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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酒肆藏名三十春。
大约是“欺负”了小姑娘,顾惜朝的眉目之中虽然还有萦绕不去的抑郁之色,但是却没有方才的那样失意颓唐了。
明显感受到两道冰冷的目光,顾惜朝勾起薄唇,见好就收。他坐直了身体,看了看天边升起的一轮明月,对叶且歌说道:“天色不早了,小公子喝了这杯,便回去吧。”别有深意的暼向角落,顾惜朝悠悠道:“省得有人该担心了。”
叶且歌有些奇怪的回头看了一眼,也静心感受了一下周遭的气息,却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只以为顾惜朝察觉到了自己身边的白云城的暗卫,叶且歌摇了摇头,道:“这倒不妨事。”
见叶且歌神色肯定,顾惜朝也不再劝。只是他既然知道了叶且歌的真实性别,又不了解她的酒量。直觉觉得一个小女孩喝多了终会麻烦,所以他便伸手将叶且歌的酒杯扣了过去,自己拿过叶且歌的酒坛,一杯又一杯的喝了起来。
叶且歌撑着下巴,就这样看着顾惜朝一杯一杯的喝着酒。
一个人苦闷的时候,酒就会越喝越冷。顾惜朝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就越清晰的想起自己难平的心事。
叶且歌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顾惜朝身边。她知道,只需要片刻,这个满身写满了失意的男子就会对她说一说他的烦恼。
叶且歌并不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因为她本身就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可是那也不妨碍她去倾听,她修习心剑,而聆听旁人的苦楚,这本身也是一种修行。
顾惜朝也没有让她等很久,酒过三巡的时候,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颓然一笑,对叶且歌道:“其实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吧?”
似乎察觉到叶且歌有些疑惑的目光,顾惜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曾经对你说,这些江湖人士放肆的,是没有理性的,是残忍的,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实最残忍最放肆,最没有理性的,是我一直想要效忠的皇帝。”
“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顾惜朝似乎有些醉了,他睁着一双迷蒙着醉意的双眼,挑起了叶且歌的下巴。看着少女清澈见底的眼眸,顾惜朝带着酒气的呼吸喷薄在她的唇畔,似乎下一刻就要吻下去。
他们并不熟悉,甚至在几刻钟之前,他们还并不知晓彼此的姓名,叶且歌只觉得这人有些愈矩了,可是她并不能和一个醉鬼计较,所以叶且歌只是伸出手,轻轻的抵住了顾惜朝,让他清醒些许。
大约也是觉得这样的举动太过狎昵,与顾惜朝一贯的作风相违背,所以他自己也觉有些不妥,面上稍微闪现出了一丝尴尬,却很快掩饰过去。
顾惜朝骨节分明的手转而搭上叶且歌的肩膀,他似乎叹息,又似乎不认命一般的对叶且歌的问道:“你说一个人的出身,家世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顾惜朝问着叶且歌,却并不需要她的一个答案。他问着眼前的这个男装的小少女,实际上却是在扪心自问。今日他本该纵马长安,金榜题名。甚至在今日午时之前,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圣上钦点的探花郎。然而,所有的春风得意,所有的仕途的无限向往,全都随着一个人的举报而破碎了。
更可笑的是,那个人用来攻击他的,是他的身世——他不可能选择的身世。如果可以,顾惜朝也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出身青楼,自己一出生就是贱籍。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他更知道,如果自己想要什么,就必须努力去争取,所以他努力的读书,努力的习武,终于有一日出人头地。
顾惜朝能忍受很多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历经许多常人不能励精的磨难,可是他唯独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全部努力,就那样轻易的别人的三言两语全部抹杀。
而他失去一切,数十年的努力全部落空,只是因为他的身世,只是因为他的身世而已!
