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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狐狸叫
公元前二〇九年,秋,安徽宿州。
陈铬走进一间猎户小屋,收伞、掸掉水珠,将处理好的猎物扔到地上,立即坐在火堆旁边搓手哈气:“果然是多事之秋,这都下了一个月的雨了,前面山体滑坡,路都走不通。”
“行了,大……云朗,麻烦你帮他拿过去。”李星阑用牙齿咬断丝线,扔掉灵气凝成的缝衣针,把手里的裤子递给身边一名少年,“我们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时代下雨就是灾难。”
一只红毛阔耳狐偷偷抱住陈铬刚打来的猎物,吧唧一口得满嘴血。被陈铬发现后耳朵一缩,发出“喵喵喵”的卖萌声,死咬着被剥了皮的小兔兔在地上打滚。
陈铬一把提住狐狸的两个耳朵,瞪他:“说了多少次,不要吃生肉!丹朱大哥你也一把年纪了,就不能给孩子们带个好头?”
那狐狸张嘴,怯生生叫了一声:“喵!”
陈铬没了脾气,准备从丹朱嘴里把兔子抢过来,突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两人一狐齐齐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金发碧眼的少年,正将另一名黑发少年扑倒在地,整个压在对方身上哈哈大笑。
陈铬扶住额头,哭喊:“这都什么事啊?姜云朗少将,你就不能稍微反抗他一下?哪有这么妻奴的。袁加文你别太过分,我警告你,待会儿把你举起来打屁股。”
姜云朗双手抱住袁加文,把他轻轻推开,再伸手将他拉起来,少年老成的模样,笑道:“别欺负你嫂子,闹着玩的。”
“明天就比你高了,矮子小弟。”袁加文心花怒放,在姜云朗脸上猛亲一口,认命地提着猎物,开始切割、穿串,刨开火堆,取出佐料,此后一众大老爷。
彼时,姜袁二人已经长成两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们在昆仑坛享受着副主席待遇,且不用管事,成日吃香喝辣,闲来无事就跟着几千岁的妖怪们内修外炼,都是生龙活虎。
姜云朗本就健康,重生后没什么变化,小小年纪长到一百六十五公分,整整比陈铬高了半个头。
他走到袁加文身边,蹲下,跟他一起做饭,时而伸手帮对方摘掉衣服上的细绒毛。
反观袁加文,他的变化着实不小。
重生后不再是病态的苍白,日耳曼人种的优点似乎全都在他身上有所体现。他的身材高挑健美,金发碧眼,皮肤白皙,毛细血管若隐若现,充满胶原蛋白的小脸看起来粉扑扑的。
袁加文长得跟姜云朗一样高,也就是说,其实跟陈铬只有两公分的差距。但因为长相的远古,竟然时常让陈铬觉得惹人怜爱。
他做饭的时候异常认真,唯独当姜云朗蹲在身边,会时不时偷偷亲上对方一口,继而把脑袋缩回来。
姜袁二人的灵魂,在本质上并没有变化,尘封这古老秘法的巨大枫树,在他们重生之后,彻底枯死,其中的秘密也随之湮灭。
最初,他们的记忆十分模糊。
袁加文四五岁的时候,留着长长的金发,大蓝眼睛白皮肤,总是被陈铬当成养娃娃打扮。给他穿漂亮的裙子,还让他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我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不过袁加文这人,怕是从小就贼精。
每到了第二天,陈铬起来一看,一个面容英俊端正的小男孩,双手提着裙角,小心翼翼朝自己走过来。
穿裙子的人就变成姜云朗,那画面实在有毒。
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记忆开始恢复。
袁加文回想过去的七八年,着实被自己雷得不清。每天追着陈铬满雪山跑,冷不防脚下一滑,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下去,哇哇大哭。
姜云朗便走过来,对袁加文亲亲抱抱举高高,哄小弟般哄好。
继而转头,一米左右的小男孩,对着才走到山坡下、还在缩头缩脑的陈铬,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别欺负你嫂子,他还小。”
霎时间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可把陈铬雷得不清,当即摇头如同拨浪鼓,表示怕了,再也不敢了。
细数过往,每每都是陈铬闲来无事,摁着袁加文抓紧时间欺负,袁加文抱住姜云朗这个大救星哇哇大哭,姜云朗则少年老成地提起陈铬的耳朵教育他。
陈铬受到一整天马克思主义的洗脑,转着蚊香眼,脚步虚浮走回妖皇居所,一推开门便哇哇假哭。
李星阑从堆积如山的“昆仑第一个五年计划”“第二个五年发展纲要”等等文件中探出脑袋,例行亲亲抱抱一阵哄。
两人在妖精的地界,做妖精打架的事情,早上起来,李星阑搂着陈铬,在他耳边温言软语,悄咪咪给他出主意。
历史便是如此循环往复,整个雪山从没有过不热闹的时候。
丹朱变成姜云朗的模样,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围着火堆吃烧烤,窗外暴雨如注,冷风灌进来,只有他是孤零零一个,不由化作狐狸模样,用一对大耳朵包住自己,发出“汪汪汪”的哀嚎。
袁加文一口叼走姜云朗手里的肉串,咕哝:“所以,我们是来做什么的?野餐吗,小弟。”
陈铬吃得嘴唇亮晶晶的,伸长了腿作势要踢,被姜云朗半道捉住脚腕,就这么捏着,憋红了脸才抽回来:“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过来搞科研,到大泽乡看看,研究农民运动。”
“陈铬说很多东西想不明白,要去实地考察。”李星阑给陈铬揉了揉脚腕,在大舅子面前似乎有点紧张,道:“他总是分不清狐狸到底怎么叫,就是想要去听听。”
“这你都不知道?”袁加文翻了个白眼,一脑袋栽倒在姜云朗怀里,发出“咪咪咪”“呜呜呜”“汪汪汪”的叫声,末了才反应过来,“还真不知道狐狸怎么叫的,丹朱?”
