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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是容振华的葬礼。
大雨凌厉而迅疾的敲打地面,这是墓园的全部声音。
这样的场面,清一色的黑,色调凝重,如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狠绝地绕着墓碑缠了又绕,裹的严严实实。
容斌为首的一行人陆续离开,十几分钟后,再有脚步声传来,雨中出现一把黑伞,一身黑衣的人。
雨更大了,风势猛烈,墓园周围的树木大幅度摇动,发出不堪忍受的声响。
树叶被卷起,飘落,毫无章法的混进风里,雨里,在一座座墓碑上空打旋。
脚步声停在其中一座墓碑前面,伞下的人脸色白的泛青,眼睑下有很深的阴影。
他活着,有呼吸,有心跳,会走会跑,身上却散发着一股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气息,浓的令人心惊胆颤。
许久,墓碑前缓缓响起声音,夹在雨声里,很模糊,“我还没有找到她。”
黑色的雨伞上抬几分,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住着一头困兽,濒临死亡,“爸,我撑不下去了……”
容蔚然弯腰咳嗽,他握紧伞柄,咳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苦,雨里出现点点猩红,刚落下就被冲淡了,之后再添新的,反反复复。
整座墓园把他包围,他早已深陷其中,能不能出来,全看一个人。
如今,怕是没指望了。
那天之后,容蔚然生了一场大病。
他是昏迷着被送出国内的,在疗养院住了两个多月,整个人不成样子。
抑郁症的症状有多可怕,患者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要面临哪些东西,会经历怎样的挣扎,正常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楚禾为了阻止容蔚然自杀,她不但多安排了护工,自己更是日夜盯着,不敢掉以轻心,自身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作为一个医生,楚禾竟然把自己搞的严重神经衰弱。
即便如此,她却连自嘲的空隙都没有。
“你要坚持下去。”
楚禾日复一日的重复这句话,是在告诉容蔚然,也在说服自己。
坚持,才有希望。
对谁都是如此,死了,那些人和事,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禾有时候觉得人生比电影里演的要更像是一出戏,第一次体会到感情,喜欢的人活的如同行尸走肉,而她无能为力。
“今天的太阳很大。”
楚禾和昨天,前天一样,拉开窗帘让明亮的光线照进来,驱赶掉屋里的阴暗。
屋里的男人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胸口有起伏,会给人一种是具尸体的错觉。
他太瘦了,两边的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颧骨高高突起,唇色发白,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令人悲哀的死灰色。
“还听那首《月半弯》吧。”
楚禾说出每天都说一遍的歌名,早已听的滚瓜烂熟,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记哪首歌,像记这首一样了。
轻快柔和的曲调在屋里响起,诉说着独一无二的故事。
楚禾站在床前,“你起来一下,我把你的被子晒晒。”
男人无动于衷。
楚禾|咬|紧嘴唇,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还是愤怒,“容蔚然,你的父母都在天上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们会有多伤心?”
容蔚然依旧没有反应。
楚禾吸一口气,她放缓了语调,哄小孩子般的说,“还没找到就去找啊,世界就这么大,你那么爱她,又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容蔚然的眼睑微动。
楚禾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起来,“在你找到施凉之前,能不能好好活着?”
她用尽全力,还是徒劳,一个成年男人就算瘦成皮包骨,那身大骨架的重量也让她吃不消。
“我快受不了了,容蔚然,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段时间,楚禾失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止一次的梦到他死去,从世界上消失,不是他躺在血泊里,地上掉着水果刀,就是他从楼上跳下去,她扑过去,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再这么下去,楚禾觉得自己也会在这家疗养院有个床铺。
房里响起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嘶哑难辨,“你可以放弃。”
楚禾拿指甲抠着手心,以此来刺激自己不去发脾气,她闭了闭眼,“如果我现在放弃,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所以容蔚然,你也不要放弃。”
容蔚然又不说话了。
他最多的状态就是静静的听着歌,把自己与世隔绝,去用力抱紧那些回忆。
楚禾没办法,只好叫人过来帮忙,把被子拿出去晒了,再给容蔚然理头发。
容蔚然的头发长了,到肩头,和干练毫不相干,衬的人更颓然,憔悴。
在知道有人要靠近自己时,容蔚然大力反抗,他扔掉手边的所有东西,面目可憎,歇斯底里的吼,“滚!”
