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3 君臣父子(六)(1 / 1)

臣权 受伤的害虫 262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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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前院,见恭迎勇王世子的官员们分官品大小夹立路边,朱高炽抱拳向众人施礼,然后在宾客们的簇拥下走进大厅。

朱高炽的仆役们抬进十只披红挂彩一律书写寿字的礼盒。朱高炽亲手打开礼单册页递给郭镇,笑道:“姑父大人五十春秋大喜,献上区区薄礼,请姑父笑纳。”

郭镇双手接过册页,迅速瞥了一眼,上面写道:瓜子金二盒、银盆二只、玉如意二对、八宝金错镶宝石雌雄剑二柄、高丽珠二盒、猫眼石二只、翠玉寿桃二只……。

“何必这般破费,世子屈驾光临,老夫已是十分欣慰了……”郭镇谦恭地探身说。

“应该,应该。”朱高炽环顾众位宾客,提高嗓门,说道:“侯爷半百之庆,寿星高照。我又与侯爷是亲戚,如今老侯爷寿诞大庆,自然要送礼祝贺了。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环座的官员们立即喧嚷附和:“世子肺腑之言。侯爷五十大寿理当庆贺!”

“侯爷,德高望重,功昭日月,堪称国之栋梁,朝廷之重臣也!”

“皇上天纵英明,文治武略,辉炳千秋,当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侯爷喜逢华诞,圣柞垂荫,世子寿礼,真乃荣耀之至!”

朱高炽眼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对于这样的场合,他实际上是不太感兴趣的,但是如今他在凤阳这个大监狱里,而郭镇又是牢头,他没有办法也要出来应酬一下场合。

他已经没有在以前那么胖了,五尺左右的身材,不过一百六十多斤,算的上是精壮,四十多岁的年龄,曾经为勇王世子养成的那种气质,倒是比郭镇这个已经被酒色掏空身体的侯爷要让人顺眼的多。

“请诸位大人就坐吧。”说这话的却是位居中都留守司的正留守朱植,瘦削发青的脸上像刀刻似地显露出几条清晰的藤纹,嘴角两边更显得青而深。配上那一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眼,透出凶狠严酷深不可测的冷漠。

笑起来时,一道道紧缩抽搐的面肌,更使人毛骨悚然。也许是职司的严峻铸就他这种特殊的禀性和外形吧。

中都留守司正留守之职这个职位算是凤阳城最大的官了,一般都是由皇亲轮流担任,而凤阳城也成了关押宗室犯错之人的场所,没有一个有分量的皇亲驻守,根本就不行,而原来的辽王朱植,正好这几天在这个职位上。

这也是朱植想要的,与其在京师皇事院做个闲散无所事事的王爷,还不如来到凤阳龙兴之地做一个土皇帝吧,景泰二十六年,他主动奏报要去驻守凤阳,朱标也就答应了。

今天,郭镇五十寿诞他赶来祝贺,因为郭镇有个驸马都尉的身份,永嘉公主又是自己的姐姐,当然不可怠慢。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这位原来的辽王朱植一反不苟言笑的常态,以半个主人的身份邀请起宾客来。

大宴从酉时一直进行到戌时以后。郭镇乘着酒兴,邀请宾客到花园娱兴观赏。

后花园里是一片灯的海洋。郭镇爱竹,处处修篁夹道,婆娑摇曳,缀满精致的造型各异的五颜六色小纱灯。穿过碎石小径,豁然开朗,十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伎排坐在草坪红毡上鼓琴吹奏,迎迓尊贵的客人,胭脂花粉的香味在春风中飘漾,花圃中的月季花或红或黄在纱灯的彩光映照下争芳斗艳。

一位通身缟素的丽人怀抱琵琶,在乐声骤停时拨响琴弦,继而轻舒腰肢,翩翩起舞,如白色精灵,轻盈飘动,边弹边唱: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字,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

边弹边唱边舞的女子如醉如痴,似怨似文,笛声箫声的伴奏更显得悠扬宛转,月辉下灯光中的这位丽人好似是素娥凌霄,袅袅婷婷,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高炽在郭镇的耳畔悄悄说道:“姑父,这歌姬还入得姑父的法眼吧。”

郭镇喜孜孜地附耳向朱高炽说:“呵呵,真是娇媚可人,可别让你姑姑知道了。”

“侄儿不敢,姑父真的是老当益壮,回头侄儿在凤阳城给他找个宅子,那样姑父就可以经常去听听小曲了!”

