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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报本宫,传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又远远打发了跟在身后的小内侍们。
见他探头探脑像是有话要说,容与先发制人,语带训诫意味,“太子年纪尚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念头,你就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他,况且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就拿给他看,更是不妥。”
传喜之前被他连番敲打过,早存敬畏之心,怎奈近日攀扯上太子,自以为得了依仗,便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他道,“这会子殿下已是太子,日后早晚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他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少年人拘那么紧有什么趣儿,他若是一直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外头那些勋贵们进来问安,时不常要告诉他些好玩的,他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儿着呢,可不比前头他那位憨哥哥。”
容与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传喜察言观色,愈发加意赔笑,“论理,您是万岁爷抬举出来的,可得了宠,不能就忘了旁人不是?我如今搭上小主子,也不过是为日后好过些罢了,您尽管宽心,日后我若能得新皇疼爱,总少不了要多孝敬帮衬您。”
容与闻言站定,先斥了一声慎言,“万岁爷春秋正盛,你这话传出去,该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往后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更不想再听见东宫又新进了什么外头的新鲜玩物,逾制玩器。”
他忽然作色,惹得传喜错愕之余,也只得低头呵腰,诺诺称是,保证再不敢引着太子玩物丧志。
他的承诺,多少还要打个折扣,容与私下吩咐林升多留意报本宫日常,之后更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在沈徽面前稍加提起,建言他多抽出些时间关怀沈宇,引导他读书和欣赏玩器的情趣。至于沈宇要求内臣自称奴婢一事,则只字未提。
然而很快,沈徽传太子前来问功课时,便亲耳听到了这个“新鲜”的称谓。
当邓妥口称奴婢回话时,沈徽开始深深蹙眉,“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邓妥是东宫局郎,大小也是从四品,怎么这般自称起来?”
沈宇双手藏在袖子里,正暗暗摆弄一颗龙眼大的琉璃珠子,听见父亲问话,忙坐得笔直端肃,伶俐的一笑,“是儿臣这样吩咐的,为的是让他们自省。内侍么,本就是皇家豢养的奴才。儿臣这么做,父皇可是觉着不妥?”
“自然不妥,”沈徽断然道,“为尊者应体恤下情,这些个宫人,泯灭自身诸多*辛苦操持半生,皆是为服侍主君,身为主上者该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宽容。一味苛待下人并不能体现天威,要懂得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当赏,方是御下之道。”
沈宇忙站起身,姿态恭谨的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自当谨遵。其实儿臣也懂得优容有功者,并不是每个内侍都需要在儿臣面前自称奴婢。”目光在一旁侍立的容与脸上转过,笑得很是乖巧可人,“譬如说,厂臣就不用。他是父皇最忠心最得用的臣子,儿臣一向敬重其为人。在这宫里头,也无人敢驳他的面子。”
沈徽淡淡颔首,“这个自然,国朝向来宫府一体,他日常随侍朕预朝政机务,又曾做过你的督学,你须尊重他才是。往后也当如此。”
说着话锋一转,吩咐跟前人擎上一枚敕令打造的铁券,“厂臣前次平叛立有大功,便是不顾自身前救驾这一桩,已是诸将不能及。朕特命人赶制此物,上以丹砂书免死二字。今日当着太子的面赏赐下去,太子一道做个见证罢,日后若是他有过,你也该知道如何处置才得当。”
他突然拿出这物件儿,别说太子,连容与都吃了一惊。他并不知道这是沈徽一早就想好,预备送他的大礼,而且是定要当着太子的面才好赐下的大礼。
容与接过那“免死金牌”,心里只觉有说不出的怪异,想不到这种前世在小说影视作品里才出现的东西,有一天竟会实打实落在自己手里。
而那铁劵上头呢,还沉甸甸地承载着沈徽的良苦用心!
