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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别接我了,你忙去吧,我和老战友叙叙。”许平秋轻声道,像从沉思中刚刚惊省过来。司机应了声,没多问。
车驶到市局,许平秋在门口下了车,步行进了市局。屈指算来,还有两周就到元旦了,糊里糊涂又是一年过去了,他看了眼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直进了办公楼,上了顶层,沿着甬道走到尽头。
这儿,是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很多都是许平秋的熟人。推门而入,“老许”“许处”的叫声不绝,一群五十开外老头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
“别抽了,还抽这么凶?”
“老牛,退休后返聘回刑侦上咋样?多挣份工资啊。”
“汪头,你家大小子什么时候成家?喝喜酒别忘了我啊。”
许平秋到这个环境里可是如鱼得水,和相识几十年的老哥们儿嘘寒问暖着,根本不用顾及什么身份和形象,当然,这帮老家伙也不怎么顾及,否则也不会被扔到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了。坐了下来,许平秋看看聚精会神看报的马秋林,敲敲桌子示意着:“马师傅,别看了,有什么看的,退了休有的是时间没地方打发。”
“嗨,许处,我们商量着组织个‘警营老头乐’怎么样?退休的、下二线的,以后跳舞、钓鱼什么的,结个伴。”
“对啊,许处,我可在刑侦上干过,给我们支援多少经费?”
马秋林没说话,倒有人插上来了,许平秋奸笑了笑,一拉脸道:“想得美,要经费?一线的还不足呢,顾得上你们退二线玩的?再说一帮傻老头有什么玩的?”
“看看,说什么来着,当了领导脸就变,等你退了来找我们……玩也不叫你。”又一老头威胁上了,众老头哈哈笑着,许平秋却是思路被打断了,叫着马秋林道:“走走,马师傅,咱们外面说去,我简直不能看见他们,一见面就想着找事。”
马秋林笑着起身了,在众老头的哄笑中出了办公室,掩上门时,马秋林笑着朝里面看了眼,对许平秋道:“还别说啊,许处,工作了一辈子,还就这一年多最省心。”
“谁说不是呢,等退二线,我也来和你们搭伙……商量商量钓鱼、郊游、爬山什么的。呵呵。”许平秋笑道,那感觉也确实像羡慕。
“许处,大老远来,有什么事?别又是强拉我进什么专案组啊,我脑神经真吃不消了,现在一听警报声也是睡不着,和逃犯差不多。”马秋林笑着自嘲道。
“有点小事……对了,你听说了吗?黄解放没熬到审判,两天前去世了。”许平秋头也不回地说道。
“听说了。”
“那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早吧?”
“早,我当天去过医院了。”
“你和这个人很熟?我听说他坐牢时,你每年都去看他。”
“对,十三次,而且是我接他出狱的。”
“我回头看过他的案子,疑点很大。”
“对,严打时期,大部分案子疑点都很大。”
两人且行且说,不经意间许平秋回头了,他看着马秋林平静的眼波,很不解似的,狐疑地问着:“那应该是个错判的案子,你对此深感内疚?”
“案子虽然错判,可人却罪有应得,您说内疚,我倒不觉得呀。”马秋林道。
“那就好,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谈谈了。”许平秋道,像是谈话还很有选择性一样。马秋林笑了笑,他知道,长年在刑侦上泡着的人,心性不比嫌疑人好琢磨多少。对于处理老贼黄三的事,他相信,就即便放在许平秋手里,他也会这样做,甚至做得更“卑鄙”一些。
“许处,您的意思是……不是追责我吧?”马秋林笑着回问。
“如果要追责,你怎么说?”许平秋反问道。
“我会堂而皇之地说,证据确凿,程序妥当。”马秋林道。
“如果私人谈话,你怎么说?”许平秋又问。
“我很同情,也很佩服他,相比而言,我们有些地方比他过分得多。”马秋林直接道。
许平秋笑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准备深究,转着话题道:“那我想请教另一个案子,袭警案,嫌疑人贾原青,受害人余罪,你怎么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你们俩挺谈得来的。”
“呵呵,依我看嘛,受害人、嫌疑人主体倒置,应该就是真相。”马秋林道,同样面无表情,心理根本没有什么波动,似乎和他从警几十年的经历格格不入。许平秋觉得自己找对人了,这两人在他看来是同一类,是敢赌上全部身家孤注一掷的人,两个人的做法何其相似。
“你对这孩子怎么看?”许平秋问。
“血性、仗义、出手狠辣,是个狠角色。”马秋林笑着道,掩饰不住欣赏。尽管他没有接触案子,连他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
“马师傅,我要请教您的就在这儿……我一直认为他是出任特勤的最好人选,可他屡屡拒绝,就愿意混迹在普通警员的队伍里,他高高兴兴去反扒队的时候,我几乎都把他放弃了……可这件事,又让我觉得他行,就现在我手里的特勤,都未必能做到他这个份上。”许平秋小声道。两人站在公安局的大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密谋着什么一样,马秋林笑了笑问着:“那您的意思是,让我劝劝他加入特勤籍?不过我估计够呛,一是能力不到,二是我也不太愿意这样做。”
当然不愿意。这个大院里的管理层,从一线上来的屈指可数,刑侦一线对于他们是传说中的恐怖存在,而特勤之于一线,也如同传说中的存在一样。那里面很多人,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中,即便有全身而退,连名字也留不下。
许平秋凝视着老战友,在那双遍识贼踪的眼中,比以往多了份愤世嫉俗,多了份不合时宜。他知道从警几十年,那种积郁下来的不忿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他叹了口气道:“我是在保护他,也是在成全他……你连一个老贼都成全,难道对同行却吝于施手?”
