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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的夜晚,因为宵禁而显得有些沉寂,那街上顶多只有步兵衙门的兵卒巡视时的脚步声,现在京师之所以推行宵禁,名义上为了避免盗匪混入,实际也是为了稳定人心,毕竟,现如今这朝中的局势纷乱。
不过这宵禁,禁的也就是寻常的百姓。对于满城的王爷贝勒以及满官大员来说,这宵禁等于不禁,步兵衙门的巡街碰着这些人家家奴打着的灯笼时,也会知趣的躲于一边,毕竟他们不过也就是一群奴才。
不过奴才与奴才之间,也有着区别,有的奴才不过只是不值一提的奴才,即便是死了,也是打死勿论的奴才,而有的奴才却是一般的王爷贝勒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奴才,当然还有一些奴才,即便是地位比不上王爷贝勒,却也可以和王爷贝勒们交往。
也正因如此,在这满城之中,有时候,像这样的奴才,其它的奴才们反倒是更为尊敬,原因无他——每一个奴才都有身为奴才的梦想,他们梦想着一天能够成为奴才中的翘楚,成为奴才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而那些已经成功的奴才,则就是他们人生的“榜样”,是令人敬重的,也是令人羡慕的。也正因如此,那些巡街的兵丁,每当从这样的奴才大宅前走过的时候,那目光中总带着羡慕之色。毕竟,他们现在一跃成了主子,有了自己的奴才……
虽说是宵禁,可是在王家的大宅门前,那灯笼高悬着,门前还停着一顶轿子,轿边的奴仆打着“靳”字的灯笼,王家与靳家是姻亲,平日里两家窜个门的也属平常。
不过这个时候,在宵禁的时候,却仍然担着“风险”来窜门,倒也很是罕见,心思灵光点的,肯定知道,这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毕竟对于这内务府的八家“豪奴”来说,他们一直都秉持着小心处事的态度。绝不会轻易给他人留下把柄让别人参上一本。
在王家的书房中,已经年近八十的王登库坐在那,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虽是入了夏,可是膝盖上却还盖着一张皮盖。
“哼哼,他范文斗以为拿出银子便没事了吗?”
叼着烟袋的靳良玉看着那看似老迈而没有丝毫精神的王登库,作为其亲家,他自然知道王登库或许是老了,但是他并不糊涂。非但不糊涂,甚至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他,他那双眼睛毒着那,心思也通透的很!
“即便是拿出了银子,万一大清国保不住关内,到时候,咱们也只能灰溜溜的随着他们逃出关去,想要活命,就非得出关不可。老兄你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咳……”
王登库睁开眼睛,咳了一声,用苍老的嗓音说道。
“南边是不会放过咱们的!”
对此,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早在几个月前,与八家有关的新闻,就已经在报纸上发表了出来。对于他们八家可谓是没有留丝毫情面,甚至将大明亡国、数千万汉人被清军残杀都与他们八家联系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放得过他们。
“如范奸永斗者,明国之人,汉之苗裔,却在国战之时,不图利国与一毛,却重清人之一信?不重汉人之存亡,只顾一家之私,图小利忘大义者,莫过于此,清人如无铁器之利还至于如此迅速的崛起?真正是送利刃与仇寇,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之始,正是始于此等汉奸商人之手也,虽万世难消此恨。”
念叨着于报纸上看过的文字,靳良玉看着垂首没有丝毫精神的王登库轻声说道。
“现如今,咱们这几家于南边眼中,可是不灭族不能解其恨的汉奸,若是让南边得了天下,到时候,咱们几家别说是身边,便是九族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尚且都是问题……”
作为商人的靳良玉非常清楚,既然南边把他们几家当作铁杆汉奸而公诸于世,就意味着他们决不可能放过他们一马,那怕是拿出银子来赎罪也是罪孽难赎。也正因如此,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想办法保住靳家,保住靳家上下数百口的身家性命。
怎么样才能保住靳家上下?
如果不是朝廷来借银子,或许他还会犹豫一下,现在他反倒是不再犹豫了。
“老弟,莫不是你有什么想法。”
王登库的话声沙哑,而且也不大,那看似昏花的眼睛中,带着些许精明。
“想法谈不上,老哥,现如今,咱们几家与大清国可以说是牢牢的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倒是实话,对此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八家兴于大清,若是大清国亡了,他们八家自然也落不着好。
“所以,老范才会主动拿出银子来!”
王登库自然知道范文斗为什么拿出银子,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忠君,而是因为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其它的选择,他们八家早就与大清国结成了一体,而且南方也没有给他们留下活路。
“若是按南方的作法,一但将来他们得了天下,咱们几家恐怕是活路难寻啊!所以老范才会拿出银子来,想换大清国能保得住这天下,只有大清国保住了天下,咱们就有了一线生机,既便是保住了中原的天下,到时候,咱们也能随着皇上他们一同撤至关外。”
他们早就没有了退路!
从当年清军入关之后,当时的顺治小皇帝在摄政王多尔衮的张罗下,开始奖赏入关的功臣。大模大样的对八家进行封赏的那天起,老家山西已经有人没少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从那时起他们八家就已经没有了退路,既然没有了退路,那么也就只能闭着眼睛一条路走到底了。
“可即便是咱们和皇上一同撤到关外又能怎么样?”
