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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如果谷种得力,家家户户每岁皆能多得两、三成收获,遇得灾年,便不至于像从前一般……”
赵昉入宫一年有余,从来谨言慎行,更是极少过问朝事、国事,难得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杨太后实在高兴,连忙认真回道:“确是这个道理,只是朝中事多,虽也有部司一向管着,我却并无功夫去盯。”
赵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母后忙于朝务,儿臣纵使出不得什么力,却也不愿只在一旁看着,不如给我去跟着司农业寺改进五谷谷种?”
儿子从前都想着避嫌,难得今次主动帮着分担政务,无论怎的,也不能打击他,杨太后哪里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立时就点了头。
此事告一段落,赵昉回殿之后,先把白日间剩的功课做完,又背了书,等见快到了时辰,才把宫中常用的黄门叫了过来,问道:“那日着你去打听的事情,有无什么消息?”
那小黄门忙道:“回禀陛下,已是查得清楚,那顾延章顾官人家中有四位兄长……”
赵昉问道:“可有哪一个在朝中任职?”
对方摇了摇头,道:“尽皆不在,十数年前北蛮入关屠了延州城,十室九空,死了十余万人,顾家一门上下也只剩得他一个。”
小黄门好容易得了个差遣,有机会在小皇帝面前露头,急急把顾延章从延州到蓟县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倒了个干净。
赵昉听得万分吃惊。
他略略算了算,推出延州城变那一年顾延章不过十岁。
原是城中顶尖富商最受宠的幺儿,一夕之间从天上跌到泥淖当中,竟是就这般沿途逃难,路上缺衣少食,靠双腿走了上千里路。后头进得良山读书,眼见就要出头,本来是要回延州应考,谁想又遇得饿虎豺狼一般的叔父,设计其去定姚山服役,一心要谋了性命。
这样一条绝境,不知怎么才九死一生走出来的。
赵昉本来觉得自己生母早亡,兄长早逝,少时在秦王府中受尽冷眼磋磨,还要时时提防被继母谋害性命,已经是天底下第一凄惨的命,然而比对起顾延章,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现下看对方性格,哪里瞧得出从前苦难的痕迹。
他一时心中思潮起伏,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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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后当着儿子的面,并没有说什么,转头就把顾延章召进了宫。
“陛下毕竟是头一回管事,又是要改进五谷这样的事,哪里是容易的,若是做不出什么东西,他心思又细,岂不是要平添难受?”她忧心忡忡,“顾卿,你今次让陛下请管司农业寺,虽是一心为君,却的是有些冒进了,不知后续有些什么打算?”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陛下请管司农业寺,并非微臣提议。”
杨太后听得一愣。
顾延章又道:“只是陛下既然提议自管司农业寺,臣以为,此举十分合宜,并无什么不妥。”
“历朝历代,农事俱排在头一等,新育出的谷种何止万千?可自有史载以来,真正能有增添收成的不过寥寥数种,陛下万乘之尊,一举一动关乎亿兆百姓,行事须要三思而后行,而今去管司农业寺,即便数月、数载乃至于十数载育种,所得结果也许未必能遂心愿,可自会知晓农人之苦,百姓之难,亦会明白世间未必能事事顺心。”
说到这一处,顾延章话音一转,说起了故事。
“臣听闻前朝惠宗自诩精通稼穑之道,曾在宫中躬亲田亩,最后育得良种,比之寻常谷种多得两成收获有余,以为得意,便着有司下发新种,强令江南西路试而行之,然则耗资极大却又成效平平。”
“且不说橘生淮南淮北之道,便是同样的稻种,种在宫中,自有专人打点,种在民田,便由百姓照管,自然收获相差甚远——只是并非亲试,谁又知晓其中原因?”
他的话说得并不隐晦,杨太后一下子就听懂了。
让天子去管司农业寺,并不是当真指望他能管好,如此难事,左右也管不出什么结果来。
然而却能叫他知晓如何管,并在发觉事情管不好之后,清楚当要如何面对失败与平庸。
除却司农业寺,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地方给小皇帝去历练,既是真正做实事,又不会造成不能承受的后果。
她自然明白所谓的天子,在某种意义上与普通人并无什么区别。
多年前赵芮方才亲政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只觉得山河任其施展,天下大有可为。
他同她畅想过将来,认为只要挨过二三十年的苦,自己治下的国朝纵然不能百姓安居乐业,仓廪积谷成山,至少能叫天下太平。
然而美梦还没有做完,第二年便遇上了交趾入侵,紧接着江南西路发起大水,下一年蝗虫一路自西而东,直接扫入京城。
国库入不敷出,黎民困苦于道,中书里堆满了四处发来请要救济的折子,又转而被送入了垂拱殿,堆满了三大张桌案。
杨太后亲眼看着丈夫由壮志满怀变为日渐消沉,纵然通宵达旦处理国事,却依旧不得其法。终于有一回,他半夜抓着北蛮屠城,延州死伤无数的折子,坐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这一次她自己坐在了龙椅旁,做着丈夫曾经做过的事情,被文武百官推搡着,被接踵而至的政务挤压着。她的一笔一划,她的一字一句,决定着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的性命与前程,却没有任何机会去试错。
她慢慢就理解了那天晚上先皇的眼泪。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一切还是事与愿违。
杨太后沉默了良久,复才道:“顾卿所言很是,只我担心陛下久遇挫顿,再难……”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是忽然自己闭了嘴,望着面前的折子,静静地出神。
作为天子,如果连这点挫折都无法面对,将来又怎能担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