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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男人简单说了两句后, 花眠又蔫蔫地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只管埋头把那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花喝掉,就着又吃了许多剥好后放在手边的温热栗子,等花眠抬起头的时候,男人手边剥掉的栗子壳已经堆成了小山,而她撑得觉得胃都顶着肺一般呼吸困难了。
而此时, 从皇宫中出来的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得没了踪影, 花眠屈指敲了敲桌面:“华灯初上, 不该让佳人久侯,陛下该回宫了。”
玄极终于抬起头, 却并不回答花眠的话, 只是站起来,弯下腰凑近她, 在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对方那么近的距离, 终于停下来:“天灯节为庆祝新帝登基而设,这满大街的人各个欢歌载舞, 有什么道理却要求朕孤家寡人,枯对寒霜冷月?”
第一次听他自称“朕”, 花眠还挺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不跟他计较这自称听着有多诡异, 也低下头不去看他如此自称时眼中的轻微嘲讽, 眼睛盯着桌子一脚的污浊,像是看出了神。
此时玄极看着面前低着头的人,心中略微感慨, 若是放在别人那儿,他大可转身离去或者干脆比拼谁更沉默闭口一夜不谈,然而如今面对花眠……
他也只有率先打破沉默。
“我不走,你也别赶我,今日是我的大好日子,”说到这他自己都忍不住自嘲一笑,“你哪来的钱在诸夏吃吃喝喝?”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着眼,目光扫过桌子上那些许多零碎。
花眠眼睛眨了下:“……你给的金子,记得么?”
玄极愣了下。
花眠再接再厉:“……毕竟那是你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玄极向后退了退,那原本逼近花眠的环绕气息消散了些……花眠抓紧时间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站了起来,从小象零钱包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在桌子上转身要走,往外走了两步便被人从后一把捉住手臂。
她微微侧过身,脸上不露情绪地看着身后的男人,后者盯着她半晌,花眠不逃避地直视回去——
“放手。”
他掀了掀起唇角。
“不放。”
玄极拖住着花眠来到人群,来到个卖面具的小摊跟前停下。
那小摊贩见来人气宇轩昂,气质不凡,自然招待得也特别热情,将摊面上最精致(同时也是最贵)的面具一一摆上来叫眼前的公子哥儿试了……只见公子哥一手抓着个姑娘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着面具颇为新鲜一般往脸上试戴,那姑娘则负责出言顶撞他——
“这面具是尚未婚配的青年男女才有资格戴的。”
“然后呢?”公子哥拿起一个孙悟空的面具往脸上笔画了下,又放下。
“你这已婚妇男……”
“姑娘谬赞,我不记得我来得及娶你过门,真有这等好事,今晚咱们也不会在这拉拉扯扯,”玄极转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花眠脑袋上的狐狸面具挺翘鼻尖,“你不爱人多的地方,正好宫里清净,我不会强迫你出来。”
花眠仰着脑袋,躲过了他的手指。
几分钟后,玄极比照着花眠脑袋上的面具选了个公狐狸的面具。
往脸上一戴,只见这位公子哥又做出个叫小摊贩眼珠子脱眶的事儿——只见他转身对身后那姑娘理直气壮道:“你给,出来时候没带钱。”
花眠:“???”
花眠:“你好意思么?”
玄极:“那也是我的银子。”
花眠:“你自己给我的啊。”
玄极:“后来我也知晓了金锭在现世等同货币价值,这一锭金子足够我缴纳十余天客栈宿费……”
花眠:“……给了前未婚妻一些金子,分手了又闹着要要回去,如此一毛不拔,你也就是在诸夏你的地盘说啥是啥,放了现世,你这是要上北美吐槽君的——”
玄极被花眠的小气吧啦模样逗笑了,做出“非买不可”的架势取了那精致面具戴在脸上又遮盖住了笑容,然后转过头用面具之后一双漆黑的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伸手将她脑袋上斜戴的狐狸面具拉下来,屈指轻轻敲了敲面具凸起额处:“少废话,给钱。”
“……”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花眠碎碎念着掏出小象零钱包数银子给小摊贩,待小摊贩看够了热闹又收了银子,连声道谢之中,花眠忽然感觉到男人的视线又落在了自己的小象零钱包上——
背脊一凉,不好的回忆席卷而来,花眠警惕地瞪着男人,同时伸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小象:“不给!”
