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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慧在上学之余,终于攒够了交书院伙食费的钱,可她全部用来给奶奶抓药了。只能饿着肚子写完作业,早早回家。
常继文在大姐死后变得沉默许多。也不知这个没见过几面的未婚妻的死,给这个少年的打击有多少。不过,他对程灵慧的功课好像更严苛了。有时候秀雯看不过眼会向山长告状。也不知山长有没有在意,反正常继文依然如故。不过,没多久他就不来书院了。听说是家里又给说了媳妇,年底要成亲,还要准备开春了进城考试。他已经是秀才了,再靠就是举人。
程灵慧听到这个消息,想到死去的大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进了腊月,书院放年假了。今年家里没了大姐,一下子像少了很多人。二姐要帮着奶奶和母亲做过年的活儿,也没人来找她剪窗花。家里冷冷清清的。
程灵慧给忙着杀猪、做豆腐的爷爷和父亲打下手。也没什么心思去做炮仗。
到了腊月二十二。大清早父亲打开街门去挑水。意外的看见常继文牵着牛车站在门外。牛车上拉着几样年礼。父亲愣了愣,不知道该说啥。
常继文道:“叔,过年了。我爹让来看看。要是缺啥短啥的跟我说。大姐儿没了还有我呢。”
父亲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俺对不起你们老常家啊。”
常继文低着头:“我又说了门亲事,二十八过门儿。初二我带她来给您和爷爷磕头。”
父亲道:“就别了吧。大妮儿咋说也没过门儿。让人家闺女来给俺们磕头不合适。你爹能想着告诉俺一声已经是天大的仁义了。”
常继文点头,又说:“我过了年要进城去赶考,您有啥要捎的不?”
父亲说:“没啥要捎的。你安心考试,考好了俺脸上也有光嘞。”
常继文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父亲就不让,说:“你来了就好,可不能再拿东西。”
少年执拗的把东西卸下,道:“我走了。叔,你也回吧。”说完牵着牛车走了。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父亲站在门阶儿上,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水也不挑了,蹲在大门口就哭上了。
常继文新说的媳妇是隔壁陈家村的。陈家村离程家庄不过三里路,平常俩村谁家有什么事很快彼此就会知道。谁家娶媳妇,谁家打发闺女,那都是了若指掌。更别说这陈家村的姑娘嫁的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大户人家——桥上常家。
头一天发嫁妆,四里八乡看热闹都差点没把陈家村的路堵了。到了二十八成亲这天,看热闹的更是人山人海。程灵慧一个人孤零零趴在树上。看着下面热闹的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看那青砖大瓦房,陈家村儿这家比自己家条件要好很多。除了头一天三大马车的嫁妆,今天又准备了一小车。用红布盖着,也不知道装得是什么。只听陈家进出的人说,是给自家姑娘傍身压轿用的。
从三皇五帝到现在,三里五乡就没听说过还有‘傍身压轿’这一说。明显是陈家多给预备的嫁妆,三辆大马车装不下了,才在今天另外装了一车。
常家的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当初都是三车嫁妆。陈家这么做,即让人挑不出理儿,又稳压那俩妯娌一头。这还没进门儿呢,陈家姑娘就在妯娌里站了上码头儿。
那常家迎亲用的高头大马车,披红挂彩的也是四里八乡头一份儿的阔气。
程灵慧在树上向下望去。人群中并没有常继文的身影。因为沙溪县古往今来的习俗,新郎官儿是不去新娘子家迎亲的。来迎亲的一般是家族里的管事,带着一些子侄。像常家这样比较讲究的大户人家,还会带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吉祥婆子和押轿丫鬟。普通人家就没这个讲究了。
有家里困难的,迎亲就是牵个驴,把新娘子驮回家了事。
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走了。一群小孩儿跟着看。程灵慧觉得没意思,就自己往回走。走到西场上,看见孤零零的场屋,鬼使神差的就走了过去。
五爷好像察觉到外面有人,拉开门看见是她。意外道:“三慧子,这么大冷的天,你来这里干什么?”
程灵慧的眼泪止不住就往下流。哭道:“五爷,你让俺在你这儿哭会儿吧,俺心里难受。”
五爷把她拉进屋里,问道:“咋了?谁惹你了?”
