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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祁樱抬起手,拨开因为汗水胡乱黏在脸上的发丝。
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太微和她都已经试过,努力过,剩下的路,该是她一个人的旅程。
“停下来!”
祁樱目光坚定,口气笃定,丝毫不见游移。出发之前,她就已经想好,若是霍临春执意来追,她便要趁早止损。
他们二人一骑,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后头的追兵。
祁家众人皆因她而死,太微甚至差点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她算什么,值得这么多条命?
真的够了。
她并不值得被人如此守护。
不管是那些人,还是现在陪在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应该丢下她,长久地活下去才是。
“二宝!”祁樱朝身后大喊了一声。
马背上的少年一激灵。
他就跟在祁樱身后,听见她唤自己,连忙策马靠近:“二姑娘怎么了?”
祁樱飞快地道:“你先走,不要回头,见到小五,就把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告诉她。”
“二姑娘不可!夫人她……”
“我意已决。”祁樱不等身前的男人把话说完,便打断道,“你若是不肯停下,我就跳下去。”
听到这里,二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白了脸。
“他们兴许追不上来!”
二宝的声音在颤抖。
他再稳重能干,也才十来岁,还远不是大人。
祁樱因为颠簸的马背呼吸紊乱,但语气还是很镇定,像是早就思量过千百回:“不要心存侥幸,你我总有一个要回去见小五。”
“我留下,才能给你留出生机。”
“不行!这怎么能行!就算要留下,也是我留下才对!”二宝勒紧缰绳,勒住的却好像是自己的脖子,难以喘息。从嗓子里冒出来的每个字都跟刀子一样锋利,将他划得血肉模湖。
“不要这样,二姑娘,求求你……”
祁樱背对着他,单薄的身躯,蝉翼一般脆弱,但她听上去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杀你用不了一瞬,你留下什么用也没有,我还是跑不掉。”
“快走!不要啰嗦,走了就不要回来找我!”祁樱厉声呵斥,“这是命令!”
二宝惨白的脸,在阳光下看起来像个死人。
咬紧牙关,二宝伏下身体,策马越过祁樱向前去。
盛夏热风,席卷过山林。
这漫长的山道,渐渐开阔。
祁樱又说一遍:“让我下马。”
男人摇了摇头:“不论如何,我等不会走。”
他们一行六人,五匹马,如今二宝先行,剩下的便是五个人四匹马。这么点人手,想要和霍临春的人硬碰硬,必输无疑。
可是,即便要死,也不能留下祁樱一个人。
她固执,其余人也一样固执。
谁也说服不了谁。
祁樱叹了口气。
忠心这种东西,她虽然明白,但实在不想接受。
“走吧。”
她终究没有松开手,一跃跳下疾驰的马。以这几个人的性子看,就算她摔下马,当场死去,他们也会带上她的尸体去见太微。
祁樱在风里咬破了唇瓣。
血的味道,和眼泪一样,带着咸味。
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们到底还是被追上了。
就算他们一路急行,半步不停,也还是回到了霍临春的面前。
不知派出多少人,找了多少地方,霍临春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之相。不吃不喝不眠,众人都一样,他手下的人脸色也不怎么样。
刀剑在日光下厮杀。
祁樱两股战战,手脚并用,朝前方山坡走去。
如茵绿草,温柔地拂过脚踝,忽然,拉出一道伤口。
血珠滚落在长草间。
她披散着乱糟糟的长发,穿着沾满泥污草叶的裙衫,再也不像什么天宫里的仙子。
可霍临春还是跟着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
祁樱的嗓子哑了,声音也和头发衣裳一样糟糕。
她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竟然要霍临春如此大费周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信陵王那样的人物。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祁樱几次快要摔倒,又勉强站稳了继续走。
还是算了吧,这马看来是不好骑,若有来生,她还是找头驴吧。
和马不一样,驴子看起来要好骑得多。
祁樱扶着树,向坡上攀爬。
明明在走路,但两条腿半点知觉也没有,她爬上去,又滑下来。
霍临春带着人,离她越来越近。
好玩吗?有趣吗?可笑吗?
她终于爬了上去。
膝盖上全是土,裙衫和鞋子都脏兮兮黑乎乎。
心内发笑,祁樱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前头大叫了一声:“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
她身后,霍临春脚下一顿。
这样的话,祁樱已经问过他好几遍,但他一次也没能得出答桉。
“跟我回去。”霍临春揉了揉太阳穴,扬声道,“你就算跑,又能跑去哪里。”
祁樱置若罔闻,只一心向前走。
“我累了,祁姑娘难道不累么?”
“靖宁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你到底要跑去哪里?”
“祁太微根本不在乎你,她若是在乎,就不会把你们几个都丢在外头不管。”
“慕容氏又能算什么?你去了洛邑,便以为我不敢动了么?”
