沉了不少,不由更是怜惜,“总是不爱惜自己,诏狱那种地方也是好去的么?”
容与微笑,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臣没去过诏狱,被里头的刑具惊到了,一面看着,一不留神就撞到墙上,也算是对臣胆怯的惩罚罢。”
沈徽自不信这话,“你是那么胆小的人么?既这么说,怎么又有胆子去诏狱传旨?”
容与平静望他,淡然以对,“臣当日是怕娘娘心绪不稳,出什么意外,所以情急之下,才擅自决定自己去传旨。”
沈徽哼了一声,“她的心绪,总是见了你之后尤其不稳,以后少去见她。”说着又不免加重语气,刻意叮咛,“若朕不在你身边,更加不必单独与她相对。知道了么?”
容与点着头,目光不由落在那些奏疏上。沈徽知他的意思,不在意的笑笑,“朕决定暂留在她宫里,太子还年幼,倘若她能用心看顾,收敛性情,朕还是愿意全她一份体面的。”
如此安排不算出乎容与意料。沈徽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秦若臻,内中其实也有一丝愧疚的成分,只是时至今日,他自己仍不愿承认而已。
这年仲夏,沈徽下旨擢升王玥为兵部侍郎兼左都御史。赶上这般喜事,容与自是应该去贺上一贺,于是请旨出宫,沈徽也欣然应允。
王玥府上邀请的,多为素日与他相好的官员,这些军中新贵对容与自没什么特别敌意,又见王玥亲自迎了出来,对容与亲切笑道,“又有些日子不见老弟你了,为兄甚是想念啊。”
容与亦含笑拱手,“还请仲威勿怪,早前你喜得麟儿,我因无暇出宫连面都没照上一个,今日一并都补上才是。”
王玥开怀一笑,搂上他的肩膀,“跟我还那么客气做什么?你那时人虽未到,心意却到了。你为小儿预备了那些个贺礼,实在是太重了。”
说着引容与入内,一面笑道,“外头堂戏都是些闹哄哄的玩意儿,粗人么,就喜欢看些热闹戏文,你必不中意的,咱们还是里头说话。”
容与略一迟疑,“里面皆是内眷,怕不方便吧?”说完这话,他已有些后悔,原本他也不能算作是个男人,自然无甚大碍,可这话说出来,却让人家如何回应呢。
王玥果然有几分发窘,像是不敢看他,半晌拍着他的肩说,“你别介意,我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芳汀也在里头,她也想见见你。”
容与不欲令他难堪,和悦笑说,“仲威不必介怀,你我兄弟一场,我岂会那么在意这些。算上早前那些人指责的言辞,你尚且肯与我交好,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他忽然这么说,王玥不由联想起秦氏倒台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弹劾案,神色一恸,颇为怜惜的看了他一眼。
容与不想让他尴尬,更不想长久接受他怜悯的注视,便朗然一笑,请他带路引自己入内。
绕过曲水游廊,来至内院,芳汀正和王玥的夫人在内堂闲谈,一壁逗弄着王玥的小儿子,那孩子生得俊眉修目,倒是颇肖姑姑芳汀的样貌。
容与跟她二人见礼,寒暄过后,王夫人命侍女奉了茶与他,含笑道,“厂公与小姑该是有许多话要说,你们且谈,我去后头哄灵哥儿睡觉,这便少陪了。”
容与欠身送她离开,再转顾芳汀,自打为人母,她已添了不少成□□人的风致,只是眉宇间那股子活泼气,丝毫未减,一望而知,她的生活该是过得安乐而满足。
芳汀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宛若少年时代那般亲热,打量许久,才轻叹道,“这阵子事情多,看把你人都熬瘦了。原说你在外头历练那些时日,也该锻造出些钢筋铁骨来,到底还是缺点子狠戾,不过你一向心宽,那起子人再怎么折腾,只要有万岁爷护着,也不碍的。”
容与点头笑笑,一面感慨她还是这般话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我都是如此,这幅性子怕是改不了。说起来,孙姐夫如今升了十二团营提督,确是可喜可贺。可见皇上对你们兄妹也是真的信任。”
芳汀哼笑了一声,却掩不住眉梢眼底的喜色,“他不过是跟着哥哥混罢了。男人家外头的事儿,我终究也不懂,还是不掺和的好。”
话锋一转,她有些担忧的望着容与,“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那位主子娘娘又和你闹了场不痛快,现如今可怎么样呢,要我说,她也该消停了,这里头的事与你什么相干,何苦非瞧你不顺眼。”
容与移目看向别处,笑了笑道,“我不过是皇上的家臣,论理皇后是主子,无须在意我这个人,她心情不好,我自不去招惹也就算了。”
“可不是这么说,”芳汀摇头,“你不知道,那位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大,早年间为了万岁爷不肯在她和镇国公家女公子之间择定,还和万岁爷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可惜咱们那位主子,终究还是没那么喜欢她,想当初也不过为秦家那一份助力,才挑中了她。”