沈宇看着容与俯身叩首谢恩,面上没有丁点不悦,反倒等他起身,和悦微笑着道喜,“厂臣才能卓著,为人忠谨,得此嘉奖实是应当应分。”
话说得漂亮又体面,只是是否出自真心,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待太子告退,沈徽打发了殿中人,便拉容与坐下,“二哥儿这性子是越来越怪了,喜欢整治人的脾气不知道像了谁?”沉沉一叹,又道,“我有些担心,他不会是个宽厚的君主,反倒是睚眦必报,喜怒无常。”
一个人的性情当然不容易改变,容与一点不怀疑,他的担忧日后会成真。只是不欲让他思虑过多,想了想只道,“所以你更该多关注他成长、日常生活。原说让我编写历代帝王作为事迹,我已整理的差不多了。你何时空闲,我呈上来请你先阅过。名字也暂拟了一个,就叫帝鉴图册。”
沈徽含笑沉吟,半晌说好,“好名字,就这么定了。你编的东西,我还信不过么?”轻轻一笑,他伸手握住容与,缓缓道,“我是怕,他以后会对你不好。”
本该光华肆虐的凤目里,沾染上了惆怅,更有不加掩饰的关切,容与心里知道,沈徽近来时常经意或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自己未来处境的忧虑。
容与笑笑,“太子是君,做臣子的只有尽心服侍。若真不得太子意,那么我还可以请辞致仕。皇上百年之后,我确是打算告老离宫。倘若那时候,我还尚在人世的话。”
沈徽忽然神色大恸,急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张了半天口,才低声道,“别这么说,你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然后得享晚年。”
话题涉及生死,到底是有些遥远了,反正无解,不如把关注转到即将迎来的喜事上头去。天授十六年春,吴王沈宪满十六岁,奉旨于四月初十与韦氏大婚。
韦氏虽碍于出身,仅册为侧妃,但阖宫上下无人不知,终吴王沈宪一生,大约是不会再娶正妃了。
到正日子那天,沈宪按表大装,头戴亲王皮弁,上缀四色玉珠七颗,南珠三颗,中间贯以玉簪,两侧悬有朱朱缨;身着绛纱袍,腰间系素表朱里大带。
吴王侧妃韦氏戴九翟冠,冠身覆以黑绉纱,前后饰珠牡丹花,缀金珠宝钿花,另有金簪一对;身着红色大衫,深青色霞帔,饰织金云霞凤纹。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从天色不亮就开始折腾这一身隆重的礼服,等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早已筋疲力尽,被宫人牵引着,仿佛两个提线木偶,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泼。
等行完册封礼,吴王夫妇至乾清宫向沈徽行叩拜大礼。沈宇亦着太子服制端坐下首,受吴王妃拜礼。
此后便是御赐家宴,依国朝规矩,吴王大婚后便要前往封地,沈徽近日为此已有些郁结,离别在即更是加重了他内心不舍,原本喜庆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几分伤感。
吴王妃韦氏在盛装之下,不复明艳俏丽,倒是多了点温婉娴静,只是一味端着更显拘谨,坐在席上一脸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的表情。
“嫂嫂今日真漂亮,看得孤都有些羡慕了呢。想来哥哥把好东西都留给你了,孤也没什么旁的可送,便送上些薄礼,不过取个好意头,盼着哥哥嫂子多子多福。”沈宇笑望吴王妃,一面令侍女奉上贺礼,正是一枚施金累丝嵌珠镶玉送子观音满池娇。
韦氏忙起身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转身将分心交给了侍女。
沈宇遂打量着她,轻声笑问,“怎么嫂嫂不戴戴看么?别在你今儿这髻上不是正合适?”
