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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林府。
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花,林海沉默了许久后,才抬腿往后院而去。
这林家原是姑苏人士,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也是书香之族。早年祖辈们随着太|祖皇帝打江山,也曾被授予勋爵之位,可惜三代之后便已甚么都不剩了,也是长青帝心善,特许林海之父多袭一代,饶是如此待轮到林海之时,一切皆只能靠他自己了。
后院里,一片安宁。
雪花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林海只戴了顶斗笠,并不曾穿蓑衣,好在这南方的雪原就没甚么好令人在意的,也就是今年略下了两场雪,搁在往年怕是好些年都瞧不到一场雪的。
林海缓步走在后院里,由前头婆子引着往林母所居之处走去,又因着林母素来喜静,其住所极为偏僻,安静倒是有了,进出却是极为不便。
当然,对于林母来说,没甚么方便不方便的,只因早在林海娶妻的第二年,她便已然瘫在床榻上,一切都需要旁人的服侍。幸而林海极孝,况且林家如今虽已无爵位可袭,却从不缺钱财。想也是,林家素来子息艰难,林海更是五代单传,自没有分家一说,加之林家上下从未出过穷奢极欲之人,上百年所得之家产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因此,林母除却行动不便外,旁的都是极为好的,只可惜她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如海,京城那头还是没有消息吗?”林母虽已瘫了好些年,不过她的气色却还是挺不错的,只是这会儿她眉头紧锁,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尤其在见着林海之后,更是毫不客气的道,“就算京城里头真的出了甚么事儿,也没的让你媳妇儿一人待在那头的。就算要待,咱们家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何苦让她一直往娘家赖着不走呢?姑娘家既已出嫁,偶尔回去一趟也就罢了,她都住了近一年了!怕只怕,荣国府那头也早已有了意见,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咱们家呢!”
“明年年底才是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在此之前,我是无法离开扬州的。敏儿那头,我也已写了信随今年的年礼一并派人送过去了。至于她会如何,我并不知晓。”
林海这话只是就事论事,哪怕他心中的确有些不乐意夫妻二人分隔两地,也绝对不会同林母诉苦的。况且,京城里头也是真的出了事儿。
见林母又欲张口责备,林海只道:“前几日我听到一个消息,却说是圣上有意再度复立太子。虽说如今并无确切的消息,可想也知晓,京城里铁定不太平。”
“又要复立太子?这是真的吗?”哪怕林海说的明明白白,这个消息未必确切,可林母听得这话,却是万分激动的。甚至不等林海开口回答,她便急急的吩咐道,“那别催敏儿回来了,让她想法子略微打听一些消息。对了,我记得她那个大哥不就是在廉王殿下跟前做事的吗?一定能打听到不少消息罢?”
闻言,林海略微沉吟了一下,才道:“据说,这一次便是廉王殿下起头恳请圣上复立太子的。”
——上一次,同样也是廉王殿下。
即便前些年,曾经有人怀疑过廉亲王是墙头草两边倒,可不得不说,这一次却是变相的为廉亲王正了名。
没法子,虽说这两三年里,廉亲王从不曾跟那些个太子|党联络过,可他同样也没有任何参与夺嫡的迹象,同其他几位皇子的关系也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哪怕是他同胞弟弟,他也没有丝毫亲近的意向。事实上,不说亲近了,没直接撕破脸得罪干净已经算是很好了,要知晓皇子们也曾向国库借过银子。
“我不会让敏儿过来的,江南一带愈发乱了,尤其是官场上。若说原本就有五六成的官员支持前太子,那么如今怕是至少超过八成了。至于廉王殿下……”
去年年底那会儿,廉亲王带着心腹手下来到江南一带,明为暗访巡查,实为平乱兼讨债,将原本就不太平的江南搅合得一团乱。那会儿,整个江南一带,甚至寻不出一个不恨廉亲王的人。而几个月前,廉亲王终于带着心腹手下回了京城,却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甚至撇开消息传来的时间,真正发生事情明显应该更早。廉亲王,居然再度为前太子求情。
“有时候我在想,咱们应该以甚么面目对待廉王殿下呢?前些日子,江南一带的官员乡绅算是将廉王殿下得罪了个干净,也就是咱们府上,因着我那大舅哥的缘故,我只是面子上略冷了些,就是这般也差点儿没被同僚排挤了。偏如今……”
林海苦笑连连。