靳良玉看着王登库反问道。
“当年大清国入关的时候,把咱们老哥几个请到京城,封赏是不少,可别忘了,当时,摄政王可是开口问咱们要银子的,那可是足足一千几百万两银子,虽说那银子后来都还给咱们了,可咱们的今天可是拿银子换的……”
可以说,当年如果不是他们拿出了一千几百万两银子来,大清国入关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有银子招降明军,招募绿营。甚至他们不但拿出了银子来,还拿出了他们在内地做生意积累下来的人脉,让那些人脉为大清效力,大清可谓是受用颇多,这也是他们八大皇商地位显赫的原因之一。
“在外人的眼里头,你我是内务府的皇商,可是于大清国的眼里,咱们是什么?”
靳良玉不禁长叹道。
“其实不过就是皇家的奴才罢了,在皇家的眼里头,咱们能有今天,都是他们的赏赐,都是他们的恩典,至于咱们,哎……我敢说,若是大清国丢了中原,撤回了关外,到时候,为了筹集军饷,皇上肯定会拿咱们下手,在他们眼里头,他们不过就是只肥羊罢了。到时候,即便是咱们撤到了关外,撤到了辽东,不过也是死路一条!”
靳良玉的话让原本看似没有丝毫精神的王登库整个人的肩膀微微一颤,他睁开那看似昏花的眼睛,瞧着靳良玉,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对于商人来说,最大的悲哀是什么?
就是商人的银财永远会遭人掂记,当年大清国入关的时候,请他们来京城,说是论功行赏,可为的是他们的银子,那个时候,他们愿意倾家荡产借给他们,因为他们看到了天下大势。当年出关做生意的时候,他们也愿意借银子给后金,是因为后金靠劫掠起家,打下一座城池,劫掠所得又岂止数百万。
如果大清国丢了中国,仓皇逃到了关外,到时候该怎么办?
银子若人眼红,银饷不足的情况下,他们这几家皇商想保住身家又谈何容易?到时候别说是身家了,就是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想到先前身死的范文程,像那样的朝廷大员说暴死便暴死了,像他们这样的奴才,那还不是想杀便杀,想抄便抄?
到时候,什么八大皇商的,不过也就是八只肥羊,八只大清国养了多年的肥羊。
一时间,王登库只觉得后背尽是一片凉意,他整个人都沉浸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之中,尽管多年来,他已经不问家中诸事,但是现在,被靳良玉这么一说,他顿时意识到,王家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老、老弟,这,这……你可有什么主意?”
“主意?”
冷笑着,靳良玉说道。
“与大清国共存,那无异于与虎为谋,顺势时,咱们是皇商,逆势时,咱们就是肥肉。若是投奔南边也绝无可能,即便是眼下他们愿意留咱们,将来也定不会放过咱们,所以,横竖都是个死字!”
都是个死字!
这一声死,让王登库心头顿时一紧,他咽了口口水,有些昏花的眼睛看着远处说道。
“现在的局势,朝廷当、当真没有指往了?”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只是还不太确定,毕竟这天下的变数太多,就像大明一样,当初谁能想到,大明这条咸鱼居然也有翻身的机会?
靳良玉摇摇头,他的脸上带着些忧色,神情也显得很是抑郁,毕竟,但凡是有可能的话,他都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可是这些事情,即便是再不想,总归也要去面对,毕竟这事,总归是要面对的,要不然的话,到时候肯定是性命难保!
“不知道,这一次咱们几家即便是拿出二百万两银子,可于朝廷来说,也顶多只够一个月的用度,即便是再借,咱们还能借出多少银子来?现如今皇上困在济南,说是因为大人们的阻拦,使皇上无法从容南下,可实际上是因为没有银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自然动不了兵,这笔银子,也就是应急,即便是皇上亲征南下了,可江南却还有几十万明军等军,谁胜谁负还未曾可知,即便是打下了江北,到时候,长江天险怎么办?那郑成功中是起于海上,最擅长的就是水战,咱大清国呢?”
冷笑着靳良玉看着王登库说道。
“到了水上,还不是任人宰杀的主,福建那边,几万水陆师一下全丢在了基隆,就那还是闽人,用的也是降将,按道理来说,应该擅长水战,可结果还不是人家的对手,现如今若是换成八旗,这长江定是过不去了,即便是到了长江,也不过就是喂鱼的角色,朝中的大人们为什么拦着皇上,不就是因为他们看明白了吗?到时候,这局势啊!看不透啊……”
靳良玉的眉头紧锁着,吸了口烟,然后沉声说道。
“且不说朝廷吧,就说这局势乱这个模样,咱们怎么办?若是这么耗下去,恐怕撑不了两年,咱们几家非得给朝廷挤干了不可,到时候,指不定大清国没亡,咱们几家反倒是先给大清国尽忠了,这一次二百万两,下一次得多少银子?”
听着靳良玉的担心,王登库点点头。这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这银子若人眼,就是朝廷到时候没了银子,也会盯上他们,一开的时候,他们会像现要这样,一点点的挤他们,最后,还不是一口把他们的银子全给吞了……这几十年挣下的家业,最后不定全都便宜了朝廷不可!
这种事情,过去大明没干出来,可是大清国肯定是能干出来的!
“咱们不过就是商人!”
若是有可能的话,他甚至想对着南边说出这句话来,他们不过就是商人,商人自然是唯利是图,可这话,南边是绝不会听的,对于南边来说,他们不过就是一群该死的汉奸。而对于大清来说,他们也是不值一提的商人,是可以任人鱼肉的商人!
“这么耗下去,定不是办法,所以……”
看着王登库,靳良玉把话声放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到。
“咱们这次非得另寻生路不可,若不然非但几代人的积累得便宜他人,恐怕连性命也是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