程灵慧哭道:“俺去陈家村看人家打发闺女了。”
五爷叹了口气:“那你往火边儿坐坐。”
程灵慧就坐在火边儿哭。五爷拿个棒子面饼子在火上烤。棒子面饼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五爷烤好了,就用中指和食指夹住扳开。递给程灵慧一块。
五爷的两手都没有大拇指,干什么都十分不方便。家里也没人了,就住在场屋里给大伙儿看场。衣食都靠大伙儿接济。
程灵慧接过饼子,看着五爷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忘了哭泣。
五爷也不以为意,说道:“看啥,快吃吧。五爷这儿也没有啥好吃得给你。”
程灵慧咬了一口烤的外皮焦脆,里面喧软的饼子,问道:“五爷,你的手是咋整的?”
五爷叹口气:“别问。都是五爷年轻时作孽,自己作得。”
程灵慧看见五爷的棉袄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说道:“五爷,你衣裳破了咋也不缝缝?”
五爷说:“反正也没人看,缝它干什么?”语气中不尽的萧索。
程灵慧吃完饼子,说道:“五爷,俺好了。俺要走了。”
五爷道:“那就走吧,省得家里大人担心。”
程灵慧走出场屋很远,回头时看见五爷还站在门口目送自己。她挥了挥手:“五爷,你回去吧。外头怪冷的。”
五爷点点头:“就回。”
程灵慧看见五爷回头的时候脸上有什么一闪,仿佛是泪光一般。
她回到家里,二姐已经把午饭端上桌。程灵慧吃了半块棒子面饼子,不太饿。吃饭就有些心不在焉。奶奶察觉了,问她怎么了。她把好像看见五爷哭了的事跟奶奶说了。
奶奶沉默了许久,叹道:“老五也真是不容易。”
爷爷接口道:“谁又是容易的?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能怪谁?”
奶奶道:“也是。人在做,天在看。你说那老天爷咋就到咱头上就不睁眼了呢?”说着嗓子就发哑。
程灵慧知道她又想起了大姐,急忙打岔,问道:“奶,五爷的手指头到底咋回事?”
奶奶说:“让仇家给砍掉的。”
爷爷就打断奶奶的话:“你给孩子说这个干什么?”
奶奶就任凭程灵慧怎么问也不肯说了。这个疑问程灵慧以前也问过,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吃了午饭,家里要炸麻糖和粘面果子。这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刚出锅的粘面果子又好看又好吃。程灵慧直吃了个肚圆。
炸完果子天已经麻麻黑了。奶奶用高粱秸秆扎编得‘撇子’(一种浅筐儿)捡了些麻糖和果子,让程灵慧给五爷送去。程灵慧端了撇子一路小跑就到了西场。
五爷感动的老泪汪汪:“也就二哥、二嫂逢年过节还惦记着俺。”
程灵慧看见五爷掉泪,心里莫名的不好受,说道:“以后俺也惦记着你。”谁知五爷听了,哭得更凶。一大把年纪了,满脸鼻涕眼泪跟个小孩儿似得。
五爷哭罢了,问程灵慧:“你家就几个闺女,也没个小子。要是将来到了婆家,婆家人欺负你们可咋整?”
程灵慧想也没想道:“谁敢欺负俺二姐,俺打不死他。”
五爷道:“你一个人,咋能打过人家一家子嘞?”
程灵慧想了想也是,不由有些犯愁。
五爷说:“这么着。你以后下学了先来俺这儿。五爷教你点儿防身的本事。那草药,五爷和你一块儿挖。”
程灵慧问:“啥本事?”
五爷说:“你别问,来就是。这事儿得悄悄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连你爷爷、奶奶都不能告诉。你能做到不?”
程灵慧问道:“为啥不能让人知道?”
五爷叹息道:“你五爷年轻时做了错事,得罪了人。要是让人知道你跟着俺学本事,那就麻烦了。”
程灵慧似懂非懂的点头:“好吧。只要能保护二姐和四妹、五妹,俺谁也不告诉。”
五爷一直把程灵慧送到村口大梧桐树下,一再叮嘱她,千万不能跟别人说。程灵慧保证了又保证,这才告别五爷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