韦氏一愣,略有些尴尬的看着沈宇,又看了看身旁的沈宪,一时呆在当下,不知是否该回身取过那分心戴在头上。
她的不知所措落在沈宇眼里,更添了轻视之心,大概越觉得吴王妃十分上不得台面,不由露出丝丝蔑视,唇角牵起,挂上了一抹讥讽笑意。
沈宪转头,冲韦氏和煦地笑笑,转身从侍女手中取了分心,在韦氏头上略比了比,便即轻巧娴熟的将分心别入她发髻中,他做这番动作闲适中透出温柔,像是日常做惯了似的,而望向韦氏的目光也含着湛湛喜悦和融融春意。
沈宇见他为韦氏解围,也没再说什么,只发出极轻地一嗤,扭过头去。
沈徽恍若不察席间事,含笑对沈宪道,“原择定的是十日后出发,朕后来想想,确是有些赶了。你们刚成婚,宫里好些年没这么热闹了,不如多住些日子再去罢。”
沈宪闻言有些动容,正待回话,却倏然发觉太子神色不耐,正眉头深锁的盯着他。
他顿时一窒,方才面带惭色道,“父皇这么说,是怪责儿臣不孝了。儿臣也想多留在您身边些日子,可是祖宗规矩如此,礼部和钦天监又早就择定了启程的日子,若是儿臣推迟就藩,恐怕难以和朝中众臣交代,就是外头人听着也不好,只当皇室自己都不守规矩。所以还请父皇准许儿臣按既定日子出发,往后逢年过节和父皇寿辰之时,儿臣再请旨回京给您请安。”
沈徽微笑听着这番话,良久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此后宴席上,他越发沉郁,懒懒听着太子与吴王之间的谈话,眼中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哀伤,是他凝视吴王时会自然流露的神情。
此后几日,容与抽空便常去探望吴王,并看看他上路时所需之物是否都已齐备。
沈宪正在整理一些过去常用之物,榻上和书案上都堆满了衣物和书籍。见容与来了,笑着请他陪同一道挑选。里面有不少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喜欢的玩物,随后他从几件常服里,抽出一件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笑着递给容与。
那衣服正是他出生时,容与送的百家衣,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完好的保存下来。
“这个是要带走的,回头留给我儿子穿。”沈宪拍了拍容与的肩膀,举止亲昵,“厂臣,多谢你,当日送我这个,我一直记得。其实还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忘记,那时候你替母亲说话,教我如何劝父皇宽恕她,方能让我有更多机会享有母亲照拂。虽然终究还是不成,可是并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从来都不是挑拨生事的人,所以一直都把你当成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知己来看待。或许在孤心里,也早就把你视做一个可以交心的长辈。”
容与欠身道了声不敢,“殿下不怪臣,臣很感激。何况当年殿下撇开母子之情,为臣说话,其中恩情,臣一直觉得无以为报,也不是一句感谢所能言尽的。”
沈宪摆首,轻轻一笑,“当年之事,实是父母之间误解,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我又怎么会怪你。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不提也罢。”
他注视容与,目光真挚,一壁郑重握紧他的手,“等我走了,父皇便交给你了。你是他最信的人,也是我最信的人,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陪着她。厂臣,你知道的,他有多寂寞,而且,他似乎比从前还是,老了一些……”
是么,沈徽老了?容与有些茫然的听着,也许因为他每日都见到他,所以并没有留意过容貌上的变化,其实又怎么可能不变呢,十六年光阴弹指过,他们都已不再青春年少。
而岁月是如何不经意的改变一个人,他想,他心里最是清楚。
郑重对吴王拱手长揖,容与答允了他的嘱托。
沈宪启程那日,容与送他至通州渡口,目送他们夫妇的行船顺流南下,直到再也望不到宝船上扬起的风帆。
之后缓缓策马回返,一路之上,且行且观望,方才发觉京城已是春风十里繁华。不知不觉地行到东华门处,再抬眼看去,那一座巨大的孤城被暮色寒烟笼罩着,于静谧中等候着夕阳西下。
眼前渐渐浮现出沈宪还是婴儿时的面庞,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可爱稚童变成聪慧少年,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无忧无愁抚琴吟唱。
如今相送,看着故人远去,心头空荡荡之余,不觉涌上那些古老悠远的感慨,所谓日月如磨蚁,原来人生最易是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