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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年打仗,这是龙王爷震怒,连着下了这么多天的暴雨,今年的收成算是全没了,要变天了啊……”
陈铬瞪着眼睛看水珠子从脑袋上落下来,穿成了一条珍珠似的线,周围是稀里哗啦的水声,十多人挤在一间破茅屋里面,雨水啪嗒啪嗒地从茅草屋顶的缝隙中往下掉。
老人们盘腿坐在房中唯一的一处高地——完全没有热气的土炕上,拄着发霉的拐杖,哀嚎感叹着这个秋天接连不断的暴雨。
他最终还是听从了那名文艺大叔的劝告,仅仅是向北试着走了两三里路,发现所有的河流全部由于暴雨而泛滥,在滚滚惊雷中向南折返。他想得特别简单,北边暴雨,南边的渡口应该不会进入枯水期了吧?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大哥,从这里往西,经过令狐、运城,再走蒲津渡过河,对吗?!”
三四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七嘴八舌地回答:“向西先到马头村,令狐城不远,路都是很好走的!”
另一人插话:“马头村有两个,你要过河,先去上马头再向西走!”
天空又落下一道惊雷,众人一阵惊呼,言语中多有什么“龙吟”、“天谴”、“震怒”之类的词汇,实在是混乱不堪。
陈铬脑袋晕晕乎乎的,什么上马头下马头?反正都是聚在一起,到时候再问就是了,于是朝那几人大喊:“多谢了!”
“西面估摸着也涨水了!太危险!”
“多谢!我得走了!”
众人用看傻|子一般略带怜悯的目光看向他,还送了他一只漏水的斗笠,聊胜于无么。陈铬戴上斗笠,一头扎进雨幕中,离开了他自井陉出发后遇到的第一个村落。
陈铬在暴雨中奔跑了大半天,防化服虽然防水,但也防不住这瓢泼大雨从袖口领口以及各个补丁处一点点渗进来,这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连日来赶路弄得灰头土脸,现在全被冲洗干净,乌发白肤,越发显得跟这个战乱破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您好,请问这里是上马头村吗?”
“什么?!”
“上马头村!”
“马头村就这一个!”
大雨稀里哗啦地狂洒,视线模糊一片,陈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村子,见众人都在把东西搬到高处的房子里,挽起袖口就去帮人一起台一口大缸子。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雨势稍停,众人生火生到半夜,在缸子里煮了一大锅粥,一屋子挤满了蓬头垢面的村民,用破锅破碗甚至树叶舀粥出来吃。
陈铬长得乖巧,规规矩矩地缩在角落,也不问别人要吃的,只说借宿一晚,村民们不知道是怕生还是天性就不怎么好客,反正没人赶他走,却也没人过来理他。
睡了几个小时,屋外仍旧一片漆黑,但是雨势已经减小了很多,陈铬坤了坤手,四肢长伸地打了好大一个呵欠,忍着浑身的酸痛爬起来继续赶路。
这已经是第十一天的早上了,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越来越慌,希望大哥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这天天气还算不错,陈铬安慰自己,虽然天空中仍旧阴云密布,但暴雨总算是下累了,中场休息起来。他飞快地向南奔跑,疾行了一个上午,赶到了一个渡口。
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吧,陈铬笑着问撑船的老翁:“爷爷,什么时候过河?”
那老翁似乎由于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也不清楚陈铬在问什么,只是大声回答他:“回去!回去!”
陈铬又跟他交流了一阵,嗓子喊哑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最终败下阵来。
那老翁拍拍船头,示意他坐上去,唱歌一般吼了两嗓子。
陆陆续续有人从四面八方的丛林中探出头脑来,那老翁只是大喊:“回去!回去!”
于是众人便挨个挤上一条破船,一只小船奇迹般地载了十多个人,吃水线已经非常危险,终于没有人再上来,老翁清点了一下人数,长啸一声,放开纤绳。
陈铬从未这样坐过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张纸片,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挤着你了?”
众人挤在一处,臭气熏天。
“不妨事、不妨事,大家都不好过。”
“北面情形还好些,你渡河过来作甚?!”
“南面受灾太严重了,咱们采些野果,孩子,你父母呢?”
陈铬忽然觉得特别难受,却哭不出来,摇了摇头:“发洪水,跟大哥走散了,我去找他。”
“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船破了!老白!船破了!”
没想到这只老船终于在这个暴雨停歇的日子里跟着一起歇菜了,河水疯狂地浸了进来,众人纷纷跳下船去。
船夫老翁动作矫健地弃船而逃,拉着陈铬一道向岸边游。
然而水势太大,河面太宽,老人家虽然在水上呆了一辈子,这时却跟那老船一样,栽了跟头,双脚抽筋,眼看着就要落尽一处漩涡。
陈铬水性也不怎么样,自顾不暇,呛了一肚子水,挣扎着把老翁抱进怀里,抽|搐半天,终于还是到了岸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捞了起来,陈铬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肚子里、肺里全是河水,吐也吐不出来,气也喘不上来,由于大脑缺氧而导致眼前一片漆黑,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抽|搐着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你终于醒了!”