朱高炽说的时候,把听小曲几个字咬的特别重,郭镇听了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

一曲舞罢,然后领着众人绕过假山,只见临湖边搭着一座戏台,红灯高悬,彩旗飘扬。台上正演着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羽面如重枣,手捧长髯,周仓双手抱青龙偃月刀侍立于后,关羽正唱道:

…………

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鏖兵的江水由然热。

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

郭镇和朱高炽一起,时而豪论,时作低语。穿过一片灯影浮月的池中曲桥,便见池边罗列十座精巧别致的红罗帏幄。郭镇面向纷至沓来熙熙攘攘的宾客,兴奋地高声说道:

“众位大人,老朽感谢各位盛情,特效南唐后主营造红罗亭十座,虽比不上李煜奢侈豪华,却也显得新颖俏丽,各位大人如有兴致,尽请入内小憩。”

众宾客三五成群,次第走向红罗帏幄,在一片惊嘘中,纷纷进入幄内。紧随郭镇的朱植、朱高炽、凤阳知府袁泰、河南按察兵备行台指挥使崔建社等见罗帐门口两名侍立的艳装少女轻挑绣帘,便见幄内四壁角上悬挂着小巧玲珑的八角宫灯,靠里两角置立红木花架。一盆春兰秀叶滴翠素馨初绽,散发出阵阵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横舟,峰峦参差,咫尺之间犹瞻万里之遥。红毡地上摆着八把镂花楠木椅夹着檀木茶几。月色透过红罗纱与幄内灯光交相辉映,袅袅檀香,汩汩流泉,仿佛置身碧城仙境。

“姑父,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朱高炽坐下后感慨地对郭镇说:“你这般铺排,要花多少银钱?”

郭镇叹息道:“唉,岁月如斯,浮生若梦。金钱富贵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了这把年纪,我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吃了半辈子的苦,还不该享乐享乐么?”

侍女提着金耳翠玉壶在每人的青瓷盖杯内注入沸水,纤手轻柔,滴水不溅,凤凰三点头,碧绿的茶汤便溢出股股清香,与兰花的幽香交融浮荡,沁人心脾。亭内灯辉红晕,侃侃而谈,幄外竹影摇月,声声悠扬。茶汤入口更觉品味不同。

“嗯!好茶!清明前茶确是嫩香寒冽。”凤阳知府袁泰抿了一口茶啧啧称赞道,“入口纯正,绵甜芬芳。”

“久闻袁知府是品茶方家。”郭镇探身问道,“老先生能猜出此茶产于何方么?”

袁泰又端起盖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嚼,抹了抹花白的胡须,很肯定地说:“此茶味谈隽永,甘冽微苦,当为宁国府徽州府交界之黄山所产。”

“袁知府果然好功夫!”郭镇击掌道,“此茶正是黄山云谷寺采制,名曰云谷银毫,乃进贡皇上之明前佳茗,还是前年我进京述职,皇上赐给我的。”

朱高炽一笑,说道:“冲泡云谷银毫十分讲究,一旁鉴赏可谓是美不胜收,堪称奇观。”

“噢?”郭镇、朱植等人都好奇地把注意力转了过来, “请世子快说说看,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姑父,请取沸水。”朱高炽向郭镇伸手说,未等吩咐,侍女已提来沸水侍候,朱高炽漫卷大袖,打开精致的镶金紫檀茶叶盒,熟练地以茶拔挑出少许茶叶赶入薄如蝉翼的白瓷盏内,绿莹莹毛绒绒的茶叶整齐划一。他接过侍女手中的茶壶,亲自冲注。

“诸位请看。”朱高炽将沸水轻点入盏,说,“这茶叶在盏内三上三下,神如鲜活。”盖上茶盏,神秘地笑道:“各位请注意,我说的那奇观,顷刻便会出现。”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探视着朱高炽手指间夹着的盏盖。

“快看!”朱高炽迅速揭开盏盖,顿时有两道白烟升腾而起,“喽,看啦,腾起的白烟变成两只白鹤振翮而飞,诸位,看到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却都言不由衷地道:“看见了,看见了,好像是两只白鹤腾空飞走了。”

“诸位再瞧,”朱高炽指着盏内,“这云毫如春笋破土,似美人玉立!”

这回看的很清楚,云谷银毫在盖内水中恰如嫩笋,毛茸茸地站立着,倏忽间,玉立的美人缱绻卧下,中;司一孔,形如菊花铺地。

“这叫做翡翠奇苑!”

“唏,妙哉妙哉,确是奇观。”

朱高炽在众人的啧啧赞叹下越发兴奋,红罗亭内红纱灯下更衬得俊逸风流,越来越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滔滔不绝地论起茶经来:

“自古饮茶乃士大夫风雅之举,所谓飘逸恬淡,栖神物外。韦应物云,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源。李白云,根柯酒芳津,采服润肌骨……等等。而如今饮茶,在下以为当饮之宜饮时之宜——”

朱植笑着插问道:“饮茶还有饮时之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饮时之宜,明知故问,为这个侄子助兴罢了。

“自然有,”朱高炽转动双眼,屈指说道:“饮时之宜当为如下情景:心手闲适;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窗明几净;洞房阿阁;宾主款押;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闹交游;清幽寺观;名泉怪石……”

郭镇大声粗气地打断朱高炽的话头,说:“喝茶便是喝水,渴了便喝,哪有这许多杂气。俺是粗人武人,那有这许多劳什子名堂。比如今日俺多饮了几杯寿酒,便要牛饮茶水以茶醒酒,以茶除醉,哈哈,这也能叫做饮时之宜吧。”

“也是饮时也是饮时!”朱高炽尴尬地笑道,停止了他的饮时之宜宏论,岔开了话题,“今日姑父以御赐仙茗款待,不胜荣幸。加上这泡茶的水鲜活、轻盈、甘例如醴,更是锦上添花。”

朱植插科打诨:“噢,泡茶的水又还有讲究?”