“保护?”马秋林稍有疑惑。
许平秋没多说,手指指指办公楼,那个方向是局长的方向,局长同样是省厅副厅长,许平秋的上级。一刹那,马秋林明白了一点点,他也叹了口气,知道又是扯淡的内耗。他不忿地道:“怎么了?难道局长还会下令剥夺他的警籍不成?”
“那倒不至于……”许平秋道。
“那会怎么样?”马秋林问。
“以我对少峰的了解,正常情况下,他会给你一直压担子,直到把你压垮;或者把你调到一鸟不拉屎的地方,让你回不来,一辈子当小片警;更或者,给你扣个敏感的案子让你处理,一步不慎,就是下课的命运在等着你。”许平秋笑着道,说得很轻松,不过是基于他对那位老同学的了解。
马秋林想想余罪干的事,又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一下子捋下来分局、支队那么多人,而且还都是王少峰局长的嫡系。怪不得提拔那么多人,偏偏把这位被袭的警员晾在一边。
“我试试吧,他还小,要给打击成我这么个德性,那一辈子可毁了。”马秋林道,他一瞬间妥协了,实在有点不忍。
“谢谢马师傅。”许平秋拱手作揖,终于又找到一个合适的代言人。
同样在这个时候,五楼的局长办里,刚刚处理完诸多事务的王少峰局长正蹙着眉,翻阅着原反扒队警事档案,从队长以下一个一个挨着看过,包括协警档案。看完了他又返回来,把拣出来的那一份看了看。
姓名,余罪;年龄,二十二岁。照片上是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可偏偏这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抗拒督察、带头脱离指挥,放在普通警员身上,开除八回都不冤,可自己手里偌大的权力还就拿他没治。
崔厅长时不时会过问袭警案的处理进程,还很关心原反扒队的重建工作,正常的处理思路,受伤的、作出贡献的,都要往上提一提。该提的也都提了,那些人他知道无所谓,一打散原建制,他们翻不起别的什么事情来,可就这一个,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提一提吧?可像这样蔑视上级权威,敢于胡来的底层警员,如果以后让人效仿,会很严重的。压一压吧?又不敢压,省厅都在关注此事,那些根本不知道案情的人,八成要把这个人当英雄看待。可他知道,绝对是做了手脚,一个区级小官僚,绝对不可能敢把警察往死里捅。可这事偏偏关乎全警队的荣誉,他又不得不顺着大势来。
看了许久,他终于拿定主意,这件事放得太久了,不得不拿出态度来了。他拨着电话,把秘书叫进来了,然后态度严正,气宇轩昂地布置着:“小傅,加加班,好好就余罪同志的事迹作一个通讯报道。对于这样敢于逆势而上,不屈不挠的基层警员,要大力表彰,要在全警树立这种精神……特别是他是今年刚加入警籍的同志,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对了,把全市,包括郊区各乡镇的警务点、警力配备,最新一期的,给我拿来一份。”
秘书喏喏应声,不一会儿又去而复返,拿着领导要的东西。王局长挥手屏退,然后在一页一页翻查着全市的警务点——以这种人身上的特质,不往那些艰苦的地方打磨、锻炼,还能去什么地方?