如果安庆的历法明文规定,贱籍不能考取功名也就罢了,可是安庆分明是鼓励各个阶级去科举应试的,之前更有三朝元老出身奴隶。可是如今这位皇帝,却只想要一个清平盛世,他已经老了,老得不想再有任何一点波澜,老到他在位期间不想再出任何的特殊。
提拔一个青楼女子的孩子,若是做得好,那是那人自己努力。而不是做不好,就是他这个做皇帝的认人不清了。如今皇帝一心想求清名,自然不可能主动留下顾惜朝这样可能的污点。
所以,在顾惜朝被人揭发了身世的时候,老皇帝选择褫夺了他的探花之位,并且让他永不得科举。顾惜朝失意之下,才来到了这座距离京城不远的酒肆,借酒消愁。
顾惜朝虽然也会一些武功,但是本质上他还是一个有些清高自傲的读书人,自觉将自己与那些江湖人隔绝开来,顾惜朝很少有江湖上的朋友。而这一次,他之所以有的会主动来搭话的叶且歌,是因为他曾经见过叶且歌帮助那些被蛮不讲理的江湖*害的百姓。
却也只是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心地良善罢了,他一腔苦闷尚且无处与人倾诉,也更不能指望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能够帮助他。
如今,这位前任探花郎但实际还并没有传播开去,叶且歌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听见顾惜朝的话,她猜测约莫是这人因为身份问题,受到了一些委屈。
见这人不愿多言,叶且歌直接转开了话题。她出身藏剑,自幼受叶英教导,武功招式自然不在话下,诗词歌赋却并没有半点落下。顾惜朝竟然能够夺得探花,自然也是极为有才华的。
于是两人便这样谈论开去,兴致起时,顾惜朝还会击节而歌。男子的声音并不是女子一般轻转悠扬,却别有一番沉郁的味道。那是一生襟抱未曾开的萧疏,是壮志未酬的没落,只是到最后却更添了几分怅然中的洒脱。
但是说到了生平得意之处,顾惜朝给叶且歌看了一卷书,那是他自己写的《七略》。就着酒肆之中并不明亮的灯火,叶且歌静静地读着,只读了半章,便觉得言语珠玑,字字精妙。
“顾兄果然大才。”叶且歌不由的赞叹道。
“我顾惜朝一生求寻知遇之人,今日得见小公子,实在是顾某的幸事!”他的眼中有三分迷蒙的醉意,伸出指尖滑过叶且歌的脸,指尖柔滑软腻的触感让他有了刹那的停顿,这才猛然想起,面前这位并不是和他一样的男子,而是一个才刚刚长开的小姑娘。
收回了手指,顾惜朝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碗,道:“今日当浮三大白!”
喝完了酒坛里最后的酒,顾惜朝对着叶且歌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醉意,又仿佛很是清醒的说道:“天色不早了,小公子自去,莫要让人担心了。”
顾惜朝虽然还醉着,可是习武之人的本能还在,周遭那两道视线在发现他已经发现他们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明显,仿佛是在威慑着他,让顾惜朝不要对叶且歌太过放肆。
是掐准了这两人不会在叶且歌面前现身,顾惜朝又有几分天生反骨,如今正是心头抑郁,便更是不会示弱半分了,这才刻意与叶且歌亲近,容行暧昧。
只是后来他和叶且歌相谈甚欢,这个出身富贵的小姑娘居然懂得许多民间疾苦,也没有什么门第之见——一个人是装出来的平易近人,还是倾心相交,顾惜朝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叶且歌显然属于后者。
平生知己难得,顾惜朝倒不愿意再唐突了叶且歌了。所以现下,他只能遗憾叶且歌不是一个男子,不然他们红炉饮酒,抵足同眠,岂不快哉?