“嗯,大有讲究。”

朱高炽胸有成竹地道:“叔叔考我,学生便交答卷:此水性寒,味甘,应是冬雪融化之水。”

“嘿!世子识水之性如此精深!”郭镇惊奇地说,“果如世子所言。去年冬天连降数日大雪,你姑姑这园中竹林尽覆雪被,途命童仆于第一场飞雪后扫尽竹叶上的积雪;再下雪后,将叶上覆雪用干净拂尘赶入瓷缸,共得二十余缸,封好缸口,埋入花园深处,今年取出煮沸之后,便是这冲茶的水了。”

凤阳知府袁泰夸道:“世子识水之精,堪与茶仙陆羽媲美。《煎茶水记》载,李季卿命军士为陆羽取扬子江南零水煎茶,由于船颠水溅,到岸后只剩一半,军士便汲些岸边水充数,陆羽以构搅水说,这固然也是江水,但却是岸边之水。今世子能识此水为冬雪所融,与茶仙识水乃有异曲同工之处。”

谈笑一阵,朱植将话锋一转,说:“高炽啊,最近都做些什么呢?也不见你的消息,听说你接到圣旨准备进京,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呢!”

朱高炽一愣,心想这个平时好板着脸的叔叔忽然提这何故?但旋即镇静自若,笑道:“皇上召见侄儿,也不是说即刻就去,怎么也要等姑父的生日过完之后吧,侄儿明天就启程京师,万万不敢耽搁的。”

郭镇闻听朱高炽就要进京,正要说话,却看见朱高炽好像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马上就住嘴,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去了。但是这一切,都落入了凤阳知府袁泰的眼中。

袁泰对武定侯、驸马都尉的寿诞庆典之奢靡惊讶不已,少说也要数万两银子的开销,而各地官员包括从京师的一些官员的贺礼,更要超出郭镇开销的几倍。

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因为他自家官卑职微,在这群高官显贵中不免无味,他这个知府,要是不在凤阳,而是在其他地方的话,估计也是得意一时的父母官,但是在凤阳城,他的能力有多大,他心里十分的清楚。

可是,他的身份注定要过来应酬场合,还有一条,他也接到了京师中尊敬的恩师都察院佥都御史邓宇的书信,让他注意观察一些事情,也必须到侯府祝寿。

袁泰是景泰十七年进士,今年才三十出头,年轻气盛,风流倜傥,秉性刚正,来凤阳城任知府之前便擢为都察院御史在恩师属下任职。曾奉旨巡使福建、河南、山东,协助佥都御史邓文铿察巡百司,数次上书弹劾上府县官吏的疏职或不法之举,经稽核几乎全部属实,得到皇帝的赞许。

于去年被外放凤阳知府,明着是离开京师,但是谁都知道凤阳府对于皇亲贵胄是一个流放之地,但是对于各级官员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升迁镀金之路,因为凤阳城的中都之称实在是太敏感了。

今日来侯府贺寿,不惟亲眼见到这位侯爷的侈奢无度和官员们的巨额贺礼,还目睹一班大臣对这个侯爷的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他感到震惊,也很鄙弃,他看出这是因为郭镇是皇亲的缘故。

他非常讨厌那个不像是文人的朱高炽在那里装腔作势、趾高气扬的样子,那浮薄骄矜又故作谦逊的矫情,更使得袁泰对这位勇王世子增加几分反感。

他早就得到传闻,就是这个曾经起兵靖难的勇王世子,近几年来只因皇上鼓励商业,借助一些皇室的关系,多次暗中与其父联系倒卖西域特产和战利品,牟取暴利,但无人敢于出面揭发。

就是他曾经给恩师写信告知后就想暗访稽查,佥都御史邓宇以“不可轻信传言,证据不足”、“涉及皇亲国戚非同小可”为由,加以阻止。

在红罗亭闲聊一阵之后,袁泰趁别人谈兴正浓抽身踱出幄外,刚走不过几步,忽见侯府管家郭蒙带着几个家丁,鬼祟着朝灯火阑珊处走去。袁泰心生疑窦,不过这是在别人的府邸,倒是也不好多问什么,也没有打算做出什么举动。

就在湖边溜达了一会,越来越被红罗帐中传出的菲菲之音困扰,一次寿诞被郭镇做成这个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在炫富,还是在敛财,曾经在都察院里做过的袁泰,不由自主的就往贪赃枉法的地方去想了。

索性暂时稍微离开一下,现在告辞,也就是太不给主人面子,毕竟今天人家是做寿请客,碍于面子也要跟随大家一起回去,袁泰这么想着,就沿着小湖一直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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