玄极大约是在面具之后沉闷地嗤笑了声——此时他的下属若是看见大概又要惊讶——直至今日登基称帝,在那足以俯首诸夏高位坐稳,他也不曾笑得与现在一样多。
“笑什么,拿了我的小青蛙还不够,现在又打我小象的主意……”
“女子与心上人以荷包相赠,”玄极的声音从面具身后传来,“怎么偏偏你如此小气。”
“……”
…………………………因为穷,人本就是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五斗米折腰而生,你这含着金勺长大的公子哥儿懂什么!
花眠哼了一声,不理他,拧过脑袋往人群里走。
因为下午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与周围格格不入,花眠特地买了件仿白狐毛领大红缀花缎面棉袄套上,再配上原本穿的长裙,走在人群之中也总算不觉得突兀——此时看在玄极眼中,只见她尖细下颚藏在蓬松柔软的仿狐狸白毛中,那火红的衣裳面料将她的面颊衬得气色极好,长裙之下每一步都露出棉靴的一个脚尖……
在诸夏,只有孩童才在冬日穿棉靴以御寒。
玄极却并未觉得花眠此装扮有什么不对,反而在瞅见她脚上棉鞋后眼中又浮上纵容与浅浅笑意,连忙加快了步伐跟上已经走入人群的她,大手一伸顺便替她挡去了即将要撞上她肩膀的人群——
“我还以为你厌恶我沾染那些许多权术之事,这次必不会来。”
走在前面的人闻言一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她把脸拧了回去,直视前方。
“错了。你为帝王,与我并不相干,我既不厌恶,也不欣喜,”花眠放缓了脚步,又回头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男人,街边灯火之中,她目光清澈明亮,“我会来,只是想亲眼看着你走上那个位置。”
“何故?”
“你我之间,本来与这些事并不相干,谁知道缘起于此,缘灭于此,说来嘲讽,彼此相忘之后,居然再次因此在现世相逢,又有了那么多后来的故事。”花眠嗤笑一声,说不上是喜是悲还是无奈,“这样一来,好像忽然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把椅子挂上了勾——”
“花眠……”
“所以,今日你终于得偿所愿登上那个位置,我便想要来看看,还有——”
花眠言语之间,忽然一顿。
此时两人已经步上一座石桥,只见石桥之上,有一群群戴着面具的官家贵女,身着华服,立于桥上窃窃私语时而发出含蓄哄笑;
而不远处,却是一群风度蹁跹的少年郎汇聚在一起,其中有一人身材修长,被簇拥在中间显然为首,花眠扫了一眼,便认出那人就是戴着面具的上官濯月。
在众人推及之中,其中一名少年被推了出来,脸上的面具歪掉路痴他红得像是煮熟虾似的脸,他看了不远处那些姑娘一眼,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踉踉跄跄地冲过去——
待那些姑娘们一阵骚动,他在人群前停下步伐,手足无措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这时候,那群官家贵女之中,人群的后面也走出个颇为显瘦矮小的姑娘,她低着头来到那少年郎的跟前,然后也小声说了些什么……
最后缓缓摘下面具。
少年郎欣喜若狂,脸上瞬间大有“人生得志”之势,在众人哄笑之中不管不顾牵起那姑娘的小手拉着一路狂奔而逃,那姑娘“哎呀”一声只得被迫无视身后姐妹的哄笑拎着裙子跟着这冒事少年跑走——
便是又一对佳偶天成,美好姻缘,于这日诞生。
花眠伸长了脖子,看得有趣,因为做剑魂时不接地气,做现世人时参与了一百多次电视剧拍摄却也没见过活生生的古人,如今一看总觉得自己免费围观了一出演技绝佳的舞台剧,心中也是颇为高兴……
“还有什么?”在花眠身后,玄极却没心情顾及那些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只想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你别吵。”
花眠垫着脚趴在桥边,看着那少年郎拉着心仪的姑娘下了桥,在桥边的摊子上,买了一支腊梅,一盏水灯,一盏孔明灯,一股脑塞进那个姑娘的怀中——
只见那姑娘红着脸接过这许多东西,又将河灯在桥边的蜡烛架子上点燃,将河灯放入水中……此时河面之上,已经漂了千千万万盏水灯,烛影摇曳,映照水面星星点点,细微波澜之中,犹如有人打碎了天上装繁星的沙漏,让那银河之沙落入凡尘。
河边处处是蹲在河边小心翼翼放灯少女,看着属于自己的河灯飘走,她们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许愿,让橙色的烛火映照亮她们的精致妆容——
在她们的身后,是沉默守在她们身后的少年们。
少女看着河灯摇摇晃晃飘走,少年立在河边,眼中却只瞧着自己的心上人。
河岸边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孩童手持各形灯笼追逐打闹;
孩童身后有婢女庇护追逐;
妇孺持水灯、梅枝兜售,有三五个小吃摊临河畔而设,摊位之上均热闹非凡……夜色之中,好像什么规矩与身份地位观念都变得轻薄,富贵人家与寻常人家混淆同桌而坐,倒也潇洒自在。
这一夜,这皇城之中是这样的繁茂与欢乐安宁。
此时如若有画师席地而坐,执笔而画,那大概放眼望去,每一处景,都是一副盛世之图。
……他的盛世。
花眠微微眯起眼,稍一停顿,而后转身三两步走下桥。
也从一名老妪手中买过一盏河灯,一盏孔明灯,将河灯放入水中,并不许愿,只是呆呆地抱着膝盖看它飘走,最后混入千万盏水灯之中,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玄极立在她身后:“许愿?”