容与倒是头一次听说秦若臻竟还有过一个对手,不由有点晃神,趁他发愣,芳汀又娓娓道,“如今你这么得皇上信任,又做着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事儿,外面人不嫉恨才怪呢。偏你又还生的这么个好样貌,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人,不知道的,谁好意思拿你当内侍看。”
容与一笑,不露声色的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怎么今日没带你家小公子来?上回见着一面,似乎像孙姐夫更多些,何时再添个贴心闺女,只怕就该继承你的样貌了。”
芳汀垂眼笑笑,唇角藏着一点无奈,“我也不知为什么,许是我子嗣艰难吧,都这么些年了,也不过才有了蕴哥儿一个。早前只觉得对他不起,差点子就要寻个良家子给他做妾。”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容与听得怅然,想想外人看她,何尝不是富贵安稳,怎知内中,也一样有不足为人道的心酸。
芳汀没有一味感伤,再抬首时已笑逐颜开,关心起他来,“说说你罢。这么下去没个倚靠可不成,还不趁这会子为自己好好打算。依我说,你竟去养生堂挑个好孩子带回去养着,将来或是让他读书,或是让他入宫去陪你都好,总归能有个人照应。”
这话让容与哑然失笑,抱养一个孩子,让他做宦臣之子,日后长大了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何况将一个好好的人送进宫做内侍,再遭遇一回,于所有宦者而言,都算是永远难以磨灭的刻骨伤痛,他扪心自问实在做不来这样的事。
容与摆手谢过她的好意,她沉吟片刻,又推心置腹道,“也罢了,不管怎么说,皇上是真看重你。我服侍他十多年,他的心思我最清楚。若说他冷面冷心也是有的,那是自小不得先帝疼爱,又太过要强的缘故,他从不信旁人的,可我瞧得出他是真信你。”
说着一面笑叹起来,“你这么个人,竟像是为他专造出来的似的,他历来最恨阿谀谄媚,曲意逢迎,也厌恶那些急功近利的,偏巧这些你都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如今荣宠太盛,麻烦也会不断,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早些抽身出来的好,我想皇上也是能谅解的。”
她是真诚关怀,容与心里一暖,只是暗暗垂眸苦笑,事情发展到今日地步,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如今也有些进退两难。但沈徽刚刚收回所有权柄,该是大施拳脚的时候,面对春风得意的人,何苦去兜头泼冷水,沈徽待他的情谊,也不容他此时只想着明哲保身。
两厢无语间,只见王玥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进来,对他二人笑道,“别光顾着说体己话,我让你们也听听体己戏。”
他指着那少年接着道,“这是松江府的庞松,人称大松。最是唱得一手好曲儿,他年前上京来,多少人家为了请他下了血本置办堂会,今儿算是你们有耳福了。”
庞松向容与和芳汀长揖行礼,容与也点头致意,略略一顾间,只觉得他样貌虽普通,那一双眼睛却是含悲带愁,眸光间似有种看尽悲欢离合的寥落之感。
王玥指着屋内一架木画屏风向庞松示意,他会意转至其后,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他挺拔的身影,却也不见他用月琴檀板之类的乐器,站定后,径自启唇发声。
原来他不是唱一般的曲子,只听屋忽然传来一阵北风呼啸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细听之下,还有连绵松涛之响,其间又夹杂着一丝虎啸龙吟。
只一会儿功夫,那虎啸便一点点大了起来,仿佛真有猛虎自山间奔袭而至,顷刻间就要迎面扑将上来。
芳汀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将帕子坠落在地,人却痴痴瞪着双目,紧盯着那屏风好似入了定,浑然忘记去拾起帕子。
只听猛虎扑至跟前大吼一声,声音如同万钟齐鸣,于山间回响不绝,正自咆哮,突然一道疾箭裹着风声而来,便听嗖的一下,已刺中猛虎,连箭尖扎入虎身的声音亦可清晰分辨,简直丝丝入扣。
猛虎翻腾咆哮,哀嚎不绝,虎爪在树上用力挠抓,四蹄在雪地上摩擦冰雪,发出阵阵惨呼。
几番折腾,猛虎终于力竭,身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激荡起纷飞的雪花,噗噗作响,须臾自猛虎喉咙间发出一阵不甘的咕哝,只听它头一歪,终是倒毙在地。
这一番口技演罢,可谓一气呵成,精彩绝伦。王玥颇为得意的笑问,“如何?这可是个妙人罢?”