过了不久,秘书又匆匆地跑了局长办一趟,拿到一份草拟的文件奔向人力资源部。部主任一看是局长亲自捉刀,哪敢修改,直接签了发文名,几个副职,依次签上。不一会儿,速印机喷吐出了这一页正式的发文:《关于今年各级警务人员下乡挂职锻炼的任职通知》。
往年来讲,这是给内勤人员镀金的机会,也是从普通科员升到副科、正科的必由之路。而这份发文里面最不起眼的位置,有着一个名动省城警界的名字:
余罪同志,拟任羊头崖乡派出所副所长(主持工作)。
不得悲喜
“这……”刘星星队长重重地被茶水噎了一下,一半卡在喉咙里,一半喷到了传阅的文件上。他在那上面终于看到了余罪的名字,而且是升任副科级别,加上个主持工作在行内就了不得了,那说明组织要启用这样的新人了。
“绝无仅有,绝无仅有啊。”
刘星星两眼发亮,擦干了水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挂职下乡的指标,一般都是本职工作上已经有所建树,组织上准备提拔的后备干部才有的殊荣,而余罪从警不到一年,能得到这类殊荣,自然是绝无仅有。相比李二冬和严德标提拔个副队长,含金量自然高了不少。
“羊头崖乡……在哪儿呢?”刘星星兴之所至,翻了张地图,居然没找着。他干脆在办公室的电脑里搜索着电子地图,笨拙地输入了这个地名。哟!一下子惊得他差点把舌头咬了。
卫星地图,距离市区直线距离79公里,最近的路程134公里,和吕梁山区交界,从卫星地图上就能分辨出是个群山连绵的地区。
不对呀!这好像不是殊荣!
刘星星愣了,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可抑制的愤怒,愤怒地重重摔了茶杯。他知道小余不是升了,而是降了,你越有本事,可能就会把你扔得越远。而这件事,连他也数不清触动了多少人的敏感神经,他想这一次,怕是有去无回了。
他想帮一把,却无从下手。想了许久,他颓然而坐。每天所见的不平之事很多,他大多数时候选择沉默,久到已经成了一种漠然,可这一次,却是按捺不住心里的不平。他起身摔上办公室的门,出了杏花分局,驾着一辆警车,直驱医院而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可他总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半路上,他的电话直接拨通了许平秋处长的电话。
医院里,匆匆而来的骆家龙很意外地碰到了几乎是前后脚到医院的鼠标和李二冬,骆家龙着急地揪住两人,急促地问着:“看到内网上的通知了没有?余罪被调到羊头崖了。”
“看到了,我们这不急着来了嘛。”鼠标道,这货还乐滋滋的样子。李二冬解释着他俩是听周文涓电话上告诉他的,两个官盲没搞清楚情况,看样子仿佛是恭喜来了。骆家龙拽着两货骂着:“别一脸堆笑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啊?这相当于直接提副科,而且是主持工作,当所长啦!还不是好事?”鼠标愣了。
“就是啊,咱们同学里,大部分还在实习期没转正呢。”李二冬,滨海那一拨坚持下来的,都没有工作实习期,直接入籍,但提拔,要数余罪最快了。
“哎哟。”骆家龙苦不堪言地道,“你们知道羊头崖乡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鼠标愣了下,一怔道,“哎,对呀,在哪儿呢?”
“这儿……”骆家龙手机上找着电子地图,给两人一看,哎哟妈呀,把两人看得倒吸凉气,最近的车程都需要三个小时。骆家龙解释着,“知道为什么让副职主持工作?”
“为什么?”鼠标和二冬愣了。
“那地方是省城最偏的一个警务点,在和吕梁山区交界处,四年换了五个所长,到最后是死活没人去,所长位置都空了一年多了。”骆家龙道。
“那难道不开展警务工作了?”鼠标觉得异样了。
“那为什么换得这么勤,当地找一个不就成了?”李二冬也问道。
“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觉得这是找事,不当不正往里面插个人,可能有好吗?对了,我还听说,今年那地方,连撤三个乡长。”骆家龙又道。
“那又为什么?”鼠标越听越觉得那地方简直比滨海的深牢大狱还凶险了。
“护林防火……老百姓烧麦秸引起火灾,把乡长撤了。抓了几个纵火嫌疑人,结果犯了众怒,人家村里又烧了几回麦秸。咱们公安一去抓人,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出来认罪,敢把人家抓回去,等于给人家养老……咱们最后一任派出所长,就是因为抓人被老百姓石头块砸伤了,死活不敢去了。”骆家龙道。看来因为关心余罪,他把羊头崖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