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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且将新火试新茶。
明黄色的轻纱被风吹起,皇帝握着笔的手一紧。他眯起眼睛,静静的望着风吹来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一直到一个全身明黄色轻甲的人影站到了他的面前,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应该喊一声“护驾”。
叶且歌换回了一身藏剑服饰——不是如今为了避讳皇家而改成的银白,而是一如盛唐之时的明黄。她没有再如同小公子一样束发,而是如同每一位藏剑女弟子一样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梳一个马尾垂在脑后。
这样的一个看起来刚刚及笄的小女孩,虽然身后交叉背负着两柄重剑,可是因为身量未足,看起来却又有几分温良无害。皇帝这会儿倒是镇定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坐着,习惯性的打开那盒神仙膏深深的嗅着,懒洋洋的冲叶且歌一抬眼眸,道:“姑娘深夜至此,莫非是神女有心?”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后人总是用“巫山*”去形容男女之间炽热的□□,然而对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皇帝的这句话虽然是调侃试探,却也未免有些过了。
叶且歌皱了皱眉,只能当这人是在故意激怒她。没有理会那皇帝说的话,叶且歌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一直到皇帝的桌前站定。她注视着皇帝,扫了一眼他桌上的奏折,眼中不觉便是一抹愧怍。
——这天下是如今这幅样子,可是不能否认,这个皇帝始终是勤勉的。如果苍生可以慢慢等待,给他十年的光阴,亦或是三五年足矣,这安庆恐怕又会是另一番样子。然而没有如果,叶且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此事便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并没有拔剑,而是将怀里抱着的一个坛子放到了地上。随着叶且歌的动作,一群小太监手脚麻利的搬上了煮茶的器具,就在皇帝的桌前,叶且歌和他相对而坐,揭开坛上的白布,用竹舀舀出了两筒清水。
素手不疾不徐的点燃了上好的橄榄炭,叶且歌竟然开始准备煮茶。
在那些小太监出现以前,皇帝就已经暗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那些太监之中,甚至有他眼熟的人,这便是这人在对他暗示,暗示这皇宫已经有脱离了他的掌控的部分了么?心中猛然一沉,皇帝却仍然强自镇定的看着叶且歌动作。只是他到底心头有几分纷乱,便又狠狠的挖了一块药膏,涂抹在自己的额头两侧。
浓烈的薄荷味中的甜甜暖香让叶且歌的手顿了顿,这时,小小的壶中的水已经泛起了如同滚珠一般的碎泡,时机恰好,叶且歌皓腕一转,将壶中的水倾入甜白瓷的茶杯茶杯之中,顷刻之间,清冽的茶香便在皇帝的寝宫之中蔓延开去。
叶且歌将一杯茶端到了皇帝的面前,对他道:“尝尝?”
皇帝犹豫了片刻,叶且歌也看出了他的顾虑,她翻手从皇帝的手边取过那个盒子,小心的闻了闻,一边皱眉一边才:“安溪木磨成的膏药你都敢抹,还怕我在茶里下毒不成?”
安溪木,也叫安息木,是天下奇毒之首。它生长在南疆,看起来就和寻常的柏木皮没有区别,可是一旦与人皮肤接触,毒素就会迅速渗入肺腑。这药是见血封喉的毒物,而没有直接内服的话,就会让人慢慢的反应变得迟钝,动作变得缓慢,呼吸的频率越来越低,日子久了便会如同死人一般,更有传闻说,一旦中了这样的毒之后,到了后期,一日只会呼吸两次。
而最可怕的事情是,这种□□,是会让人上瘾的。如果克制不住自己对它的渴望,那么就当真会沉眠于安溪木的甜暖香气中。
皇帝想来也是知道安溪木是什么东西的,毕竟许多年前,宫中的嫔妃便有人丧命于这种□□之下。能够将这样的药都用在他的身上,皇宫之中到底混入了几重势力?皇帝将所有的可能在自己的心中过了一遍,只觉得浑身都是冰凉。
叶且歌没有和他多言,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道:“这是去年小雪那一日,我在西湖边上扫下来的枝上雪,埋在地里虽然不足一年,却也比寻常雨水清醇一些。而这茶……”
叶且歌的眉目清冷,在灯火的扑朔之下,分明是甜美的面容,却让人觉出了一股肃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口中吐出的话语如同冰锥一样直刺皇帝心口:“这茶,是龙溪特产的千叶芽。”
一时之间,皇帝竟然被她的气势所迫,茫茫然的抬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凌冽的茶香萦绕在鼻端与舌尖,皇帝猛然一个激灵,动作顿住,口中的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龙溪,他自然知道这个地方,他也明白哪里如今是何种境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安庆,还有什么地方是他看不见呢?可是更多时候,他只是不想看、与不愿看罢了。他说这是帝王心术,这是权衡之计,于是便能轻易的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苍生疾苦。
可是如今,偏生就有人将这疾苦赤|裸的摔在他的脸上,逼迫他必须去面对。
心中一时涌起一股不忿,皇帝摔了茶碗,也撕碎了自己平素一贯的温良,他用手指着叶且歌,高声道:“龙溪龙溪,你当朕愿意自己的子民受那样的罪么?朕有什么办法!朕难道还是神,能够变出来粮食么!”
