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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出病房,乘电梯而下,再穿过外长廊,待离开外长廊的尽头拐弯后,一家人便来到了没有纵横隔阂的空旷之地——大草坪。李阿姨则走在好几步后,慢慢的尾随着他们也来到了草坪地。
“啊!——环顾四周,四周好开阔呵!放眼夜空,夜空真高远呵!”来到春夜里的雨莲,眼见,夜空浩瀚,星光点点,深感,这夜天中的万里风清,真是的呵!心旷神怡,心随天去心也无际。脱离了屋内的围墙与面壁,尤其那叫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的混浊空气,她的身心一下感到要飞扬起来了。于空旷清静之间,从很远很远处,飘扬而来的几声男女的说话与纵情欢笑声,此刻听去,竟会觉得,犹如琴弦上随颤动而轻柔荡漾的音符,和着春之舞步,就旋转在这春夜里无从见影,却可感触得到的天地之间。深受春夜熏染的雨莲,竟然想站起来豪放地高歌和起舞一次,但轮椅在告诉她现实中的不许动的状态。
既然只能坐,不许动,但极想释放一腔胸怀的雨莲,便试探地问:
“爸爸,看着满天的星星,有什么歌颂星星的诗好朗诵朗诵的?”
“好呀,女儿,只要你高兴,要爸爸背一首诗?那我就背首诗吧。但整篇写星星的诗好象不多。对月亮放怀抒情的,古今中外倒是挺多的,可惜现在没有月亮……。没有月亮……,月亮没有……。唔,这……,这,这,这……。噢,有了,女儿,爸爸就给你背一首郭沫若的诗,‘天上的街市’吧。”踌躇一会的何以然,忽然想到后欣喜地抬起头,眼睛注视着女儿笑说道。
家人们见此,也都聚精会神地听何以然背诗。但丁家茵,毫无表情的脸色与充满忧郁的眼神,却在聚合起深深的忧心忡忡的神态。
随即,何以然认真地轻轻试了几个起音后,就低声,但饱含情感地朗诵了起来: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象是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象是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望着爸爸很投入的样子,何雨莲凝神地把最后一句跟着轻轻念了一遍。“‘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阿呀,最后一句写得真太有想象力了!不愧是大文豪写的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象是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象是点着无数的街灯。’”何雨莲抬头,展望着头顶上正闪闪着梦见似的银星,不禁也投入地轻唸起来。
“女儿,可惜这里没有你妈妈的长笛,不然是首很好的配乐诗朗诵呢。那就会有艺术感染力了。”何以然这么说,似乎存在一丝的遗憾。
“我们的爸爸啊,既会唱昆曲,又会朗诵,还会拉二胡,可惜呀,拉来拉去只会拉〈二泉印月〉,诗朗诵也就这一首了吧。”霁莲突然不冷不热地开口戏言道,还乘着夜色放胆地恨恨白了父亲一眼。
“哎,爸爸都是喜爱,不是专长,女儿,不要笑话我喔。”何以然倒是很认真,并很和气的回答霁莲却是十分赌气的讥讽话。
“嗳,不要都站着,我们就在这两只石凳上坐会吧。”丁家茵指着就在面前的石凳说。见李阿姨尾随在后,又讲:“来,李阿姨,你也过来一起坐。”
然而李阿姨却指着一边,一块离开石凳好几步远的平面石头笑言:“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吧,没关系,一样的。”
待大家都在石凳上坐定了,丁家茵忍不住问道:
“雨莲,妈妈是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你怎么会受伤的?受伤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谁送你到医院来的?住院定金是谁帮忙付的?拐杖是谁帮你买的?我们好象还没有谢过人家呢,是否很对不起人家呀?你说是不是?”
丁家茵的话,一下子使三人都沉默了,但这些都是母亲心里一直在七上八下思虑不止,难按担忧的问题。
停顿一会,见谁都不吭一声,丁家茵忍不住内心的焦虑,皱眉道:
“你们都一声不响,不就在说明这里面有难说之处么?那难在哪里我就更想知道了。雨莲,我是你的妈妈呀,妈妈的心像是在煎熬!”