凭良心说,这还真的怪不得他们。谁让前太子第二次出事那会儿,廉亲王撇得格外的干净,就仿佛从来不曾是太子|党一般。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厢前太子刚出事,那厢廉亲王却被长青帝委以重任,很是给人一种廉亲王是踩着前太子往上爬的错觉。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人信服廉亲王呢?更别说,之后没多久,廉亲王就接手了长青帝的重用,去户部专管追讨欠银一事。
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两三年间,有无数人恨不得廉亲王立刻去死,甚至还有人真就暗中下了手。可惜,廉亲王从来不是善茬,且不说在京城天子脚下很难动手,就算去年年底,廉亲王来了江南,也没让人寻到动手的机会。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
“也许,廉王殿下是太子留下的最后一步棋。”许久,林母忽的开了口。
这林母同贾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虽说论出身,林母连贾母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可在林家却是极为崇尚夫妻共度难关的。简单地说,贾氏一族多半都是将女眷当做摆设的,顶多荣国府那头将女眷看成需要精心照看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而宁国府则是将女眷当成几两银子随便买的粗碗罢了。可林家却是完全不同的。
林母出身也只是一般,才华却是极为出众的,且眼界极为开阔。在林父还在世,夫妻二人携手共进,这才让子嗣单薄的林家屹立在了乱象频生的江南。
然而,再开阔的眼界也没法在夺嫡之中看清楚,林母亦是如此。
也因此,当初见廉亲王这般的不仁义,活脱脱的就是个墙头草两边倒,林母没少让林海使绊子,当然林海本人也没有拒绝。甚至在去年间,听闻廉亲王即将带着心腹手下来江南时,林海还曾跟同僚至交商议好了,要如何让廉亲王在江南吃瘪!
结果,林海就看到了他家大舅子,顺带在尚未回过神来之前,连媳妇儿都被大舅子拐带走了。
也亏得如此,林海未必真正得罪廉亲王。当然,不积极是肯定的,可比起一门心思跟廉亲王唱对台戏的人,林海这头只是回应略迟了些,真心不算甚么。
“母亲尽管放心,儿子并未得罪廉王殿下,还因着大舅哥的缘故,不得不……提供了某些方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今林海只想这般感概着,他是支持太子的,哪怕太子被废黜了,他依然觉得诸多皇子之中,唯独只有太子像个明君。先前他还觉得自己对不住前太子,可仔细想想,倘若廉亲王真的是前太子安排下的最后一步棋,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出了名的冷面亲王,最忠实的太子|党,若非有内情如何会二话不说的背叛太子呢?头一次,他不曾背叛,按说第二次更不应该。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缘故的……
“既知晓了,你就该明白往后要如何做了。”说着说着,林母露出了颇有些为难的神情,“原先还道荣国府愈发没落了,如今想来他们果然不傻,到底是荣国公的后人,做事颇有章法。这样罢,等明年年底,你回京述职时,想想法子留在京里。这江南虽好,终究还是不如天子脚下。”
“那母亲您呢?”林海不是没有机会留京,以他的品阶,又是同盐课有关的位置,想调回京城里简直太容易了。当然,一旦调回京城,铁定没有如今这般权势,更别说捞油水了。
京官,是出了名的穷。
外放的官儿,却是分地界的看有无油水可捞。像贾政那种去直隶州的,则是铁定能捞到油水。
唯独只有盐课上头的官儿,那可真的是捞不完的油水,哪怕你本人甚么都不做,也有人将银子硬塞给你。只需一任,便能攒下好几代花用的钱财。
然而,林海若是去了京城,那么如何安置林母却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了。
“我?不过就是一把老骨头,搁哪儿待着不都一样吗?我呀,早就活够了,盼着早日下去寻你爹。可就只有一个心愿,没能达成之前,我是真的舍不得走。你想啊,要是回头见了你爹,他问我,可曾见过咱们的孙儿了,我怎么回他?哪怕有个孙女也好,总归让我瞅上那么一眼,回头见了你爹也好同他仔细说说。”
林海满嘴的苦涩。
其实,他何尝不知晓林家数代子嗣艰难呢?他本来就是父母中年才得的儿子,等他长到懂事之时,便时常听人编排他的母亲,说他母亲善妒不能容人。可他却知晓,曾几何时,他母亲巴不得小妾通房能诞下一儿半女的。不是亲生的又如何?去母留子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压根就不叫个事儿!以他父母的感情,等将来有了庶出子女,大不了就记在他母亲名下,等养上个十来年,不就同亲生的一般无二了?