霍临春的衣裳,也沾上了泥污。
山风呼啸着,吹散他的话。
祁樱停下了。
“你恨我?”
“……”
霍临春愣了下。
祁樱一脸冷漠。即便衣裳脏了,头发乱了,她也还是冷冰冰的模样。
“既然不是恨,也不是爱,那你这般对我,算什么?一个陌路人,有哪里值得你这样折腾?”
“要伴眠,要温床,也多的是人选。”
“我这块冰,显然不是霍督公的喜好。”
祁樱的脸还是冷的,但声音听上去很烦躁。
这种不耐烦,让她像个霍临春没见过的人。
“祁樱。”霍临春头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对你,哪点不好?”
“我既没有打骂你,也没有凌辱你,你在我身边,吃穿住行,除了行,还有什么不舒坦?”
“我一根指头也没有动你,难道反而让你不痛快了?”
霍临春木着脸,问道:“你想给我温床不成?”
祁樱站在那,眯了眯眼睛。
嘴唇上的血渍,红艳欲滴。
她的美,向来是冰冷,不可亵玩的,可这一刻,因为那抹猩红,艳光四射。
“你果然是对我一见倾心了吧?”
霍临春抬脚向前,听见这话,才走一步,便停了下来。随他同来的两个手下,也有眼色地往后退了退。
这里只有祁樱一人。
就算她再长出两条腿,也跑不掉。
霍临春澹澹道:“是又如何?”
祁樱殷红的唇瓣,轻轻开合:“这回你倒是不说我自作多情了。”
“祁樱,跟我回去吧。”
一样的话,语气却有些不同。
霍临春的强硬,明显澹化了两分。
他似乎真的很想让她回去。
可是,喜欢么?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事?见一面,就能心动?
祁樱没有头绪。
她从未对谁有过那种季动,也没有人向她表露过爱慕。
无知如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倾心。
这种事,恐怕得问太微才行。
不过,她已经见不到太微了。
祁樱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霍临春的脸色,忽然变了。
祁樱身后,根本没有路。她一直往上走,是早有预谋。山坡,转眼成了悬崖。
雪白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
霍临春大步迈开。
祁樱抬起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别过来。”
她已经站在死路边上。
大风吹起她的头发,碎金般的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她身上。圣洁的光芒,让寒冰消融。
她轻声叹气,用怜悯的眼神望向霍临春。
可怜的家伙,和她一样无知。
他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会是喜欢?
祁樱张开双臂:“我不会和你回去。”
不管是谁打造的笼子,不管是多么奢华的生活,她都不想再住进鸟笼。
“吃穿住行,除了行,样样都好……真是可笑……”
宽大的袖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祁樱道:“我要下去了,你还要跟着我一起去吗?”
她又往后退了半步。
华美柔软的绣鞋,已经从脚后跟脱落。
她索性抬起脚,将鞋子踢下了悬崖。
霍临春浑身冰凉:“快回来……”
祁樱扬起下巴,怜悯的眼神,变成了轻蔑:“你看,不过如此。”
夏日狂风,扫过长草。
她身子后仰,倒了下去。
霍临春拔脚便跑。
“督公!”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但霍临春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扑上去,伸长手想抓住祁樱。
虚空下,绮霞如泼。
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脚下空空无着,他忽然回过神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瞬间,他看见祁樱在笑。
她双臂大张,衣袖鼓鼓囊囊,像鸟儿振翅高飞。
霍临春探出去的手,落了空。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祁樱的笑。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般明朗畅快。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
原来,都错了。
……
……
无瑕的面孔,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这是他初见祁樱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让人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污浊的他,见不得那样的无瑕白玉。
他以为,自己是想毁了她。
他以为,自己对祁樱的欲望,绝非爱慕。
毕竟,所谓的喜欢、倾心,都只是些令人作呕的感情罢了。更何况,是被他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喜欢上。
谁能不作呕?
想一想,简直连他自己都要嫌恶心。
祁樱,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风在耳边尖声啸叫,霍临春垂下手,笑了一下。桃花眼弯起来,往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
他忽然想起那个为他取名的老太监。
“临春,这可是个好名字。”
老太监翻着书,凑出两个字,作了他的名,乐滋滋的。
他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个阁名。
临春、结绮、望仙,全不是人的名字。
他终究也没能做成人。
头顶上,有花瓣飘落。
又是一年夏。
等到夏去秋来,秋尽冬至,才有下一个春日。
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临春,临春。
春日才会绽放的她,当然不可能留在到不了春天的他身边。
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事。
视线里一片黑暗。
烈阳消失。
祁樱的身影,真的不见了。
霍临春沉沉地坠下去。
如果……
“啪”,盛夏琉璃般碎开来。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