尽管感触到了妈妈的心情,但何雨莲始终微低着头不想回答。在沉默中霁莲倒开了口:
“姐姐,这事是否和一个人有关?我算过了,姐姐出事是在十二号,然而我知道,十二号姐姐还要和那个人见面,因此,这里是极可能存在着一种因果关系的。”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呀?霁莲,告诉妈妈,是否就是你刚才所指的沙力?”
“好了,好了,我来讲,因为毕竟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何以然深解妻子此刻心里的迫切及不安,就接过话头来谈自己所知的状况。
“既然你也知晓,你早就该告诉我了呀!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瞒着我?”丁家茵满面怒色地朝向何以然责问,表示着自己对此的极大的不满。
“看你最近的心情也始终很不好,始终难以解脱,我怎么能再让你更加的难过,焦虑。”说着,何以然面对两个女儿,回忆起那天事情的整个过程:
“十二号那天午后,天上是电闪雷鸣,地下是狂风暴雨,就在那时,我一连接到三个紧急告知。一是,阿东冒着雷雨紧敲我家的门,说是你妈妈出事了,一定要我马上赶到交响乐团去……。”
“嗳——,你说这事……。”丁家茵直起身,瞪着眼,想阻止何以然讲关于自己的情况。
“你不要拦我,女儿的事妈妈应该知道,妈妈的事呢,女儿也可以了解。她们都已是成年人了。”对妻子的意欲阻截,何以然这么表明后,转向两个女儿继续叙述下去。两个女儿,自也是全神贯注地听父亲讲她们所不知道的过程:
“就在我拿了雨衣下楼时,又来了沙力的电话,讲雨莲你也出事还住院了。当时,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对我来讲,都像是受伤的双手,决没有哪一只比另一只更重要的比较。但分不了身又怎么办?我只能决定,谁离我最近我先去看谁。刚决定好,高原又来电话,说,领导在开会,正在决定把我调任为明升暗降的虚职。现在,坦白地讲,对由职位变动带来的利益关系的改变问题,我不是一个毫不考虑的人。但我与高原对企业的命运更是一直在思考的,我们对这次的,创立创新型企业的进一步深化改革问题,还是付出了一定心血的,而此刻的职位调动,与我们所付的心血及其成败,又密切相关。况且,调职还是一种阴谋性的釜底抽薪,如此,我们当然很不愿就此退出。但怎么办?在当时,事情再要紧,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呢?后来说定他晚上来我家再讲。于是我先去了交响乐团,然后再到医院里听沙力谈了一些雨莲,你的情况。”
听此话,何雨莲因十分紧张,自然地双手紧握住轮椅手柄,并抬头紧看着父亲脱口而问:“他就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了?”
“没有。沙力他只谈了你从陡坡上翻滚下去的情况,和他在暴雨里如何艰难地把你背上坡,送你到医院的经过。至于在这前后的事,以及其它有关的原因与来往,他都没说。噢,刚才你妈妈提到入院需付的定金,为你买的拐杖,还有先付李阿姨一个月的护工费,都是沙力付的,我们现在是,这个钱还没给人家。”
“爸爸,妈妈,这些钱你们就不要过问了,以后我自己会处理的。”何雨莲早有打算地对父母亲说。
“不过对他送你入院,爸爸是口头感谢过的,还讲过,等你痊愈后你会请他吃饭表示答谢的。但事后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这么说妥当不妥当,爸爸有点后悔。”
“既然,入院定金、买拐杖、还有李阿姨的护工费都是沙力付的,雨莲,那么看来,你受伤入院这事,毫无疑问与沙力是密切相关的!刚才霁莲讲,你们原来是约好见面的,为啥要约见?见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受这样重的伤?雨莲,你能否详详细细告诉妈妈,妈妈很想很想知道。”丁家茵按捺不住焦虑之心,急切的问了,而后是尽量很耐心地等待女儿的回答。但等待了很长时间,何雨莲却是一直默不作声。借着远处的路灯衍射过来的光线,丁家茵依稀见到女儿低垂着头,阴沉着脸,完全是欲哭无泪的神情,就使觉得事情显然很严重,于是感到十分的惊讶与诧异。
“雨莲,你……。”
