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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大同府轻健骑营的官兵还在睡梦中,忽被一个妇人撒泼打滚般的哭号声集体惊动了。
兵士们纷纷出来一探究竟,却见一个伎馆老鸨坐在地上指天誓日,哭着喊着要找一个叫赵贵生的人,教他还欠下的伎债。
这番闹剧把周边的百姓都吸引了来,围观者越聚越多,以致于起先并不想理会这档事的骑营千户严义山,也不得不出来查问究竟。
王玥和容与此刻也在轻健营门前,待严义山出现,王玥方从人群中越众而出,负着手扬声问,“一大清早在军营重地喧哗,成何体统?严千户,还不将人提进去,问个清楚?”
严义山本想喝退闹事者,却没料到王玥在此,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躬身请安,“卑职不知道大人前来,未曾迎接,还望大人恕罪。这刁民不知抽的什么疯,跑到这儿来大闹,待卑职将她哄走,请大人和厂公里头坐,卑职这就让他们奉茶给两位。”
他起手请王玥和容与入内,对守门的兵士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上前,欲将那鸨儿驾走。
王玥伸出手臂挡住那两人,满脸不悦道,“我让你问清楚,可没让你随便轰人。这人都闹到军营里来了,必然是有缘故,不然借她几个胆子敢这么干?且把人带进来,问问明白。”
严义山尴尬陪笑,无奈点头,随即命人将鸨儿带进营内。
王玥入得内堂,径自去上首坐了,随即喝问那鸨儿,令她将闹事的全因后果仔细详述过,一转头,方问起下首处坐的严义山,“她说的这个人,叫赵贵生的,可是你帐下的?”
“赵贵生?”严义山皱眉思索,此时另一名他的亲随俯身过来,对他一阵耳语,他即刻恍然道,“哦,是有,是有。这小子不过是个普通兵士,卑职一时记不起他的样子,对不上号。还请大人勿怪。”
王玥微微颔首,“那就传赵贵生来,问问可有此事。”
“大人,这……怕不合适罢?”严义山看着堂下鸨儿,咋着嘴道,“此乃一介刁妇,万一是诬告想讹银子呢?”
王玥挑眉,哼了一声,“你怎知她是刁妇?还是怕她说的不假,来日让我治你个治军不严之罪?审案岂有不拿被告之理,快去传赵贵生,休要耽搁废话。”
严义山无法,只得不耐的挥手令兵士去传。一盏茶的功夫儿,那赵贵生便被几个人拥着带至堂前。
容与记性一贯好,昨晚虽是匆匆一瞥那人背影,却也记得其人分明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而眼前这位却是浑圆结实,颇有几分壮硕。当即心下了然,明白这个人并非昨夜所见之人。
果然那鸨儿惊呼起来,指着来人,上下打量,“不对呀,这人不是赵贵生。”
那赵贵生也是一副诧异的表情,向上拱手,“大人,小人就是赵贵生,这名字叫了二十来年了,再错不了。”
王玥略一思忖,问道,“你们营中到底有多少名叫赵贵生?”
立即有人应道,“回大人,名册上显示,确是只有一个叫这名字的。”
“你确定他不是?”王玥转而问鸨儿,“不会是你认错了人?”
鸨儿嗐了声,“大人说哪儿的话,干我们这行儿的,别的本事没有,认人那是一认一个准儿,绝错不了的。要不,还怎么挑窑姐儿,怎么看人下菜碟啊。”
“刁妇不得无礼!”严义山皱眉呵斥,“既然这人不是赖你账的赵贵生,那便是有人假冒他。这样事不归我管,你且去府衙那儿找知府老爷告状去罢。”
鸨儿双眼一翻,帕子舞得摇曳生姿,“哎,大人您这就不管了,那可不成。昨儿那小子可是报的清清楚楚的,他是轻健骑大营的赵贵生!他可说了,他打出来嫖就没给过钱,还放话说民妇要是敢来要钱就要拆我的楼!这些话儿,楼里的姑娘们可全听见了,个个都是证人。大人您想就这么就打发了民妇,没门!”
严义山嘴角一沉,阴鸷的笑了笑,突然大喝道,“敢上我大营来讹诈,左右与我把她给我拖出去,押到府衙,告诉李知府仔细审审这个刁民!”
“慢!”王玥厉声喝止,“严千户就是这么个问法么?”
严义山不敢和他耍横,忙又放低了声气儿,“大人,卑职听您的,将赵贵生传了来,可人又对不上号,明显是这个婆娘撒谎,这还要怎么问呐?”
“怎么问?我自有我的问法。”王玥一指鸨儿,“她一个开窑子的,若不是有真凭实据,有冤无处诉,敢来大营前如此胡闹?大胤律里头,哪条规定在籍军士嫖/娼可以不付钱的?她必不是讹诈,此事大有蹊跷!”
话糙理不糙,严义山听得有些急道,“那依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王玥冷笑一声,“把人都带上来罢。”
只见他的侍卫带上了六个营中兵士,严义山正不解其意,便听王玥冲着他下令,“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开口说话,我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听懂了么?”