楚禾一番解释,叫人等一下,她拿镜子给发狂的男人,“你看看,你现在跟个野人有什么两样。”
容蔚然粗声喘气,手背青筋都出来了。
楚禾说,“哪一天你们走在大街上,她认不出你,和你擦肩而过,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容蔚然眼中的暴戾凝固,他缓缓扭动脖子,面向楚禾。
楚禾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男人极度危险可怕的一面,还是会头皮发麻,手脚僵硬。
她的喉咙干涩,竭力温声细语,“我知道你不想的。”
“你很爱她,她也是,”楚禾的手心沁出一层细汗,语气维持着平静,“容蔚然,老天爷肯定给你们安排了重逢的时间。”
容蔚然反抗的情绪慢慢地减轻,“真的?”
“嗯。”楚禾发干的唇,“你坐好了,把头发理一下吧。”
“施凉喜欢以前的你。”
下一刻,她就看见男人坐到椅子上,双腿并在一起,曲成九十度,背脊挺直,端正的和一个等待家长检查的小孩子一样。
楚禾的眼眶里一片湿热,她偏过头,匆匆擦了几下眼睛。
有了那一出,理发的过程就顺利多了,容蔚然的头发蓄短,人精神不少,他身上的病服空荡荡的,下颚削瘦,犹如被刀刃残忍的切过,但他还是英俊的。
谁见了,也不会联想到丑陋这个词。
楚禾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不到三十岁,鬓角就白了很多,墨眉之间有一道深刻的纹路。
她想对他说,人生挺长的,你还没有过完五分之一,为什么不换一个人来爱。
也许是刚才男人坐在那儿的模样太过单纯,在楚禾的心里刻下印记,她有些恍惚,凉那番话不自觉的说了出来。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只能小心紧张地观察男人的神色,唯恐他失控,做出过激的行为。
容蔚然说,“换不了。”
楚禾压着声音问,“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容蔚然垂眼,右手手指放进左手的袖子里,摸着那处字母,心被那个女人拽走了,那里是空的。
没她,他连怎么去爱一个人都不会了。
容蔚然的爱情叫施凉。
一天夜里,疗养院发生惊动,护士带着四处搜寻。
他们在一处灌木丛里找到中国患者,对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这样的情况在一周后再次发生,疗养院对容蔚然的屋子周围加强,唯恐他再做出类似的疯狂举动。
门口,楚禾看着容蔚然被几个人大力压住手脚,看他在镇定剂的药效下慢慢平稳,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她却好像直接从夏天跨越到寒冬,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有一瞬,楚禾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活着……真的好吗?
她惊醒了,一身冷汗。
不敢再待下去,楚禾落荒而逃。
半个月后,楚禾跑来了,她的气息有点乱,脸发红,额前的发丝上都是汗。
“有人找你。”
容蔚然坐在窗前,眼神空洞,他没有听见。
走到他面前,楚禾拔高声音,“是陈沥沥来找你了,她说有东西要给你。”
椅子倒地,砰一声响后,是容蔚然混乱的脚步声,他捏住楚禾的胳膊,“你说谁?”
“陈沥沥,”楚禾一字一顿,“施凉的那个妹妹。”
她立刻就被放开了,眼前晃过一道身影,快又慌张,生怕慢一秒,就会错过什么。
花园一角的长椅上,陈沥沥坐在那里,腿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纸箱子,她用两条手臂抱着,似乎很重要。
望见一人跑过来,离的近了,陈沥沥惊在那里,她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她认识的那个天之骄子。
短短几个月,到底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对方精神有问题,在疗养院接受治疗,跟国内容家断了联系,其他的一无所知。
没想到他变的不人不鬼。
陈沥沥的手被一股可怕的力道钳制,她回神。
容蔚然从喉咙里碾出几个字,裹着血腥味,“她在哪儿?”
陈沥沥摇头,“我不知道。”
“你们是姐妹,她那么信任你,”容蔚然死死的盯着,“你不可能不知道!”