姜云朗温柔地笑着,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
丹朱耳朵扑扇,被秀恩爱的两对男男闪瞎了狐狸想,引颈长啸:“嗷呜——!”
“欧洲人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就变了。你说我大哥会不会被反攻啊?”陈铬小声嘀咕,李星阑在他脑袋顶上抓了一把,笑而不语。
饭后,五个人双双打着伞,陈铬怀里踹这个狐狸,慢悠悠朝着山间驿站走去。
暴雨倾盆,根本看不见行军营地飘出的烟火,但李星阑本就是一张活地图,故而找到目标轻而易举。
月升日沉,四人一狐隐藏行踪,潜入黑暗,摸到一间巨大的营帐背后,挤做一堆扒在上面听墙脚。
丹朱探出脑袋,鼻尖抽了两下,叽叽叫:“闻到烤鱼味道了。”
陈铬伸出一根食指,点在自己嘴唇上:“嘘!戏来了!”
帐篷里觥筹交错,雨水不断露进去,平添一份悲凉。
厨子将一道烤鱼拿了上来,士兵们一哄而上,分而食之,不知什么人惊呼一声,从嘴里吐出个帛书小卷。
展卷一看,吓得大叫起来:“是一张帛书!”
陈铬耳朵贴得严严实实,要是没有李星阑捉住他的腰,差点没一脑袋栽进去。
然而他听得分明,帐篷里面——
“嘿!这鱼肚子里面还有个小玩意儿,看看看看。”
“甚么劳什子?看不懂,你看。”
“这鱼莫不是吃了不干净的,毒死了?伙夫!干什么吃的?”
“一帮草莽村夫,我来!这是?‘王’,第二个字像是个面具,读作‘脸’么?第三个,这……怕是个老妇梳头,是个‘婆’字?”
“哈哈哈哈黄脸婆!”
众人当场炸开锅,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将那帛书一扔,不知讨论起什么东西去了。
还是某个能识字的人,好容易钻进人群,抢到帛书,挠着头发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这才让他们明白,这帛书是上天的旨意,说是要“陈胜王。”
袁加文:“……”
作为一名能看懂小篆的德意志美少年,他感觉压力很大。
这天到了半夜,四个一狐蹲在草丛中,,就等着听“狐狸到底怎么叫?”
周围的蚊子太多,李星阑便让大家脑袋上顶着一片巨大的树叶,将灵气凝聚其上,随着雨水轻缓流下。莹蓝的灵气细碎闪烁,在众人的眼中,黑夜竟也流光溢彩。
远处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名大汉头上罩着红色的麻布,以细草绳扎出两只尖尖的耳朵,扭着屁股向前走,活脱脱一只披着狐狸皮的山猪。
大汉走到营帐旁,先是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而后“咪咪咪”“呜呜呜”“嘤嘤嘤”各叫了几声,最终似乎都觉得不对。
见众人几乎也都被自己吵醒,这才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尖着嗓子大喊:“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过了许久,营帐中仍旧一片安宁祥和。
那大汉已是满头大汗,许是想着如此便拿不到那五钱银子的辛苦费,于是便铆足了劲,大喊一句:“大楚兴——陈胜王——他娘的!”
营帐中终于起了反应,一时间,众人穿了一个月的臭袜子、垫在后脑当枕头的石板、晚上吃完舍不得扔的骨头等等,漫天飞舞,全被扔了出来,雨点般砸在那大汉身上。
待得第二日清晨,众人睡醒,才想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当真是奇也怪哉,纷纷说道:“那狐狸竟未被打死,想必也是个精怪。”
陈铬等人扫兴而归,念叨着:“竟然是个真人,我以为能是个什么狐狸精之类的,也好拿来给丹朱配对,生一堆小狐狸玩玩。”
丹朱吓得一蹦三尺高,落在袁加文一脑袋金黄卷毛上咪咪叫。
姜云朗笑问:“那狐狸到底怎么叫的,gavin?”