花眠:“人生美满,无愿可许。”
玄极:“我不信。”
花眠:“……”
玄极:“许个天下太平也好。”
花眠蹲在地上,挪了挪屁股回头看了身后门板似的男人一眼:“你今晚话真多。”
玄极居然也不生气。
花眠想了想,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支圆珠笔,在手中那盏孔明灯上刷刷写下几个字,扣好了燃烧的蜡,拎着灯走向桥旁的蜡烛架子——
玄极:“写的什么?”
花眠手藏了藏:“不告诉你。”
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抖开孔明灯放飞。
仰头看着那盏灯晃晃悠悠飘升至上空——
然后人群忽然响起一阵惊叫。
花眠目瞪口呆看着身后那位一跃而起,借旁边大树树冠之力一蹦十余米高,身似飞燕,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放飞的孔明灯中半空中稳稳摘下!
……………………还有这种操作?!!
“易玄极!!!”
反应过来之后,花眠咬牙切齿咆哮那人名字——
“亏你还是什么诸夏帝王,要脸不要,寻常乡野匹夫都比你识趣!”
花眠咆哮之中,男人已经稳稳落地,手中孔明灯还正亮到极致,被如此摧残也没烧坏,他拎着那盏灯微微眯起眼看了看上面写的字,只有简单八字——
【愿天下安,愿吾主安】。
玄极有一丝错愕,指尖一松,那盏灯便摇摇晃晃飞上了天,这一次是真的一头扎入灯群之中,无可辨认。
他仰着头怔怔看着。
“你为阻止第三处封印落入锁妖塔手中,也为这皇城成千上万百姓,最终祭出无归剑,挽救生灵无数,本就从未做错什么,如果换做是我站在你的位置,或者随便一个路人的位置,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花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但是对我来说,这却是一道没有正确答案的题,怎么答,怎么选,都是错。”
玄极转身看着花眠,只见她微微仰着被冻得有些泛红的面颊,认真地看着自己,她眼中倒映着天边万千灯火,璀璨如星辰……
“原本我只是准备来看看你登上皇位,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但是在你坐上那个位置,受万民朝拜,我才发现,我大概还有想要亲眼见证的东西——”
她停顿了下。
“你无论如何,愿以我无归剑兄妹二人也要换来的盛世安宁,我要亲眼见证。”
花眠语落,只见男人眼中忽然锋芒骤聚,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以无归剑鞘的身份,主人生,剑鞘生;主人亡,剑鞘碎。”她牵了牵裙摆,温柔却又绝情,用几乎揉碎在寒风之中的细碎声音低低道,“仅以剑鞘之身行此一事。”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是夹着冰霜细雪而凝成的薄刃——
玄极还记得,她最初成形,唤自己为主人,语气之中带着的羞涩与憧憬;而今日,那一声主人,却冰冷而疏离,充满了他从未想过在她身上要看见的坚强与豪迈壮志……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日在祭剑台,他身后有万民俯首,她怀中抱着满身鲜血的无归,两人只是一个瞬间的对视,他们已经走上了背驰的路——
而如今,恍然醒悟,原来已经走得很远。
“如此,甚好。”
他取下脸上面具,向着她伸出手,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转瞬之间苍老十余载——
“走吧,我带你回浮屠岛,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看浮屠玄鲸,看峭壁之下花海……我对你诸多许诺,无一再有机会实现,无论如何,这最后一件,总该让我做到。”
花眠稍一犹豫,最终还是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将手放入那平摊的大掌之中——
此时两人身后,深山之中,子时钟声响起,钟声如磬,悠远雄浑,响彻天际……
烟火升空,照着黑夜璀璨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