容与击掌赞叹,由衷喝彩,见庞松转身走出屏风,便温言问他年纪,家中尚有何人,因何来至京城。
庞松款款作答,容与始知他原是世家子弟,家中获罪败落,父母俱亡,只剩他与一个弱弟,二人以卖唱为生,一年前弟弟死于饥荒,眼下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各人听罢,都默然不语,容与垂目思索,不觉想起,如果自己当日穿越而来,没有被卖入宫中,以此身本来的家境,怕是难免也要流落街头,命运或许和这对庞氏兄弟并无二致。
与现今相比,究竟孰好孰差,却也委实难说的清楚。
这般想着,他解下随身钱袋,将内中所有银钱取出,尽数给了庞松。心中只盼望他能早日归乡,有一处自己的营生安稳度日,不必在受颠沛流离之苦。
王玥见他如此,只轻轻拍了拍他膝头,温和宽慰的一笑。
这厢芳汀刚从适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蹙眉对王玥嗔道,“哥哥竟弄些唬人的,不是说唱曲儿么,怎么搞得像围猎似的,你们爷们儿在外头金戈铁马的还没杀将够,在家里头也不安生。”
容与和王玥相顾一笑。见庞松面露惶惑,忙又笑着安慰他,“不如你唱支拿手的曲子来听,清唱亦可。”
庞松想了想,回道,“小人唱一支思归引,大人可愿听?”
“是石崇作的那一支么?”容与问道。
庞松摆首,“是唐人张祜的。”
容与微微一怔,不再说话。须臾,他再度启唇开腔:重重作闺清旦鐍,两耳深声长不彻。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
他唱得悲怆动情,听得容与心口发闷,只觉得干涸已久的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却不知是为了他凄婉的歌喉,还是那词中令人感同身受的凄凉字句。
一曲罢,屋内四人各怀心事,房中静谧无声,直到王玥先缓过神来,连声吩咐庞松再去外间给客人们弹唱。
“是我不好,原本想让你一乐的。”他满含歉意,讪讪笑道,“也别想那么多了,你如今什么都不缺,这会子有大好的前程,皇上又那般体恤,你只管放心伴驾就是。”
什么都不缺,果真如此么?容与笑笑,“仲威多虑了,我没事。”
王玥见他神色如常,方才释然一笑,忽又轻蹙了下眉,说道,“没事便好,你从来也不是自怜自伤之人。我还有桩正事跟你说。大同府总兵韩源,其人你可了解?”
容与点头说知道一些,那韩源是升平十年的进士,历任兵部主事,济南知府等职,在大同府任总兵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王玥继续道,“这位大爷原也是首辅系的将才,只不过后来和秦太岳升了嫌隙,算是被放逐去了边关。他在任上这六年,陆陆续续管户部要了十五万两银子,说是招兵又要改善军衣伙食。先前秦太岳顾念他时,曾令户部照着数目一分不差的发给他。可日前有人上疏说他吃空饷,这十五万两全是为他贪墨了去。”
这不足为奇,吃空饷这类事儿哪个大营没有,不过十五万两也算是不小的数目,容与点头道,“仲威想要查他?”
王玥说是,“皇上的意思,韩源这个人还可以留,只不过要让他吐出这笔钱。我如今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走这一趟,你在外头办差办老了的,也就手帮扶我一把。且当日咱们原说好的,一道厉兵秣马,一道戍边守疆,全当预先演练一番可好?”
容与不禁蹙眉,凝视他良久,把他看得一阵躲闪,自知不该令他作难,容与便一笑道,“我自然愿意。回宫之后,我会和皇上请旨。”
王玥登时松了口气,“那便这么定了,我终于也可以和你并肩驰骋一回了,这京里,我是呆得腻歪透了,这一趟务必好好出去松快松快。”
容与低眉浅笑,沉吟一刻,还是没能按下心底疑惑,再抬首时,略正色地问他,“仲威,可否实话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皇上授意你跟我说的?”
王玥有一刹那的愣神,接着满眼惊愕。容与只恳切回视,希望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王玥才缓缓点头,颇为怜惜的看着他,极力安慰,“皇上也是为你好,这会子留在京里,你也是树大招风,此去大同只要钱不拿人,算不得太惹眼,正是有功无过的好差事。你前些日子用心太过,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他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说起来,皇上是真怕把你闷坏了,和我提这话时,都有点犯愁,不知该如何让你开怀才好。”摇头叹了叹,他再道,“我看得出,皇上待你可是真用心,虽有不舍还是盼着你能恢复精气神,这才让我陪着,又事事叮嘱小心,务必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容与听他这么说,更是没法再推搪,含笑颔首应下,半晌略微侧过头去,将一份动容隐藏在王玥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