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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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个星期,莫莉算是悟出了一个道理:“清理阁楼”的意思就是把东西搬出去,为它们心烦意乱片刻,再把东西放回原处,稍微摆整齐些。至今为止,在她和薇薇安翻过的二十几个箱子中,只有一小堆发霉的书和一些泛黄的亚麻布被当作破烂处理掉了。

“我觉得我没帮上多少忙。”莫莉说。

“嗯,没错。”薇薇安说,“不过我倒帮了你的忙,不对吗?”

“这么说,为了帮我的忙,你还演了一出戏?不然的话,我猜是特瑞的主意吧?”莫莉很配合。

“尽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而已。”

“很高尚。”

坐在阁楼的地板上,莫莉将雪松木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薇薇安则坐在她身旁的木头椅子上:箱子里有一双褐色羊毛手套,一条配着缎子宽腰带的绿色天鹅绒礼服,米色羊毛衫,一本《绿山墙的安妮》23。

“那本书递给我。”薇薇安说。她接过那本精装绿皮书,书本的封面印着金字和一幅女孩素描画,画中人一头浓密的红发梳成了发髻。薇薇安翻开书。“啊,是的,我记得。”她说,“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差不多正跟女主人公一个年纪。书是老师给我的……我最喜欢的一位老师,知道吧,拉森小姐。”她慢慢地翻阅着书,不时在某页上停留片刻,“安妮话真多,对吧?我可就腼腆多了。”她抬起头,“你呢?”

“对不起,我没有看过这本书。”莫莉说。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在小姑娘的年纪腼腆吗?瞧我在瞎说什么,你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嘛。不过我是说,你小时候?”

“不算是腼腆吧。我……话很少。”

“考虑周到,”薇薇安说,“出言谨慎。”

莫莉咀嚼着薇薇安的话。考虑周到,出言谨慎。说得对吗?在父亲去世、她自己被带走以后(换句话说,母亲被送走以后。总之说不清这些事谁先谁后,还是碰巧同时发生),曾经有那么一阵,她干脆一句话也不讲了。人人都在跟她聊,谈论她,却没有人开口问她的意见,不然就把她的意见当作耳边风。于是她不再尝试。正是在这段时期,她会夜半醒来,下床去父母的卧室,站在走廊里却才回过神:她已经没有父母了。

“嗯,现在你也不算多活泼啊,是吧?”薇薇安说,“不过刚才杰克送你过来,我在外面看见你了,你的面孔……”薇薇安举起布满青筋的手,张开十指,“整个儿神采奕奕,讲话也滔滔不绝。”

“你在监视我?”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底细?”

莫莉不停地从箱子里取东西出来,摆成一堆又一堆:衣服、书、旧报纸包起来的小玩意儿。但听到这句话,她盘腿跪坐下来,凝视着薇薇安。“你真逗。”她说。

“我这辈子被别人贴过许多标签,亲爱的,但我说不清是否有人说过‘真逗’。”

“我敢打赌有人说过。”

“背着我的话,也许吧。”薇薇安合上书,“依我看,你很爱读书,对吗?”

莫莉耸耸肩膀。“爱读书”这种事纯属私密,只有她和书中人物知道。

“那你最喜欢哪本小说?”

“不知道,我没有什么最爱的小说。”

“哦,我想你也许有。你属于那一款。”

“什么意思?”

薇薇安把一只手放在胸口,略带粉色的指甲跟婴儿一般娇嫩:“我看得出来,你对事物感触颇深。”

莫莉做了个鬼脸。

薇薇安把那本书塞到莫莉手里:“毫无疑问,你会觉得这本书很老派,而且多愁善感,但我希望你能拥有它。”

“你要把它给我?”

“为什么不呢?”

出乎自己的意料,莫莉竟然觉得嗓子发紧。她咽了口唾沫,想要缓缓神。太荒唐了,一个老太太给了她一本派不上用场的发霉的书,她竟然哽噎难言。一定是例假快来了。

她竭力不动声色。“嗯,谢谢。”她满不在乎地说,“但这是否意味着我必须读它呢?”

“那是一定,还会有个小测验呢。”薇薇安说。

有那么一会儿,她们默不作声地埋头干活。莫莉把东西一件件举起来:一件天蓝色开襟羊毛衫,上面的花朵已经变色泛黄;一条缺了几颗纽扣的棕色礼服裙;一条长春花颜色的围巾和配套的连指手套……薇薇安叹口气,说道:“我想实在找不出理由留下这件了。”但紧接着,她果然又补上一句,“放在那堆‘说不定要扔’的东西里吧。”没头没脑地,薇薇安突然说道,“对了,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呢?”

莫莉已经习惯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对话了。薇薇安常会捡起几天前断掉的话头,正好从断掉的地方接着说,仿佛这种做法再自然不过。

“哦,谁知道呢。”莫莉刚刚打开一个盒子,开心地发现里面的东西似乎很好处置:那是几十本积灰的商店账簿,时间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薇薇安总不会连这些也要留下吧。“这些可以扔掉,你觉得呢?”她说着举起一本薄薄的黑色账簿。

薇薇安接过账簿,翻阅起来。“嗯……”她咽下了下半句,抬起头,“你找过她吗?”