叶且歌的唇角本是勾出一抹嘲讽,可是她静静的听着皇帝说的话,那抹嘲讽慢慢褪去。忽然,她从座上起身,对皇帝拱手:“既然圣上不能,那么且歌今日以苍生为请,恳请圣上退位让贤,将这天下让与能力挽狂澜之人,圣上,你愿意么?”
她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清澈到皇帝都诧异,这种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居然也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眸么?只是,他恍然想起安庆皇室之中流传的一个秘闻,于是,皇帝眯起了眼睛,暂时压下了心底的惊怒,细细打量着叶且歌。
许久,他靠在了椅背上,宛若重新掌控了局势,又宛若没有听见叶且歌方才说的话。他端起已经凉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有些嘲讽的说道:“前朝叶氏有你这样绝色的女儿,若是送入宫中,博个皇后之位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这天下之主有了你们叶家血脉,不也算是你们复国了?”
安庆先祖本是将军,从叶氏的手中夺走了这个天下,屠戮叶氏宗族,却到底没有对旧主赶尽杀绝。只是,叶氏琥珀色的眸子便成了某种禁忌,安庆代代相传的祖训之中,“异色瞳者不可重用,异色瞳者不可为妃”便是头等的铁训。
皇帝只觉得可笑,他们安庆皇族苦心孤诣的对付了前朝遗血百余年,而今却依旧给了这些叶氏中人犯上作乱的时机么?
这种言语上的冒犯,已经不能激怒叶且歌。她的眸如沉水,定定的看着皇帝,然后缓慢而清晰的说道:“而今安庆,先帝软弱,不能知人善任,良将善才明珠蒙尘,此为一过。朝中积弊难除,圣上身在宫中尚会被人谋害,更毋论奸臣如何蒙蔽圣听,鱼肉百姓,此为二过。天灾非皇帝之过,然只思面上安宁,漠视人间惨景,此亦为三过。”
叶且歌一字一句的说着,皇帝手指颤了颤,却终归无法反驳。
叶且歌继续道:“更何况外族攘边多年,安庆用财宝美女,又能换来几年安宁?”
最后一句话,直接戳中了皇帝的心病。他猛然瞪大了眼睛,对叶且歌冷笑道:“就算如同你所言,桩桩件件都是朕的过错,可是,你们叶家又能如何?叶孤城只是一个剑客,难道还指望他以一敌百,去清理朝堂,安抚百姓,抵御外族么?”
有些轻蔑的看了叶且歌一眼,皇帝嗤笑:“还是叶小姐觉得,自己去西域和亲,嫁几个外族首领,就能安定边疆了?”
皇帝似乎一直看不起叶且歌,觉得她一个女人,纵然今日能进了他的寝宫,却也终归难成大事。况且已经撕去了温和的面具,此刻皇帝的言语便越发的尖酸刻薄了起来。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同叶且歌客气,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那前朝叶氏,也不过是犯上作乱之辈了——他又何必和这些乱臣贼子客气?
辱及兄长,叶且歌不觉反手握住了身后的长剑。只是她顿了顿,终归没有冲动,而是将来之前就已经想好的话对皇帝道:“南海累世积蓄,加上安庆国库的存粮,只要中途无人克扣,足矣支持全国百姓食用三年。天灾虽不知几时能休,然推广高产粮种,三年足矣。三年之后,纵然依旧大旱,百姓也可果腹。”
天真。
这是皇帝听了叶且歌说的话之后唯一的想法,只是小姑娘的神色认真,言语之间更像是苦谏,而非作乱。于是他心头的怒火浇灭一些,皇帝坐回了座位上,语气也稍稍平和:“水至清则无鱼,你自己也说了那需要‘中途无人克扣’,整个安庆国土何止千里,天子脚下尚有蛀虫,又如何保证没有贪官污吏呢?”
叶且歌稍稍犹疑,皇帝只当她是被自己问住,却没有想到,其实叶且歌只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这张底牌掀开。此来盛京,叶且歌自然不是冲动而为。在此之前,叶孤城已经对她坦诚了所有计划。
就在皇帝有些好笑的看着叶且歌的犹豫的时候,叶且歌抚上了自己的一身明黄色的衣服,轻声道:“白云城为了今日,已经准备了数十代。”
“如果这世间有贪官,就撤了他们的官。”
“如果这世间有奸臣,就灭了他们的族。”
“如果这世间尚有不平事,那就……就踏平那些事!”
叶且歌一字一句的说着,也一步一步的向着皇帝走去。从她的位置到皇帝坐着的地方并不远,可是叶且歌却仿佛要走过自己前身今生的漫漫心路。她在前进,也在诀别。
——她在背离自己原本的行事准则,剑上将要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可是她应当这么做,无论是为了兄长,还是为了这苦苦煎熬的百姓。
所以,说完了这些话,叶且歌走到了皇帝面前。她的脸上依稀有慈悲之色,然而她的剑,却是没有半分停滞之意的直向皇帝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