叶且歌哪里知道顾惜朝的复杂心思,只是如今天色当真很晚,她的确不好再做停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皱褶,叶且歌提着自己的轻剑,对顾惜朝微微一抱拳,道:“顾兄今日饮酒良多,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顾惜朝仰头看了看天边的月色,对叶且歌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叶且歌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酒肆之外走去。随着她的离开,顾惜朝明显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冰冷的目光,也随之消失了。
“两个……啧。”顾惜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顾惜朝在欢场之中长大,对于男女之事,本就比旁人明晰。如今叶且歌又长得这般绝色,在顾惜朝看来,吸引几个狂蜂浪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这两个人武功都不弱,至少是在他的境界之上。自己的这位小知己招惹上这样的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叶英和叶且歌走了一路,最终看见自家徒弟在一间酒肆面前停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半响之后,她走进了酒肆之中。
叶英看见叶且歌叫了一坛酒,本想也跟着进去,却见叶且歌和一个绿衣的书生交谈几句,而后两人竟相谈甚欢。叶英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书生声音清朗,虽然有些落魄失意,却到底谈吐不凡——似乎和自家徒弟竟然有几分莫名的相配。
于是,叶英本想走进酒肆之中的脚步顿住了。他隐匿了自己的气息,将身影隐于黑暗之处。他静静的听着两个人的交谈,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而开始刻意的和且歌亲昵。
叶英只觉得有些好笑——为这年轻人的幼稚。只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半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将自己的威压越发的向顾惜朝那里迫去,叶英不打算让他再这样对自家徒弟轻佻下去。
时至今日,你还能看着且歌那孩子去选择“更好的选择”么?叶英扪心自问,却只觉得心下疼痛,似乎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且歌喜欢上了别人,那个人是谁都好。至少可以给她一段轻松的感情,让她不必再因为喜欢一个人而被天下人诟病,那么自己为人师长,其实是可以祝福的。
因为他是叶英,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叶英。他的剑,是为了守护藏剑山庄而生,而情爱之事,其实早已应该不在他的心上。而他动了情,却也应该还可以冷静自持,不至于泥足深陷才是。
可是,动情之事,特别是对叶英这样的人来说,哪里是那样容易收放自如的呢?这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心动,却早就已经渗入骨髓,不可剥离。
一直到顾惜朝的出现,那样拙劣的挑衅,叶英分明是早就看穿的,却还是不能免俗的牵动了几分肝火。一直到他家徒弟走出酒肆,叶英心中的疼痛也还没有平复。
白发的男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他整个人都是一片白,唯有额角的梅花鲜红如血。
客栈之中已经没有了旁人的影子,西门吹雪在叶孤城走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叶子午也乖觉的与诸位暗卫们一道藏了起来。
叶且歌正在上楼,不觉却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蓦然回首,却见到了自家师父。叶英有些差的脸色让叶且歌的心“咯噔”了一下,她不由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的对叶英道:“师父?”
这一声呼唤让叶英稍微缓和了神色,叶且歌站在四阶台阶之上,堪堪能够和叶英轻视。叶英凑近了叶且歌的颈窝,低声道:“一身的酒气,快去洗洗。”
分明是寻常的动作,分明是再自然不过的叮嘱,叶且歌却觉得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不过因为那人是叶英,叶且歌还是不期然的脸红了。
她点了点头,正要上楼,却听见叶英冷不防的说道:“且歌,为师有没有和你说过,为师字焕俦?”
焕俦,音似缓愁,且歌缓愁容的缓愁。
叶英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在意一个名字。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所谓的缘分,更多的只是后人的牵强附会而已罢了。
可是却还是会欣喜,自己二十岁的时候,父亲为自己取这个字的时候,叶英都没有那样的欣喜。而这样的以物之喜,曾经是叶英想要摒弃的。
叶且歌愣了半晌。
她出生的时候,老庄主已经退居住剑冢,世人提起叶英,也多以“大庄主”称之。哪怕是家中的各位伯伯,也是亲昵的唤一声“大哥”。而师父的字,竟是从未有人对她提起过。
像是想到了什么,叶且歌的脸轰然便红了。她说话难得的磕巴,嗫嚅半晌,才糯糯道:“且歌怎么能唤师父的字呢,这也太……太放肆了。”
叶英抬手轻轻的按在了叶且歌的唇上,抬手拍了拍小姑娘毛绒绒的发旋,却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叶英轻声道:“去休息吧。”今日他也只是想要告诉小徒弟自己的字,却没有逼她即刻就唤出口的意思。他们来日方长,虽然今日心头酸涩,叶英却到底并不急于一时。
叶且歌觉得,自己今天真的有些喝多了。她晕乎乎的飘回了房间。一直到月半中天。叶且歌白才恍惚入眠。
今夜,就放纵自己做一个有师父的梦吧。叶且歌这样想着,缓缓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