“如海,你也不小了,我更是不知晓那时候就撒手人寰了。你媳妇儿的想法我能理解,年少夫妻,哪个不吃味儿?再说了,要是能有嫡出的子嗣,我傻了才会想要庶出的。其实当年,我也同她一般而无,你爹让着我,我不让他往屋里招人,他也允了。可等到我上了年岁,后悔了又能怪谁?”
提起往事,林母也是唏嘘不已。
没有哪个女子是天生的贤良淑德,还不都是被现实给逼迫的。也亏得她在年过四旬时,总算得老天开眼,赐给了她一个孩子。如若不然,她真的死也不会瞑目的。
可她怕啊,怕林海和贾敏步了他们老俩口的后尘,这要是到最后也能得个孩子,她也就无话可说了。可万一呢?但凡有个万一,林家这头连个过继孩子的地儿都没有!
五代单传,说句难听点儿的话,啥时候绝了香火只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若非如此,当年林父林母也不会巴着荣国府不放,图的还不是贾家子嗣兴旺?
“想个法子调回京城罢!至于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挑个暖和的日子,让家丁带着我去。若我有这个命,自然能到。如是不成,我便安心在这儿等着你们,等着你们带着孙儿孙女予我看!”
……
……
这一年的年关,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坐立不安。
江南一带接收消息的速度铁定不如京城那头,人家都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要长青帝松口释放,乃至再度复立太子了,江南这边才刚知晓了廉亲王起头为前太子请愿。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就牵扯在里头的人,略早一步知晓了消息,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法好好的过一个安稳年。
至于林府,撇开那些莫名兴奋的丫鬟小子们,当主子的显然没啥好心情。林母自是不用说了,她最发愁的是,如今儿子儿媳并不在一处,且官场上乱象频生,弄得林海寝食难安不说,甚至有时候忙起来整宿整宿的无法阖眼。再这么下去,她何时才能抱上孙儿孙女呢?倒是林海,他纯粹只是因着一年多未曾见着妻子而感到忧心忡忡,当然还要忙活官场之事,以及为来年调职做好准备。
话说京城这头,作为皇城根下天子脚下,消息倒是传播得快了,可也因此多添了不少莫须有的期望。
譬如,盼着廉亲王在小年夜或者大年夜再次为前太子请愿,起码先将人放出来了,等来年再复立也无妨。然而廉亲王却让他们再度失望了,人家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等小年夜过了,乃至大年夜也过了,便有那些个按耐不住的人,急吼吼的往廉亲王府奔走,盼着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廉亲王莫名其妙。
别看他如今一副冰山冷面的模样,可说出来都没相信,他小时候就是个话唠加人来疯!他是被长青帝狠狠的斥责之后,就直接走了另外一个极端,成了这样子。可问题是,甭管外在如何,内里他真的不擅长人际交往。
在接连轰走了几十个不请自来的宾客后,廉亲王终于看到了登门拜访的贾赦。准确的说,是被那拉淑娴哄着过来拜年的贾赦,当然还有死活都要跟着一道儿来的十二。
“贾赦!你居然还敢来见本王?”一见到贾赦,廉亲王就没了好气,张口就喷他,“瞧瞧你干的这些个破事儿!”
贾赦有点儿发懵,说真的,从小到大他真没干过几件好事儿,可问题是他在廉亲王跟前自认还是很收敛的,又思及廉亲王那性子,在片刻的愣神之后,贾赦立刻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只道:“廉王殿下,这如今还在正月里,我是特地给您来拜年的,您就这么说我?哪怕真要说我,不能换个好词儿吗?”
闻言,廉亲王还真就严肃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旋即从善如流的改口道:“瞧瞧你干的这些个好事儿!”
十二:“…………”这货绝对不是他的皇玛法!不对,应该是他的皇玛法绝对没那么二!!
