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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的天气在江南持续了很多天,一如天气一般,京师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大家都在盼望着事情快点结束,而且事情也总要有结束的那一天吧。
初九,酉时过后,在刑部的天牢内一片静寂。
天下着小雨,高墙上的数盏风雨灯昏黄暗淡,几名值更的卫士提着灯笼在院内巡视,敲打着更梆。大院一排排的号房里黑灯瞎火,犯人们蜷缩在潮湿污浊臭气熏人的草铺上做着各色各样的梦,只有少许几个犯人在呻吟、哭泣,在风雨暗夜中越发显得凄凉。
转过前面几排牢房,一带青石垒成的墙上有一个月洞门,嵌着铁栅,门前岗棚里亮着灯,两个持刀站立的护卫守护着。进入月洞门,是一个荒凉的小院,碎石铺成的小径连接着几间平房,背负高大的牢墙,哨楼里灯火通明。
这显然是牢中之牢,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从森严秘密的外观看,似乎是关押着要犯或死囚,等待着行刑。
其实不然,只要看着这牢中牢的特殊囚房便可明白,每间房都有一床一桌一椅以及盥洗器具,文房四宝等等。胡惟庸被收监之后,按照皇帝的意思就指命将他幽禁在这里。就算是入狱,也毕竟曾经是大明帝国的丞相,身份在那里放着,待遇自然也不能太低。
胡惟庸独处一室,除了不能到外面自由自在行动之外,生活起居都很自在。一日三餐俱由专人携美酒佳肴送来,他自斟自饮。读书练字,十分悠闲。
这么多天来。一直未曾传讯堂审,也未见朝中官吏过问。不上不下地被搁置一边。
“岚儿的情形不知究竟怎样,不知道皇帝怎么处置的,真的让人很担心啊!”胡惟庸仰望着哨楼上的灯,鬼影似的哨,心里想到,皇帝的心狠手辣,在胡惟庸的印象里十分深刻,毕竟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该出手时。绝对不会手软。
自从皇帝将他关在这个特殊的天牢里后,一应给予优厚方便,连脚镣、手铐都没有戴上,他就断定因为自己不会遭受到堂审用刑。
同时,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放着,就算是没有家人前来打点照料,而这些人明知案犯罪情重大,但知道胡惟庸的来头,连皇帝陛下都没有说要拿他怎样。既然得罪不起。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处处宽松,甚至让他在夜间走出房间,在小院中来回踱步。
只是那种一无所知的痛苦萦绕在心头。家人到底怎么样了?自己的心腹到底怎么样了,还有自己的下场究竟是被终身监禁,还是被皇帝杀鸡儆猴给五马分尸。这一点谁也不敢打包票,包括胡惟庸自己。包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正在犹豫的皇帝。
在被关押的这段时间内。几乎没有人敢给胡惟庸说话,都是匆匆的来,匆匆的走,除了远处一直在监视自己的那些锦衣卫们,除了吃饭和打扫房间,胡惟庸就几乎没有见过三个人。
这一点让胡惟庸十分愤怒,但是愤怒中却是透露着无奈,因为他知道自己完了,就算是能侥幸不死,但也不是简简单单褪去一层皮的下场,每每想到这一点,胡惟庸就觉得有些绝望。
只能毫无希望的咬牙切齿,恨恨地骂道:“只要真的有翻身的一天......”骂道这里,便不知道该怎么发狠,只能无望的叹息。
窗外响起滚滚雷声,雨越下越大,胡惟庸像笼中的困兽一般在斗室中踱起方步来。
这一夜,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夜风雨朝阳格外明丽,透过铁栅,小院里春草萋萋,鲜花朵朵,几只粉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他突然感到生活无限美好,能自由自在地漫游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面对良辰美景,比人间的一切都美好,他甚至开始忏悔自己过往的种种不规行为。
月洞门的铁栅打开了,锦衣卫提着食盒疾步走来,板着的面孔上掩不住不耐和厌烦,大声地喊叫起来:“吃饭了,吃了饭韩国公要见你!”
“啊!”胡惟庸一跃而起,连鞋也来不及穿,直扑铁门,“韩国公呢?他在何处?”
卫士打开国门,锦衣卫将食盒送了进去,胡惟庸连看也不看一眼,急切地问道:
“你说韩国公要见本相,他怎么没来?”
锦衣卫嘲笑道:“你想开点吧,还本相呢?马上就什么都不像了,韩国公也要吃饭,待到半个时辰之后,自然回来,你侯着吧。”
“嗯。”胡惟庸若有所思,瞟了瞟锦衣卫揭开的食盒,一碗燕窝粥,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还有一碟分成四格的小菜。
“给,趁热吃罢。”锦衣卫端起燕窝粥,放到小桌上,摆好筷子,催促说,“稍时韩国公要是早到了,一定会责罚小人们的。”
胡惟庸夹起一只包子,塞进嘴里,问:“韩国公要来看我,皇上知道吗?”