陈沥沥抽凉气,“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痛的脸都白了,“容蔚然,你快松手。”
半响,容蔚然垂下手,仿佛那个动作要了他全身的力气,“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陈沥沥顾不上检查手腕,“纸箱子。”
如果不是父亲病逝,她在离开前决定收拾屋子,还发现不了。
那纸箱子就会继续和灰尘为伴,极有可能容蔚然永远都不会知道,姐姐给他留了东西。
陈沥沥又会想,或许姐姐算到她会发现纸箱子,并且交给容蔚然。
姐姐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和这个容蔚然一样,重情重义,所以才受困。
听闻陈沥沥所说,容蔚然低头去看,神情茫然,因为太害怕只是一场梦了。
“这是我姐的东西。”
陈沥沥要去抱纸箱子,被一只手先她一步抢走,宝贝似的紧抱在怀里,谁敢碰一下,就跟谁拼命。
不是不知道这人对她姐的感情,在这一刻,陈沥沥的心头仍然感到震撼。
她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又瘦又高,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要去英国了,如果我有我姐的消息,我会想办法告诉你的!”
陈沥沥喊完了,她的耳边隐隐传来一声,“谢谢。”
台阶上的楚禾目睹了这一幕,她退开几步,让男人过去。
今天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度过,她不会来打扰。
回到屋里,容蔚然把门关上,再反锁,又去关窗户,确保接下来不会有任何生物出现。
做好一系列动作,容蔚然蹲在纸箱子前面,他伸手摸了摸,将纸箱子打开了。
入眼的是一个掉漆的黑色打火机,刻了r的手机挂坠,还有一条红色的围巾,一个狐狸玩具,和一个很大的抱枕。
容蔚然一一拿在手里,寸寸,他思念的目光骤然一滞,猛地把手伸到纸箱子下面,翻出一个东西,是生日卡片。
上面写着一行漂亮的钢笔字——生日快乐,我在等你。
容蔚然瞪着卡片,像是上头会窜出什么洪水猛兽出来。
他发了疯的把纸箱子翻过来,往地上一倒,所有的东西全部摊在眼皮底下。
卡片一共五张,用了同一句话,记载着那五年的时光。
还有耳钉,也是五个,全是黑色的,不同款。
容蔚然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声,他手里的卡片上凝聚了一滩水迹。
“原来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大骗子,”容蔚然低低的笑出声,满脸的泪,“你是这世上最成功的伪装者。”
他拿起一个耳钉,扎进左耳,那里空了几年,有些不适。
那种不适是活着的证明,令容蔚然的灵魂都在叫嚣着,想见她。
想象着她在写卡片时的样子,容蔚然的唇角一扬,他坐下来,认真仔细的去看那些东西。
就在容蔚然准备把卡片收好时,他的手臂顿在半空,手指在其中一张卡片的边缘来回摸了摸,再拿到眼前看,发现卡片后面还有一张,黏在一起了。
第六张卡片上面只有两个字——等我。
跟其他卡片上的字迹不同,并不规整,像是匆忙留下的。
容蔚然看了很久,久到他的眼睛湿了,又干了。
他躺在床上,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个村子,容蔚然从村口进去,看到一群小孩子在玩耍打闹,几个妇女坐在墙角边唠嗑边摘菜,满脸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再往里走,他见到牵着牛,步履蹒跚的老人,干完农活回来的壮汉。
村子不大,容蔚然很快就走到村尾,他站在树荫下,望见远处有一个高挑的女人,背对他站着,身上穿了件长裙子,跟着风轻轻摆动。
她转身,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眉眼一如从前般妩|媚动人,容蔚然醒了,手里攥着卡片。
卡片被攥的地方已经有点皱了,被汗浸|湿,字迹模糊。
大梦初醒,容蔚然心脏一阵发疼,他侧身,虚虚地抱着狐狸玩具。
第二天,楚禾来看容蔚然,他刮了胡子,衣着整洁,正在专心地给屋里的植物浇水。
窗帘拉开了,阳光洒进来,男人身上镀了层光晕,和昨天的颓废胖若两人,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
楚禾扫视屋子,没见那个纸箱子,不知道藏哪儿了,她想,应该是施凉的东西,被收起来了。
刚回来的时候,容蔚然不吃不喝,是想方设法给他的营养,甚至强行往嘴里灌,后来就动用施凉来击破他的攻防,打进他的世界。
今天他和正常人无异,一份早餐几乎就没剩下。
楚禾的心情很好,“想不想出去走走?”