“妈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呀,我是不小心自己滑下陡坡的呀。”何雨莲终于抬起头对母亲说。为让父母宽心,脸上还硬挤出并堆起一种,是非常愉快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欢笑。可是,假装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这使明辨事理的父母亲看了更觉异样,并心生起唯父母才会有的,内心深处由衷的怜爱。
“雨莲,妈妈看得出,你心里有事,有痛苦,你这样,我们心里也会很不平静的。雨莲,就让爸爸,妈妈还有你的妹妹也知道一点你的情况吧,如果你心里真有什么忧伤的话,妈妈怎么可以一点都不知道的呢!雨莲,妈妈与你女儿,有着永世剪不断的脐带关系的啊。”
“妈妈,你们就不要问了,你们就不要再问了吧!我心里实在太难过,太难过了!”这么说后,何雨莲由开始强忍的呜呜咽咽,经一忍再忍,最后,再也难以克制住,而由低低的颤声的呜呜咽咽,转而双手捧着脸,在下颏的激烈抖动中,哇——的一声冲出了一腔十分强烈的悲泣声,继又用衣袖按住眼睛,伏下的身体也在猛烈的抽搐不已。
“噢——,不问,不问,不问。女儿,别哭,别哭,爸爸妈妈不问了,我们不问了,我们再也不问了噢。”
见伤身那么无畏,伤心竟如此脆弱的女儿,何以然显得十分的慌张和难受,赶紧上去拼命地抚慰女儿。丁家茵瞪大了眼,直楞楞的紧望着女儿愕然了,她更加的吃惊与苦痛,身上和两手臂也开始难以止住地颤抖起来。
经沉浸于好长一段时间的,屏息中的默然与宁静,何雨莲的情绪才慢慢的平缓下来,但一家人的心情还处于这样一种难受的屏心静气里。
“雨莲,爸爸再给你朗诵首诗好吗?或者唱两句昆曲也可以,你说呢?”
为了转变沉闷和压抑的气氛,何以然恳切地对女儿讲。但,显然这是一个很不合时宜的表示,于是,沉闷,依然接着沉闷,压抑,始终连着压抑,在长时间的可感到一种难忍的等待中,何以然渐渐觉得越来越不知所措起来。
“妈妈,爸爸,要不你们先回去,我陪姐姐再稍坐会就回病房去好吗?”霁莲从姐姐身边走过几步,到父母的跟前轻轻的讲自己的想法。
考虑了一会,何以然理解了霁莲所说的意思,点头同意道:
“好吧,我们先回去,你们也早点回病房吧。”
在何以然同意并叫妻子还是先回去时,丁家茵走到雨莲的身边亲切地说:
“女儿,妈妈可以先回去,今天妈妈陪你的时间不长,那末,明天妈妈来多陪陪你噢。”
“好的,妈妈。”抬起泪眼涟涟的脸面,雨莲向母亲缓缓点着头。
“女儿呵,妈妈见到你这个样子心里是多么的难受,痛苦啊!妈妈的心也要碎了呀!!”紧盯着女儿的两行泪水和纱布重重的右腿,突然,丁家茵动情地紧紧抱住女儿也失声地抽泣,身体则更猛烈的颤抖了。
“妈妈,别难过,我刚才是一时冲动,其实没什么大事。真的妈妈,你别难过了,我确没有太大的事。明天,我等妈妈来看我。”这时,何雨莲已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显得平静多了,声声平和地劝慰着母亲。
“雨莲,我们就回去了。外面再晚一点会受凉的,早点回病房噢,千万不能感冒的噢。”何以然也过来和女儿讲着,同时悄悄硬拉着妻子迎向李阿姨。
李阿姨也赶快迎过来,说着告别与一定会早回病房的话,同时送他们俩离开了大草坪。
何以然和丁家茵已经走得很远了,姐妹俩看到父母亲还在一步三回头,她们也一直挥着手,对父母亲在作着无声的深情告别。
“雨莲究竟是为啥受那么重的伤?又为啥一提起来就如此的伤心,痛苦,以至说不成话?”这是萦绕在何以然和丁家茵心头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现在,离医院走的越远的每一步,也是他们陷于忧愁越深的每一步,忧心忡忡,愁肠百结的他们,就这样地一步步,很不情愿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丁家茵抹去眼角的泪,哽咽地吐出的话像是说给何以然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何以然却是紧抿着嘴唇,铁青着脸,只顾一步步快步的走,什么也没讲,什么也不想讲。
最后,她们紧依着的身影,消失在一段弯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