严义山登时一愣,眼见着王玥的侍卫给那六个人每人发了纸笔,王玥又指着那赵贵生说,“你们几个都应和他相熟,把他的名字给我写到纸上,快些写罢。”
那几名兵士彼此对视,虽不明其意,也只能依命行事,在纸上匆匆写下了名字。
容与在一旁暗暗观察严义山的表情,见他这会儿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圈椅扶手,抓得那般紧,用力之下连指节都已泛白。他数度都想要开口阻拦,可一瞥旁边王玥阴沉的面色,又强自忍耐了回去。
从他紧张的模样看,容与已可以判定眼前的这个赵贵生必是冒名顶替者。而真正的赵贵生,不过是一个在名册上出现,每月按时领取军饷军粮,却从不在军中服役的人。
结果不出他所料,六名兵士在纸上写下的名字,都不是赵贵生三个字,而是赵勇。
对于王玥接下来的诘问,严义山百般支吾搪塞也说不出个究竟,更加没法言明,那真正的赵贵生究竟在何处。
王玥大怒,“这摆明了就是吃朝廷的空饷!军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韩总兵很该给我一个交代!”
他借机又在营中发了好一通威,只唬得严义山等人战战兢兢,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做声。待他喝骂完,才冲容与使了个眼色,丢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拂袖而去。
出了门,俩人相视一顾,容与打趣儿道,“没想到仲威做戏的功夫,居然也不比骑射功夫差。”
王玥听了大笑,笑罢一哂,“要说还是你这个法子管用,大同屯兵数万,这个地方青楼自然也就多。保不齐会有人在伎馆仗势,在籍的兵士多半不会这么干,闹出来太失颜面。干这类事的,确是只有挂名吃空饷的,反正查也查不到他这个人,随便找个人冒名一顶,还能办他个刁民诬告。这事情办得利落,也不枉咱们在那四海班连混了几个晚上。”
说着扭脸望着容与,但笑不语拍着他肩头,半晌又道,“你没在军中待过,这起子人的烂事倒是能猜中十成十,足见你心思通透伶俐,怨不得皇上肯放心交办差事给你。”
容与一笑,也不和他谦让,将这番称道算是照单全收了。
接下来的事,二人更是配合有序。王玥大造声势,扬言要彻查军中人数,终于逼得久不露面的韩源主动现了身。
他开宗明义,“仲威老弟何必如此,你我都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空饷哪个大营没有?仆也是为了改善军中将士生活,不得已才想法子向朝廷多要些钱,念在仆一番苦心的份儿上,还请仲威不要太过较真。”
说着话锋一转,他拿出两张银票,笑道,“仲威和厂公连日辛苦,这点小意思还望笑纳。”
两张两万两的银票。王玥似笑非笑的接过,又放在了桌上,“怎么韩公以为王玥是贪墨钱财之人么?”
“不不,仲威千万别误会。只是仆这大同大营十万军士,查起来不免费事。这账册你也是看过的,实话说,空饷确有,不过几千人上下,为这几千个人头,仆以为实在不必折腾了。”
王玥扬眉笑笑,“几千人?那是韩公的说法。究竟多少,咱们还是查查看便清楚了。”
韩源苦着眉毛,直搓手,“仲威一定要如此么?”
“也不尽然。”王玥轻轻摆手,“韩公历年来,向户部索要了十五万两兵饷,这十五万够多少人用多少年,原是笔明账,对对人头也就知道了。我不过是想知道,这笔钱都用在了何处。”
韩源深深吸气,一壁打量着王玥,沉吟不语。半晌才开言,“仲威到底意欲何为?若是安心要把仆从这个总兵位置上拉下来,就明说好了。”
“不然不然,”王玥笑得一脸怡然,“韩公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咱们说明白些,我无意弹劾你,只是想要回那十五万两银子。韩公放心,这笔钱咱们只当是数年屯田商贸往来给朝廷赚的,于你而言,可是一桩说出去体面的好事。皇上见你如此为朝廷着想,只有高兴的,你在这个位置上,也一定会坐得稳稳当当。”
韩源见他说了活话,心中石头落下一半,面色也趋于和缓,却还是不免轻叹,“老弟若能放仆一条生路,仆自然感激涕零。可是这银子却不是仆一个吞得了的。老弟是否能通融一些,酌情减免啊?”
王玥没接话茬,倒是看了一眼容与,容与一笑,接口道,“韩公不必忧虑,减免也非不可。但若真查起来,韩公这罪名也得有人肯帮衬才行,那个举荐您,又许您此位之人业已不在,没有能为您兜揽的人,那想必将来罚俸申斥是免不了的。一把年纪又居高位,如此落局怕不体面罢?咱们其余都好说,要说起钱,多少是头呢?我听说韩公新近修葺祖陵,也是气势颇为恢宏。身后事办得齐整,那眼前能缩手时,不如便缩手罢了,留些余庆给后人,如此不好么?”
见韩源沉着脸,容与又扬了扬那两张银票,“韩公随意间就拿得出四万两,可见还是有底子,不过再添些也尽够了。我说话算话,绝不会命人再私下参劾,只有力保您稳妥,毕竟韩公在大同府也是政绩不俗,素有战功的。”
韩源审视着容与,眼里渐渐闪现出一线微芒,连连拱手道,“有劳厂公肯为老夫周全,仆老矣,晚节就仰仗厂公高抬贵手了。”
容与淡淡一笑,此后韩源又絮絮说了些好话,一再确认了他二人确无要那银票之意,又保证了一个月之内尽量筹措十五万两,方才略微安心的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