锦衣卫摸摸后脑勺,说:“没……没说,我是什么身份,怎么敢问这些事情,你安宁的吃就是了,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一会儿就知道了吗。”
胡惟庸端起燕窝粥,喝了两口,味同嚼蜡,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小鼓:李善长等于说自己的老师,这次见我,事情究竟会作怎样的处置呢?到底是送来绞首的绳索,还是敞开的大门?
辰时刚过,牢中牢的铁门打开了。胡惟庸从四室的铁栅中忽然看见胡惟庸跨了进来。
“恩师!”胡惟庸扑向铁栅,伸手抓住李善长的手,激动地问:“别来无恙乎?”
“我很好!你在这里怎么样,还习惯?”
这句话问的胡惟庸一愣,在天牢里习惯。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李善长从来都不说没有用处的话。但可能给关押的时间长了,真的没有反应过来李善长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了一眼李善长身边的锦衣卫。勉强的点点头,回道:“很好,皇上没有苛责微臣,臣谢过皇上的隆恩。”说罢,煞有其事的面朝皇宫的方向,胡惟庸恭恭敬敬的跪下来,行了一个大礼,才隆而重之的站起身来。
“噢?说说看,最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李善长点点头。却是没有阻止胡惟庸的举动,等到胡惟庸站起来之后,才问道。
“恩师,”胡惟庸转过身来,说:“微臣困惑,自觉没有什么逾越的举止,为何会招来非议?”
“还说这个做什么,这次老夫是奉皇上的旨意过来看你,见到你康健。也算有些欣慰,但是至于......。”
“是陛下请老师过来的?皇上怎么说。”胡惟庸急切地问。虽然从李善长话语里证实了那种不祥之兆,但胡惟庸还是保留着一线希望,至少可以保证性命吧。
“胡岚很好。没有入狱,只是被禁足了。”李善长转着一双显得浮肿的眼睛,鼻下侧两条深沟诡谲地动了动说:“最近关于你的事情。让皇上十分烦心,而且在朝野之间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所以皇上让我来见你一面。”
“不知道皇上有什么谕旨?”胡惟庸的心慢慢的跌落向谷底,一点点的冷的透骨起来。双唇不住的颤抖。似乎都要开始打起了冷战。
“难道还让老夫继续说下去吗?你是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什么事情都能看的明白,不认罪,朝野难安啊……。”
“……”胡惟庸的心里继续冰冷下去。
“而且,有些事情,你就算是中书省的丞相,也不能做的太过分,比如这次道同之死,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还有前年的徐州灭口,北平的伪造宝钞……,这些事情,老夫看了锦衣卫的卷宗,也觉得胆战心惊,原来你也是一个能吏,为何就这么几年,却变成了如此呢?”
“我不相信,皇上只是最近才知道这些事情,既然早知道,为何要等到今日呢?”胡惟庸震惊地插问,“难道我真的没有用了吗?”
李善长没有任何表情,皇帝让他过来,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让胡惟庸死,而且是认罪之后死,没有任何条件可谈。
胡惟庸被抓之后,若是天下全部都是口诛笔伐的势头,说不定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是却是让朱元璋太过于为难了。
皇帝如今也是势成骑虎,再也下不来了,胡惟庸不认罪而死,朱元璋就没有办法下台阶,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胡惟庸可以选的,就是先被处死之后,由皇帝宣布胡惟庸的罪状,不过这样的话,那不免会引起皇帝的怒火,从而连累了家人。
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配合皇帝的动作,乖乖的认罪,这样虽然依然是性命不保,但是至少皇帝可以网开一面,放过胡惟庸的家人,给胡家留一线香火传世。
知道了这个结局,胡惟庸点点头,露出了一丝苦笑之意。李善长瞥了一眼监外卫士,接着说道:“皇上由于你最近几年的辛劳,所以这些也是无奈之举,为了表示对你的恩泽,所以允许三日之内,让你见见家人,不过你千万不要辜负皇上的苦心啊。”
“时辰快到了。”跟随着的锦衣卫提醒说。
李善长听到这话,不由有些不耐,心里有些气恼,他是韩国公,大明除了皇室爵位最高的人,却被一个锦衣卫这样的警示,真的让他脸色不好,不过李善长也知道最近锦衣卫的风头很盛,没有将不耐放在脸上,只是点点头,随意的说道:“你先去一边候着吧,我给胡大人说几句体己的话儿,稍后还要回宫复命,你到时候再跟着吧。”
那锦衣卫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但终归不知道皇帝对韩国公的态度,他虽然是皇帝的亲军,也不怕什么高官,但毕竟要给一些颜面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向旁边走了十余步。站定在哪里。
锦衣卫刚一转身,李善长抹了抹山羊胡子。鼻下的两条藤纹更深了,犹豫了一下就说道:“别干什么傻事......。”