“好罢,那敢问廉王殿下,我究竟干了甚么好事儿呢?”贾赦很是无语,又见廉亲王将目光落在了他身畔的十二面上,立刻开口介绍道,“这是我儿子,他啥都听我的,保证不是旁人的耳目!”
冷不丁的扯到了自己身上,十二颇有些诧异,旋即立刻黑了脸。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听自家蠢爹的话,倘若有选择的话,他宁愿听廉亲王的话。哪怕眼前这位看起来略有些二,那也总比自家蠢爹来得靠谱多了。
好在廉亲王并未说啥,只打发走了屋里的丫鬟,便将事情娓娓道来。
其实简单的说,就是在年后,一群人假借拜年之由登门拜访。虽说一开始都没将话题挑明,可廉亲王只是略微有些二,他又不傻!头一个两个的没甚么发觉,等次数一多,他自然明白这些人都是冲着前太子来的。准确的说,都是盼着前太子早日被长青帝复立一事而来的。
说真的,倘若今个儿前太子确实有可能被长青帝复立的话,他也真的不介意将时间浪费在那些人身上。可如今的问题是,长青帝压根就没打算释放前太子,人家记仇着呢!
这叫廉亲王怎么办?
明着拒绝肯定不成呢,毕竟这里头的事情牵扯颇大,起码长青帝从未允许他胡乱的将真相捅出去。可若是不拒绝,那些人来了一次还会来第二次,即便没有回头客,这拜访的人数也让廉亲王有些吃不消。
“……我府上从来没有一次来过那么多宾客!”
就因着他素来不假辞色的性子,加之平日里都是一副冰山冷面的模样,其实跟他交好的人真心不多,结仇的人倒是不少。然而,自打正月初一以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往日恨不得将他活活咬死的仇家,一个个抢着携带重礼登门拜访,还笑得一脸的谄媚奉承。
换一个人,指不定有多乐呵呢,可搁在廉亲王身上,有的只有愤怒和无奈。
“我说廉王殿下,您就不能糊弄他们吗?把话说的含糊一些,就说圣上还在考虑,很有希望,让他们不要着急,慢慢来……这是大事,原就急不得!”贾赦胡乱的出着馊主意。
廉亲王眉头紧锁:“拖延?还是有旁的甚么用意?”
“这叫放长线钓大鱼!”贾赦一拍巴掌,格外嘚瑟的道,“您先哄着他们,吊着他们的胃口,让他们觉得前太子被释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希望近在咫尺,如今是万万不得放松的,当然更不能往后退缩。如此一来,他们肯定还会出钱收买其他人,努力为前太子请愿。到时候咱们不是又能赚一票了吗?”
“有道理,咱们再合计合计。”
一旁的十二都傻眼了,有心想让自家蠢爹消停一些,可他如今面对着廉亲王,有些话还真是说不出口。想他原本是抱着近距离观察皇玛法的心态来的,结果却被现实糊了一脸。英明神武的皇玛法,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贾赦引到了阴沟里头,眼瞅着就要朝不靠谱的方向发展了,十二几乎哭死在茅坑里。
然而,事实已经铸成,甭管十二能否接受,起码至今为止,他一个小孩崽子是绝对说不上话的。当然,他可以说,可惜旁人一准不会听。
带着一脸的悲愤欲绝,十二跟随贾赦一同离开了廉亲王府,他只记得临走前,廉亲王好生的赞赏了贾赦。
于是,十二更悲伤了。
让人意外的是,贾赦和十二父子俩坐马车到了宁荣街时,却被人拦了下来。当然,敢在宁荣街上拦阻他们的,统共也就俩人。一个是荣国府的老祖宗贾母,另一个便是贾氏一族的族长并宁国府的家主大人贾敬。
而显然,这一回是后者。
贾敬拦下了贾赦所在的马车,他倒是真没想到十二也在马车上。不过,即便见着了十二,他也只微微一愣,旋即索性就立在马车旁,向贾赦问道:“赦儿,你可知晓珍儿去哪里了?”