袁加文耸耸肩,打开自己的生物课笔记本,在上面画下一个红毛猪,记录:“-209年,安徽大泽乡野外,狐狸一米八,叫声为:大楚兴,陈胜王。”
走了两步,再加了一句“奇行种。”
(二)天下
当月,大泽乡起义爆发。
又三月,陈铬突发奇想,再跑到那地方,想去把当时那大汉披着的狐狸皮捡来,放在自己的“历代大事件博物馆”里展览。
好容易找到东西,正准备离开,已经是半夜。大雨过后,月光清华洒落,地面上千万点银星如钻。
陈铬看得入神,冷不防一道热血忽然洒了过来,回头,却是一名身高近两米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一手提着个脑袋,一手把剑插回剑鞘,望向陈铬:“多有得罪。”
陈铬整个人都不好了,哇哇大叫着跑回昆仑坛:“我看见项羽啦!”
两年后,公元前二〇七年。
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巨鹿战场外一座山峰上。
“他们赢了!五万打四十万!太酷了。”
陈铬灰头土脸,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推门而入。站在李星阑身后探头探脑,忍不住说:“你都赢了啊,还和他玩?”
李星阑反手拍拍陈铬衣袍,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对面是一黑一白两名英俊青年,黑衣的年纪更小一些,躲在白衣人身后,支支吾吾朝陈铬说:“观观观、观棋不语,真真、真君子。”
陈铬哈哈大笑:“韩王信,你也太可爱了,过来让我亲一口。”
韩王信脑袋一缩,不敢再惹陈铬。
张良苦笑,他仍旧一副男生女相,面容秀丽,放下黑子,道:“先生技高千筹,是在下输了。”
李星阑摇头:“你当放眼全局,莫要拘泥于一城一池的胜负。先前与你说了许多,也不知是否能有帮助。”
陈铬逗完结巴的韩王信,一手搭在李星阑肩头,笑说:“你就直接说啊,张良,项羽是很厉害,但我觉得你跟着刘邦会更有前途。”
说罢,在李星阑脸上亲了一口。
张良摸了摸韩王信的脑袋,道:“生逢乱世,身如飘萍,我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然而,怎么说……”
“良、良良哥哥、哥,”韩王信一句话没话说完,差点把自己憋死过去,“他说,我们,作壁上,观。”
陈铬失笑:“我们这算是身心都在作壁上观了,你还是觉得项羽更好点?”
张良:“多谢你们传授诸多兵法奇术,子房感激不尽。然而正如你所言,无人能预见将来,怎知项羽便一定会输?时也命也,都是说不清的。”
陈铬对他比了个大拇指,道:“加油。”
张良苦笑,望了韩王信一眼,低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让百姓们过得好一些,跟着刘邦太难了。”
一年后,公元前二〇六年。
项羽一路势如破竹,将秦国打得溃不成军。墨者早早撤离咸阳,进入昆仑避难,受到了极高的待遇。
陈铬骑在睚眦背上,问:“扶苏怎么会输呢?”
北辰嗤笑:“皇帝再厉害,一个人打仗么?”
“驾!”陈铬双手一左一右扯住他的两个耳朵,笑嘻嘻的,“快点快点!要赶不及了!”
北辰长啸一声,弹出一对巨大的肉翅,一跃而起,飞至半空,朝着东海而去:“老子给你说了多少次?一日九次根本不成问题,你男人不行,你也是个绣花枕头,成日没点精神气,睡到日上三竿。”
陈铬只得捂住自己耳朵,咿咿呀呀打断北辰的唠叨。
两人在最后一刻赶到东海,城中热闹无比,全都在为项羽刚刚册封的济北王庆祝。
烟花的流火、不浓烈的青烟,从地面上的人群中升腾而出。
陈铬一眼就在千万人中,望见一身白衣金线的李星阑,还有他身旁清瘦可怜的田安。
田安有些迟疑,问:“师父,我做的对吗?”
李星阑望着满城百姓,欢天喜地,叹气:“你是怎么想的?”
田安眼中含泪:“我只不过是想,让百姓跟着我,过上好日子。”
李星阑笑着,摸了摸田安的脑袋,道:“但从本心。”
田安已经没有亲人,带着风雨飘摇的齐国,独木难支。
他也选择了项羽,或者说,项羽选择了他。
这一天,项羽将他册封为济北王,李星阑作为他唯一的长辈,带着他一步步走上虚幻却又真实的,王座。
从齐国回到昆仑,陈铬策划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群人闹哄哄组了个自由徒步团,向着遥远的西方进发。
陈铬的好奇心每时每刻都在爆炸:“你们说,我们会见到上帝吗?我的天,嫂子,你可以把刚出生的耶稣抱在手上!”
袁加文朝陈铬翻了个白眼,整个人都扒在姜云朗背上:“你也真不容易,有那么个傻弟弟。”
姜云朗与李星阑相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数十个奇形怪状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黄沙中。
至于其后,到底是项羽或是刘邦取得了胜利?
张良、田安等人,是变成历史长河中的一颗辰砂,或是茫茫天河中的一颗星钻,谁也不知道。
只有一点,亘古不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在其中,不知其苦,谁都不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