李善长和胡惟庸又谈了近小半个时辰。最终李善长离去的时候,胡惟庸的脸色竟然慢慢的恢复了些许平静,也不由让跟来的锦衣卫暗自称奇,不过终究不敢问什么,只是记了下来,以便于以后皇上问及的时候,他好如实禀报。
胡惟庸过了三天平静的日子,在这三天之内,终于大理寺开始审讯胡惟庸的罪责。一切都很顺利,后者也十分配合。
最终,大理寺将审讯的结果报给了皇帝,等候皇帝的裁决,谋反不成立,但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结党营私和欺君等等罪责却是定了下来。
这一切对于胡惟庸都不算的了什么了,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等待着见自己的子孙最后的一面,那样至少可以在死之前觉得心安一些。
而在这三日之内。已经被查封的胡惟庸府邸,也渐渐的恢复了些许生气,胡岚回到家中,开始着手布置着一切。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的事情,也知道父亲那样做是无奈之举,所以十分冷静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从绝望和悲怆中冷静下来。胡岚知道要珍惜皇帝恩准她与父亲作最后诀别的分分秒秒。一回到胡府。立即吩咐府中侍卫、奴仆,买棺材、置孝幛、办祭品、请和尚、雇吹班……。
尔后。便是等待着父亲的回来,三日之后。胡惟庸回府,与妻子、儿子和孙子关在房里痛哭,啜泣,互诉衷肠。嘴说干了,嗓子说哑了,还是不停地说着说着。漫无边际。语无伦次,凡是能想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作了交待。
黄昏时分,胡惟庸知道与妻儿最后诀别的时候到了,他面无人色,精神恍惚,跪在祖宗牌位前连连叩首,泪如泉涌。
然后就是步履蹒跚地在昔日的丞相府的四处走动,他要最后看一眼这里的一草一木。特别在书房里,他无限留恋地看着秋山乱叠的藏书,琳琅满目的字画和那些百载千年的古董,皇帝虽然曾经查封过自己的府邸,却是没有做抄家的举动,倒是保留了他几乎所有的藏品。
正值此时,蒋瓛出现在门口,厉声喝道:“罪臣胡惟庸,时辰已到,快去大堂行旨!”
胡惟庸什么也没说,往外便走。胡岚愤怒地啐了一口,骂道:“呸!蒋瓛,你别张牙舞爪,得意太早……。”
蒋瓛指着胡岚吼道:“胡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胡岚与蒋瓛互相骂骂咧咧拥着胡惟庸朝大堂走去。胡岚冷笑,故意把声音提高,让御林军们都能听到:“蒋瓛,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白壁无瑕?清正廉洁?啐!当年你奉承我父亲时,难道是这幅嘴脸吗,你心里一清二楚。”
蒋瓛也提高嗓门:“你血口喷人,满嘴胡言。”
胡岚说:“你害怕了?胆怯了?我父亲死了总算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可是你呢?你蒋瓛就能心安理得坐享荣华富贵?……”
胡岚的失态使蒋瓛惶怵,刚到大堂,便扯着尖厉的嗓门吼起来:“邓公公,行刑!”
邓顺公公端着鸩酒,朝着步步后退的胡惟庸走去,蒋瓛率领数十个拔刀握剑的锦衣卫步步紧逼。哭喊着扑向父亲的胡岚被御林军反剪双手,拼命地挣扎着呼喊着。
胡惟庸懦怯地后退,绕着梁柱躲避着。
蒋瓛吼道:“胡惟庸,你若抗旨,立即斩首!”
胡岚怒目相向,也吼道:“你敢!”
邓顺公公走近胡惟庸,拿起酒杯,谦恭地说:“丞相大人,圣命难违,喝下吧!”
胡惟庸恐惧畏死的心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动,知道劫难临头躲是躲不过的了,于是木然地接过鸩酒杯,迟疑片刻,蒋瓛又厉声大叫起来:“喝!快喝!”
胡惟庸没有理睬他,面壁跪下,趴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端起杯,走近胡岚,苦笑道:“岚儿——”
胡岚挣脱御林军的手迅疾扑来,哭着说:“爹,你不能,你不能!”
胡惟庸似乎要抚摸一下儿子,但是随即便作罢了,说道:“岚儿,要听为父的话,记住为父的嘱咐。”胡岚不住啜泣点头,胡惟庸长叹一声,一扬脖子,喝完杯中的鸩酒。
蒋瓛舒了一口气,不知是感叹还是幸灾乐祸,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然后一挥手,“回宫复命!”
这一切进行的时候,庞煌早就知道了消息,一直在昔日的丞相府邸不远处的一座酒楼里,面朝着昔日丞相府的方向,心里不由暗自叹息。
一代丞相终结了,而且可能也代表了丞相制度的终结,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却是一点阻止的力量也没有,想要阻止,但是到了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要阻止,难道就是为了和自己说熟知的历史唱反调吗?
庞煌不知道,只是婉言拒绝了皇帝的诏命,本来这次负责行刑的是他,而不是蒋瓛的,但是庞煌却是借故临安公主身体抱恙,没有去,皇帝知道庞煌不想去,所以也没有勉强,只是摇摇头,便由得庞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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