“没有。”

“为什么不呢?”

莫莉用锐利的目光盯了薇薇安一眼。她不习惯别人问这种直言不讳的问题。实际上,她不习惯别人问任何问题。除了薇薇安,唯一一个直截了当跟她提起这些事的人是社工洛丽,不过她对莫莉的经历一清二楚(再说无论如何,洛丽从来不问“为什么”,她只关心原因、结果,再加讲大道理)。不过莫莉不能抢白薇薇安,毕竟薇薇安给了她一张“免蹲局子”的通行证嘛,如果通行证是指五十个小时面对直截了当的问题的话。她拨开眼前的发丝:“我没有找过她,因为我不在乎。”

“真的吗?”

“真的。”

“你居然一点也不好奇?”

“不。”

“我说不好我信还是不信。”

莫莉耸耸肩膀。

“嗯。因为事实上,你似乎有点……愤怒。”

“我不愤怒,我只是不在乎。”莫莉从盒子里取出一沓账簿,重重地扔在地上,“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扔了吗?”

薇薇安拍拍手:“我想,也许我还是留着这盒子吧。”她说。听听吧,仿佛她并未对至今为止她们清理过的所有家当说出同一句话一样。

“她特爱管我的闲事!”莫莉说着,把脸埋在杰克的颈窝中。他们在他的“土星”汽车里,她跨坐在他身上,两人都坐在往后放倒的前座上。

他放声大笑,粗糙的胡楂儿蹭着她的脸颊,“什么意思?”他的手悄悄地伸进了她的衬衣,轻抚着她。

“痒。”她说着扭起来。

“我喜欢你扭成这样。”

她吻吻他的脖子,他下巴上的黑斑,他的嘴角,他的浓眉。他将她拉近了些,抚摸着她的身侧,又伸到她娇小的乳房下,捧了起来。

“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倒不是说我在乎!但她却指望我把自己的底细全告诉她。”

“哦,拜托,那有什么大不了?如果她多了解你一点,说不定对你好点呢,说不定时间就走快一点了呢。她可能有点寂寞嘛,只是希望跟人说说话。”

莫莉皱起一张苦瓜脸。

“试着温柔点嘛。”杰克哄道。

她叹了口气:“我犯不着用我的狗屎经历讨她的欢心。不是所有人都能腰缠万贯,住进豪宅的。”

他吻吻她的肩膀:“那就把局势扭转过来,问她问题。”

“难道我在乎吗?”她叹了口气,用手轻抚他的耳朵,直到他扭过头,将她的手指衔在嘴里。

他伸手攥住控制杆,座椅震动着往后倒下。莫莉手忙脚乱地趴在了他身上,两人都笑了起来。杰克挪到一旁,从凹背单人座椅里给她腾出地方,嘴里说道:“乖乖把时间熬完就行了,好吗?”他侧过身,轻抚着她那黑色裤袜的腰身。“如果你撑不到底,我也许只能想个办法陪你去少教所了,我们俩都会很惨。”

“我觉得不是那么惨呢。”

他拉下她的裤袜,嘴里说:“找到我要找的宝贝儿了。”他轻抚着她臀上那只乌龟漆黑的线条。龟壳是个带角的椭圆形,斜着一分为二,仿佛一侧是雏菊,一侧是部落纹饰的盾牌,伸开的龟足是几条尖尖的弧线,“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它没有名字。”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臀,说道:“我准备叫它卡洛斯。”

“为什么?”

“它看上去就一副叫卡洛斯的模样啊。对吧?看到它的小脑袋了吗?人家正摆头呢,说的是‘怎么着?’嗨,卡洛斯。”他装腔作势地用多米尼加口音打了个招呼,用食指轻敲乌龟,“忙什么呢,伙计?”

“它才不是卡洛斯呢,它是个印第安标志。”她有点恼火,推开了他的手。

“哦,省省吧,不如老实承认……当初你就是喝高了,随便在屁股上文了只乌龟,搞不好也可能是颗滴血的心,或者冒牌的中文字。”

“胡说八道!在我的文化里,乌龟有非常明确的意义。”

“哦,是吧,武士公主?24”他说,“比方说?”

“乌龟背负着自己的家。”她轻抚着文身,把当初爸爸告诉她的故事讲给他听,“它们暴露无遗,但同时又颇为隐秘,它们是力量和毅力的象征。”

“非常深刻。”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本来就非常深刻。”

“所以呢?”

“没错。”她说着,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其实,我文乌龟是因为以前住在印第安岛的时候,我家里有只乌龟,名叫雪莉。”

“哈,雪莉,我明白了。”

“是啊。不管怎么说,我不知道雪莉现在怎么样了。”

杰克伸手搂住她的臀。“我敢肯定它没事,”他说,“乌龟不是能活……嗯,一百岁吗?”

“要是待在水池里没人喂,只怕活不到一百岁。”

他没有吭声,只是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吻吻她的秀发。

她蜷进凹背单人椅里挨着他。风挡玻璃朦胧不清,夜色一片漆黑,但在杰克那辆小小的拱顶“土星”汽车里,她却感觉备受呵护。对,没错,好似壳中的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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