说实话,贾赦有点儿懵。
去年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贾赦都是跟珍哥儿在一起的。然而贾赦这人并不长情,这里头的长情不单单指的是儿女私情,也包括亲情友情主仆情谊等等。总之,甭管贾赦跟哪个人待多久,等回头见不着了,他一准瞬间抛到脑后,完全不带惦记的。当然,若是真心惦记的人自是完全不同的,可很显然,珍哥儿并不在此列。
足足愣了小半刻钟,贾赦才堪堪回过神来,幸而贾敬也不催促,倒是让他有时间想对策。
“敬大哥哥您先告诉我,您寻珍哥儿有甚么事儿。”贾赦并不直接告知珍哥儿如今的去向,只平静的询问道。
“自是有事。”贾敬迟疑了一瞬,抿着嘴却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不能将珍哥儿的下落告知您。”
“赦儿,你应当明白,珍儿是我的儿子,哪怕我已经将他逐出家门了,这到底血浓于水,我还能害他不成?说实话,我真的寻他有事,你若是知晓他在哪里,还请告诉我。”贾敬一本正经的道,若仔细看去,还能从他的眼底里看出那么一丝担忧来,然而也仅仅只有一丝。
贾赦仍是拒绝,甚至还嗤笑了一声:“珍哥儿都离开多久了,一年多了罢?先前您倒是不惦记着他,如今却忽的说想念他了?这话,您还是对蓉儿去说罢,反正我是不相信的。对了,我家老太太倒是很喜欢蓉儿,我妹子也极为稀罕他,可说真的,他到底是宁国府的嫡长孙,若是敬大哥哥有空,还请您去探望一下他。”
“你嫂子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大夫说,她可能熬不了多久了。”贾敬压根就没理会贾赦先前的那番话,直截了当的说了实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完成她的临终心愿的。”
“嫂子不行了?”贾赦很是诧异,再一想,也对,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到敬大太太了。这要是旁的时候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年关,按说两家人肯定是要聚一聚的,然而他依然不曾见到那位。
“是的,若是你不相信,大可以去我府上瞧上一瞧。”虽说是嫂子和小叔子,可事实上贾敬的年岁都可以当贾赦的爹了,自然敬大太太的年岁也不轻了。况且两家连着宗,探望年长病重之人原也无需避讳,只是贾赦若真的顺着贾敬的话去做了,却是明摆着不信任贾敬了。
“敬大哥哥,您看这样成吗?我把这事儿转告给珍哥儿,问问他的意见?说实话,您去年既已将他逐出家门了,那他便没有义务再为你们夫妻俩尽孝了。话我是肯定会带到的,至于愿不愿意听,那是他的事情。”
贾敬深深的看了贾赦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在临走前,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可以告诉我珍儿究竟好不好吗?”
凭良心说,这话挺难回答的。好在贾赦脸皮够厚,连个磕巴都没打,便平静的道:“好不好得看他的想法。左右我帮他赁了院子,买了伺候的下人,吃喝用度方面也不曾苛待了他。可要是指望向以往那般潇洒快活的度日,那是绝无可能的。对了,他那个小情儿死了,是我见死不救。”
尽管贾赦并无细说里头的内情,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起码贾敬非但不能责怪他,还要好生谢谢他。当然,前提是贾敬还愿意认珍哥儿这个儿子。
“那拜托了。”贾敬沉着脸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
……
次日一早,贾赦特地往珍哥儿处跑了一趟。因着先前被贾赦折腾了许久,哪怕珍哥儿也是去年十月回的京城,却一直都不曾往翰林院去。贾赦帮他请了长期的病假,倒是没人追究这事儿,至于如今,倒是因着是在正月里,原就不必去上衙。
见着贾赦过来,珍哥儿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赦、赦大叔叔,您安好。”
哆嗦还是轻的,珍哥儿险些没腿软到给贾赦跪下。大半年时间的朝夕相处并不是完全没有后遗症的,哪怕贾赦自认已经很留手了,却仍在珍哥儿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其最大表现是,别说亲眼见着了,哪怕仅仅是听到了贾赦的名字,珍哥儿都想给他跪下。
结果,贾赦一脚踹过去,原本就腿肚子打颤的珍哥儿结结实实的给他跪了,却只弓着身体缩着肩膀,一副小可怜儿的模样。
贾赦冷哼道:“跟你说个事儿,你娘快不行了,你愿不愿意回去瞅瞅她?”