出乎意料的,容蔚然很爽快,“好啊。”
楚禾微怔,她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只要他好,就够了。
八月里,正值炎炎夏日,清晨还有些稀薄的凉意,一转眼就会消失全无,让人措手不及。
容蔚然换上t恤长裤,他走在街上,像杂志上抠下来的冷峻模特,不会有人相信他是从疗养院出来的,身边跟着医生,口袋里还揣着药瓶。
走在旁边,楚禾一直在留意容蔚然的变化,犹豫提不提容家的事,想想还是算了。
他不问,说明并不想知道。
容蔚然突然说,“手机给我用一下。”
楚禾抬头,目光里充满深究。
她忘了,容蔚然不发病的时候,不露声色,是看不出名堂的。
楚禾拿了手机给他,自己走到一边去了,没问原因。
容蔚然按了个号码,他开口表明身份,那头就传来小助理的惊喜声,哭的稀里哗啦的。
“我还没死,等我死了再哭。”
“……”
容蔚然问了一些事,小助理如实交代,又开始哭,情绪难以平复。
啪的挂了,容蔚然又打了几通电话,他把手机还给楚禾,面上没有表情。
楚禾找到机会去看手机,通话记录全删了。
走了一会儿,他们在公园坐下来。
“你好好接受治疗,控制住病情,再出来找施凉,”楚禾着一片树叶,轻声说,“总会找到的。”
容蔚然突兀的说,“楚禾,如果你是萧荀,你会把她带去哪儿?”
闻言,楚禾侧头,看到男人仰起脖子,阳光透过树梢投下的斑驳光影都在他的脸上,那么不真实,又美好。
她惊诧的发现,男人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复原,就像是干涸已久的一盆植物,终于等来主人的灌溉。
“如果我是他……”
楚禾思索着,“我会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和她在那里生活,就我们两个人,不想被以前的人和事打扰。”
“谁也不认识……”容蔚然问,“那会是什么地方?”
“某个山庄,小镇,海边的村子……”楚禾一连说了多个,“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角落,可以供萧荀选择的地方有很多。”
容蔚然半阖了眼帘,“是啊,有很多。”
周遭浮动的气流凝结了,气氛也随之变的压抑,让人感到窒息。
沉默片刻,楚禾说,“有句话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她去祝福,真心诚意的说,“我相信,你们会再相遇的。”
容蔚然着手指,“你听说过c市黄家吗?”
楚禾愕然道,“是那个占卜的黄家?”
“对。”
容蔚然说,“我找过黄老爷子,向他问了我的面相。”
楚禾问道,“那位老爷子是怎么说的?”
容蔚然将手掌翻上,瞧着掌纹,“他说我是儿孙满堂的好命。”
楚禾一震。
容蔚然开口问,“你信命吗?”
楚禾说,“信吧。”不然老天怎么会在让她遇上这个人后,又让她一世不能如愿。
“我也信。”
容蔚然倏然抬起手臂,手掌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摸了摸。
楚禾僵在原地。
她被揽进男人的胸膛里,和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温暖。
楚禾忍不住拽着男人的衣服,手臂环上去。
这个拥抱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更像是兄长和妹妹。
容蔚然低声说,“楚禾,无论是那次,还是这次,你都从来没有放弃我,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爱情和恩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不能混为一谈。”
楚禾笑着,满嘴苦味,“我明白。”
“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不违背道义,我都会毫不保留的答应。”
“好啊,那我记着了。”
楚禾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她说,“你放心吧,真到了那天,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
“谢谢。”容蔚然说,“抱歉。”
此时楚禾只懂前两个字,至于后两个字,她懂的时候是在几天后。
容蔚然走了,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