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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1世纪,世界各个角落都有“唐人街”,而巴黎的华人聚集地叫做“13街区”。
1929年的巴黎,还没有“13街区”这个称呼,但却已经聚集了不少华人。比如我朝的周、邓两位伟人在法国留学时,都曾在这里居住过。
周赫煊在众多留法学生的簇拥下,来到塞纳河左岸的一片街区。
严格来说,不能叫街区,有点类似于棚户区或者城乡结合部。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不似巴黎主城区那么繁华,但也不至于被称为贫民窟。
此地的建筑明显没有经过严格规划,七歪八扭的随处乱建,大多以平房和二、三层小楼为主。虽然凌乱繁杂,但乱中有序,街道两旁挂着不少汉字招牌,一些小店的生意也颇为繁忙。
李石曾介绍道:“留法的学生大多家境贫寒,他们租不起城里的房子,只能住在巴黎近郊,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周赫煊问:“此地有多少常驻华人?”
“不太清楚,”李石曾想了想说,“至少也有一两万吧。不知是华人,许多来自东南亚和东亚的移民,到巴黎后也会选择在这里定居。所以你别看到处是黄皮肤,但并不都是中国人。”
周赫煊问:“这里的华人生活如何?”
李石曾苦笑道:“也就那样。只要努力工作,还是能够维持生存的。关键是社会地位比较低,属于巴黎的边缘人物,虽然他们已经入了法国籍,但却没有选举的权利。”
几百人走在街道上,这里的居民纷纷好奇观望。
有个包子铺的店主在人群中遇到熟人,过来问道:“林同学,你们这是在搞游行?”
那留学生笑道:“我们刚从火车站接了周先生回来,看到没有,前面那位就是周先生。”
“就是那个让法国人都称道的周先生?”店主惊讶地问。
“当然是他。”留学生自豪地说。
店主闻言立即跑回包子铺中,捡出十多个肉包子,用上好的牛皮纸包着,冲到周赫煊面前说:“周先生,您吃包子!”
“谢谢。”周赫煊诧异之下,随即笑着掏钱。
店主连忙拒绝:“不要钱,都是白送的。”
周赫煊说:“那怎么好意思?”
店主满面笑容道:“周先生给咱们中国人长脸了,这只是本人的一点心意。”
“多谢了。”周赫煊抱拳道,让孙永振把包子收好。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人口锐减,开始大量接收外来移民。如今华人移民法国是很容易的,但在传统的观念中,不管自己取得了哪国国籍,依然自认为属于中国人。
美国那边也是如此,美籍华人皆以中国人自居。
不管是孙中山闹革命、常凯申领导北伐,还是以后的抗日战争,这些华人一直在积极捐款。甚至,还有长辈派儿孙回国参战的,他们的爱国行为比许多本土国人更加纯粹。
最大的原因,还是中国太弱,海外游子常常受欺负,做梦都想着祖国能够早日强大。
当听说是周赫煊来了,沿街不少华人都跑来围观,送礼者不在少数。虽然都是些水果、包子、零食之类的小东西,但还是让周赫煊非常感触,看着他们淳朴的笑容,周赫煊有种想要抹泪的冲动。
众人的目的地,是一家名为“中华大饭店”的饭馆。
店名取得很响亮,但也只是栋二层小楼而已,根本无法容纳几百人同时吃饭。
李石曾进店后,抱拳对一个中年男子说道:“陈老板,今天要麻烦你了,周先生大请客。”
陈老板惊讶地看着周赫煊:“就是报纸上那位周先生?”
“正是,”李石曾介绍说,“明诚,这位是陈英陈老板,山东人,他做的鲁菜很地道。”
“陈老板好。”周赫煊问候说。
“稀客,稀客,”陈英瞅了一眼外头的大部队,对店伙计大喊,“快去准备吃的,再去隔壁借些桌子板凳来,店里摆不下就摆在外头!”
店伙计为难说:“老板,厨房里食材不够。”
“那就去买,买不到就借!快去快回!”陈英不容置疑地喊道。
“诶,我马上就去。”几个店伙计全体出动。
陈英又把柜台内的法国女人喊出来,介绍说:“周先生,这是我老婆,她叫米歇尔。”
“陈太太你好。”周赫煊点头笑道。
米歇尔长得还算漂亮,就是脸上有许多雀斑。她似乎非常内向,缩到丈夫身后,用有些拗口的中文说:“你好。”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饭菜根本来不及端上来。
陈英只好先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扛着一口袋花生出来,每桌抓上几把,又让妻子给众人倒酒,歉意地说:“大家先聊着,饭菜很快就好。”
“陈老板也请坐吧。”周赫煊笑道。
陈英笑呵呵坐下,抱歉道:“周先生,小店没啥可招待的,您多见谅。”
周赫煊随口问道:“陈老板是哪年来法国的?”