珍哥儿明显的一抖,抖完了才缓缓的把脑袋抬了起来,满脸的茫然无措:“甚么?我娘她……我不!我才不要回去!贾敬会打死我的!啊……”
“你口中的贾敬是爷我的堂哥!”贾赦又是一脚踹在了珍哥儿的屁股蛋子上,旋即冷笑连连,“你可以不认他,当然我也明白实际上是他不愿意认你,可我不准你连名带姓的唤他。记着,要唤敬大老爷!”
“是。”珍哥儿可怜兮兮的道。
“还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已经不是你叔叔了,记得唤我赦大老爷!或者你跟旁人一样唤我贾将军亦无妨。”
“好的,赦大、赦大老爷……啊!”关键时刻,珍哥儿没叫错,结果还是没逃过贾赦的脚踹*,只得拿一手捂着屁股蛋子,同时抬眼控诉般的看着贾赦。
“只许你叫错,还不许我踢错了?”贾赦嗤笑一声,“行了,我也懒得管你,你自个儿思量清楚,到底要不要去见你娘最后一面。”
“我不!我才不要!贾……敬大老爷一定会打死我的,我才不要送上门去让他打。万一真的被他打死了,我就没命了!”经过了种种坎坷磨难的珍哥儿,整个人都变了很多,而很显然,他最大的变化就是比以往更加的惜命了。
小命只有一条,玩完了就没了。
“不愿意去?”贾赦有些犯愁了,别看他昨个儿在贾敬跟前那般的硬气,可事实上只是做个姿态,压根就没想过不让珍哥儿去宁国府见敬大太太最后一面。然而,如今的问题却是出在了珍哥儿身上,他也是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说不愿意……
“去他|娘的!爷管你愿意不愿意的!回头要是铁了心的不愿意去宁国府,就给爷我立刻滚出去!爷还不爱伺候了,爱咋咋地!”
“我愿意去的。”一瞬间,珍哥儿改了口。
这话一出,贾赦是真的连个鄙夷的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珍哥儿了,他总算是明白何谓怂货孬种了。
想当初,去年他带着珍哥儿赶往了江南后,廉亲王偶然得知了这一情况,还劝他悠着点儿,毕竟那是他侄儿,回头不好跟贾敬交代不说,还极为容易结仇。结果呢?被贾赦收拾了一路,珍哥儿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孙子,半点儿骨气没看到不说,还仿佛被虐出了毛病来,哪天要是贾赦不骂不踹他了,他反而浑身不得劲儿。
不是有病是甚么?!
甭管珍哥儿是否有病,起码贾赦是觉得他把话给带到了,当下他也不矫情,主要还是因为他也不知晓敬大太太能撑到甚么时候,便一招手让珍哥儿跟上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儿罢!”
珍哥儿还能说甚么?只老老实实的缩着肩膀跟了上去,明明才三十不到的年岁,却活像个被生活压迫的小老头儿。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宁国府门外。因着宁国府的管事小厮都认得贾赦的马车,没人拦阻不说,还有人极快的凑上来说好话,当然也不忘赶紧去通知大管家赖二。
贾赦下了马车,大手一挥:“我跟你家大老爷越好的。”
话音刚落,宁国府的人尚不曾对贾赦表现出欢迎,就看到珍哥儿躬着腰身下了马车,登时准备好的满腔奉承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愣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可贾赦才不管那些,只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的往宁国府里走去。珍哥儿则是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宁国府的格局跟荣国府一般无二,毕竟原本就是依着同一个图纸建造的两座国公府。哪怕长幼有序,也不过是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旁的并无任何差别。因而,贾赦只顺畅的往后宅走去,走到一半时,被赖二追了上来,引着他往里头走。
然而这一路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是落在珍哥儿身上,而非贾赦。
又一刻钟后,得了消息的贾敬急急的从正堂走了出来,正好将二人堵在了门口。
见状,贾赦只一拱手,笑道:“敬大哥哥,人我给您带过来了,这若仅仅是打骂倒是无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怕事的。可您得记着点儿,如今他已经不算咱们家的人了,千万别闹出人命来。对了!”又向珍哥儿道,“等这面的事情完了,直接去荣国府寻我,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珍哥儿早在贾敬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抖成了梭子,如今眼见贾赦就要转身离开,忙不迭的上前拽住了贾赦,颤颤巍巍的讨饶道:“别、别走!我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