陈铬坐起身来,跑到屋外扒拉着篱笆一阵狂吐,终于呕出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那看护他的小童兴高采烈地把鱼捡了起来,陈铬想着他要做的事,又是一阵狂吐。
老翁、小童、陈铬三人坐在土炕上,面前是一碗特气腾腾的鱼片炖菜,老翁给了他一口破碗,示意他先吃。
陈铬摆摆手:“我真的不饿,你们吃吧,谢谢你们救了我。”
小童笑嘻嘻地拿起碗,盛了半碗汤递给他:“爷爷耳朵不好,是你救了他,你吃,他让你先吃。”
陈铬死活不肯吃,想起自己裤子口袋里还有一包腊肉,掏了半天终于拿了出来,打开一看,腊肉仍然没有变质:“我有这个,你们也吃点,来,咱们都是彼此的天使。”
小童的口水啪嗒啪嗒往外掉,老翁让孙子吃了一粒,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吃,陈铬不会劝他,只得把东西捆好收了起来。
大雨又下了起来,房顶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裂开了一道缝,似乎是有什么大鸟跌落在上面,从缝隙中落下来几片金色的羽毛。小童兴高采烈地取出弹弓对着缝隙一阵猛射,然而等陈铬拿着茅草爬上房顶去修补的时候,却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夜里,陈铬和爷孙二人挤在炕上睡觉,屋里到处漏风漏雨,阴冷潮|湿。
小童今天吃到了一粒肉干,显得异常兴奋:“这里是梁家村呀,你要去令狐,在北面吧?”
陈铬脑袋里一团毛线,已经没办法惊讶了,有气无力地问:“我到底哪里走错了?前面我问过了,他们说马头村就一个啊。”
老翁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陈铬听不懂,小童咕哝道:“你上当啦!马头村有两个的,上马头、下马头,一个村口朝北、一个村口朝南。但是他们两个村一直不和,所以都死咬着说自己是唯一的一个马头村,我年前还跟爷爷一起去过呢。”
陈铬:“…………”
不管自己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地球不会为他停止转动。陈铬在挣扎中睁开双眼,艰难地接受了走错路的现实。
由于船已经破了,老翁在短期内都没办法再渡河,陈铬只能铤而走险,从函谷关外的茅津渡过河。这次,老翁凭借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在小童的翻一下,详细地为他描述了路线——穿过山间森林,从四家沟渡河,到郭庄、梁庄……进入长治……到茅津渡。
陈铬这次下了狠心,将所有地名全部记在脑中,趁着天色还早向南行进。本来打算把腊肉都留给这爷孙两人,但那老翁死活不肯收下。陈铬没有办法,只得向他们深鞠一躬,继而再次踏上独自一人的旅程。
他一刻不停地穿过了森林,并在傍晚时从四家沟渡过一条小河,到了郭庄已经是深夜。结束一天的奔波,陈铬借宿在一名农夫家中的柴房里,谁也不防备他,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家徒四壁,简直比原始人还穷困。
他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完全忽略了四周的脏乱和熏天臭气。
半夜,陈铬在一片尖叫声中被惊醒,发现自己仿佛睡在一艘小船上,四周全是水,床板载沉载浮,整个村庄都被洪水给淹没了!
洪水如同一头凶猛的饕餮,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物全部都被卷入了它的口中。哀嚎阵阵,大雨滂沱,泛滥的河水将众人冲得毫无反抗之力。
陈铬费尽全力将身边能够看见的人拉上床板,那床板瞬间也被洪水卷进漩涡里,感觉就像掉进了一台巨大的洗衣机,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自然面前,人类实在连蝼蚁都不算,陈铬从一阵令人发疯的绝望中醒来。
双眼一片模糊,朦朦胧胧地仿佛看到了许多金雁在啃食自己,猛地挥手拍打,数只鸟儿惊叫着四散开区。这才发现自己是从昏迷中被鸟给啄醒了,不知道被冲到了一个什么河谷里,周遭全是烂木头、破瓦罐,以及断肢残骸、被泡涨了的尸体,垂死挣扎的人们发出绝望的悲鸣。
鸟儿们欢喜地啄着腐肉,丝毫没有受到这悲惨的气氛的影响。
太可悲了!
陈铬无声地留下两行清泪,胡乱用衣袖揩了一把,手忙脚乱地到处查看难民们的伤情。一直到半夜,终于救活了七八个伤者。
“别……管我……了……”
“让我死了吧!”
“我想活!不要丢下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陈铬不知所措,捡来一堆树枝做成一个简易的没有轮子的拖车,将众人一股脑地全部放了进去,拉着车,艰难地在山间行走。
“不放弃,绝不放弃!小二,除非你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你永远都没有极限!”
“行动,才有一线生机!跟大哥一起来,跑起来!”
“哥,我跑不动了……哥……我还得继续跑,才能追上你吗?”
惊雷阵阵,陈铬喃喃自语,学着姜云朗的口气鼓励自己,拉车的藤条陷进了肉里,双肩一片血肉模糊,身后的泥地里,留下了一道深重的拖痕。
天亮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一个村落。陈铬略作休整,却没办法安顿众人,好在大家经过一夜的挣扎,求生的希望或者说对死亡的恐惧重新燃烧起来,各自进村寻求帮助去了。
众人自顾不暇,更没人来管陈铬,他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进村问了问接下来的路线,默默离开了。
不分昼夜地疾行,他飞速地经过了山间谷底,到达石岗村。又从左权村渡过一条小河,在山间谷地中走了许久,到达西营镇。经过梁庄,到达河口镇。
这一路上没有什么愁绪,脑子里全部被前进和求生的*所占据,直到到达了河口镇,才发现暴雨已经停了许久,大地回复了生机,仿佛灾难从未发生。
再往前就是屯留了,是正正经经的秦国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