“民国五……”陈英下意识说出民国年号,随即改口道,“西历1916年。”
“援法华工?”周赫煊听明白了。
“对,华工。”陈英笑着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虽然没有出兵,但却派遣了14万华工支援协约国一方。这些华工非常重要,因为法国男人当时死伤惨重,连女人都被送进工厂,但依然人力不足。没有14万华工赴法劳作,法国士兵连子弹都供应不上来。
周赫煊说道:“能跟我讲讲吗?我对此很好奇。”
陈英摇头苦笑:“也没啥可讲的。我以前就是个山东农民,爹妈用半斗粮食,送我去镇上的饭馆当伙计。我记得,那是民国五年的春天,刚刚过完年,县里的官爷突然到处贴告示,说是英国跟法国要招工人。工钱给得很高,我脑子一热,就瞒着爹娘报名了。”
周赫煊问:“然后呢?”
“然后就签字画押,给家里留下十块大洋的订金,其实就是安家费,”陈英渐渐陷入回忆中,“当时没有直接登船出洋,法国军官把我们带到海边安营扎寨,教我们排队、立正、走踏步、说洋话。还分了组,我因为会写几个字儿,还会些简单的算术,被安排做了组长。就这样训练了两个多月,然后大家就坐着洋船,飘扬过海来到法国。”
周赫煊为他添满酒:“您继续。”
陈英抿了口白酒说:“我晕船啊,在船上还发着高烧,稀里糊涂就来了法国。不过我那组的一个兄弟,半路上得病死了,直接被法国人扔到海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法国军官把我们带到一个叫努瓦耶勒的小镇。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大家都很慌,不知接下来会遇到什么。直到去了那个镇子,镇外大片大片的麦地,麦子金黄金黄的,大伙儿闻着麦子的味道,一下子就安心下来。当时我就想,要是能在法国安心种地,那也是很好的。”
“中国农民最爱土地。”周赫煊笑道。
“那是,”陈英也笑起来,“可惜我们没机会种地,镇子外面是大营,四四方方的,两层铁丝网围着。我在营地里住了半个月,同来的兄弟一批批被选走,运气好的去了工厂,倒霉的被送去前线。我就很倒霉,稀里糊涂就打仗去了。”
周赫煊说:“你会开枪吗?”
“会个屁,”陈英说着说着就愈发气愤,“当初合同上说好的,我们来法国只是做工,没说要去前线打仗啊,法国佬根本不讲信用。我到战场的第一天,就被派去挖战壕,把我累得个半死。好不容易开始打仗了,我想可以歇会儿了吧,嘿,又派我去运送弹药。那四处是枪林弹雨啊,机枪子弹咻咻咻乱飞。你看我这耳朵缺了一块,就是被弹片给炸的,差点就死球了。在战场上重新分组,我还是组长,我那组有12个人,可才打两个月,死得就只剩下7个。”
陈英打开话匣子,都不用周赫煊接话,他就继续往下说:“法国人其实还好,最可恶的是英国人。当初我们在小镇集合训练时,看守我们的就是英国军官。稍微看我们不顺眼,英国军官就把我们当狗一样打。打了以后,还用刷子和热水给我们擦干净,然后把半死不活的华工送去医院。为啥要洗干净?因为医院有记者,英国人害怕被记者报道虐待华工。打还是好的,我有个兄弟,被他们绑在树上打,打得只剩下一口气,英国军官觉得救不活,直接一枪打死了。”
“当时华工医院里,有个叫格林的苏格兰医生,他是位好心人。专门写信给上头反应情况,可是根本没用,格林医生还因此被英国军官教训了。”
“这些都还不算啥。最可恶的是安排我们去排雷,战场上的雷,哪是那么好排的,排着排着就爆炸,尸体都见不到完整的。有些兄弟害怕得很,干脆在营房里挖了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自杀。这样好歹也能留个全尸,将来三魂七魄好完完整整的回中国。我隔壁村一个兄弟,就是这样自杀的……”
陈英的讲述还在继续,周赫煊听得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