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5)(2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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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开口的刹那众人就变了脸色。

齐大人急急道:“演武刀枪无眼,公子贵体,怎么能轻易下场动武?”

辛襄答:“既然演武,那就只是较量一下,下场又有什么?”

阴鸷的神情在辛襄脸上飞快地划过,还没等人们看清,他就又灿然地笑起来。

况俊嘉祥笑着打圆场,说:“年轻人容易冲动,这也能理解。”

文臣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他为何执着于下场。

辛襄旋身,朝着发问的那个人摆出那种少不更事的暴躁脸色,“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想打赢他。”

他像是血勇的小男孩一样,带着逼人的气势,几位重臣围坐王族的席位最近,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济宾王看着他张狂的样子,忍不住斥道:“远声不要胡闹。”

只有天衍帝按住了将要发火的弟弟,低头认真的问辛襄:“下面的樊邯已是化形之态,远声你可想好?”他从来教育辛襄辛鸾这两兄弟凡事要光明正大,若对谁心有不满,不要使背后阴暗手段,他倒也不认为今天是这个孩子突然的心血来潮。

辛襄对答其他人狂傲得就差扬起了下巴,王伯问他,他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分认真来,一字一句地答:“侄儿想好了。”

齐大人还在忍不住劝,“陛下,底下的毕竟不是常人,要不还是算了罢!”

天衍帝却替辛襄答:“高辛氏有自己的荣誉,他既然说出口,怎么能算了?”说着抚膝道,“来人,给公子襄配甲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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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地传到了楼下的裁判司仪,最后一名只能延后,先让公子襄登场,观众们见比武上司仪忽然摇起黄旗,樊邯也被拉到一旁休息,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由低低私语、左顾右盼起来。

三楼的高台上,左右内侍伺候辛襄穿完甲,辛襄活动了下四肢,在内侍送来武器时又点膝朝父亲跪下。

少年的骄傲恰到好处,他仰头道:“远声还有一事相求,樊邯手中握得的是父亲的’开山斧’,为显公平,儿臣想请父亲的’青仞’刀。”

比武决斗之前武士想要一件信物上场,这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子从父亲讨一件兵器也无可厚非,然而济宾王却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应他。

众目睽睽。天衍的核心重臣都看着,辛襄当头迎着父亲冷淡的脸色,跪的久了,笑容也僵了起来。

好在有天衍帝在旁圆场,他激赏辛襄的勇气,对左右道,“给我高辛氏的雄鹰拿孤的’裂焰’来!”

众人闻言一怔,裂焰是天衍帝西征时的兵刃,虽然不如’伐乱’赫赫有名,但在赤炎军现在也还留着“裂焰所指,即为冲锋”的说法,这赏赐的象征意义委实不低。

辛襄忍不住感激王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生来就仰慕就王伯和父亲这样的英雄,能用他们的兵刃下场当然是无上的荣耀。

天衍帝却温和嘱托道,“远声,点到为止,不可见血。”

他苦涩一笑,大声答了一句:“是。”

裂焰枪很快就被子升请了来,赤金色的枪神托在长长的黑缎木盒中,三个内侍跪地托于额头之上。

辛襄深吸了一口气,闪电一样地拿枪转身、蓄力、出枪,长枪在空中划出赤金色的一道,恍惚间仿佛发出一声战场上的低啸声。

辛鸾的席位距离辛襄不远,他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又担忧又紧张。他是知道辛襄的本事的,可是对面的樊邯毕竟是化形之人。理智上,他很想拦住他,但他也知道不能拦,思来想去,只好低声吩咐后面段器:“你去击鼓,替我为公子襄助阵。”

高台上一尺宽敞的台阶上,辛襄将枪杆压在肩上,站起身时又迟疑了看了他父亲一眼,认真地说:“我会赢的。”说着他调头就往下走,刚飞快地下了几个台阶,忽地想起来什么,回头喊了一声,“阿鸾!”

辛鸾立刻紧张地站起来,攥着衣角看他。

像是为了把戏做足全套,又像是真情实意,辛襄得意满满地开口命令:“看着我,不许看别人!”

辛鸾先是一愣,随后又噗嗤笑了,“好好好,看你看你!”

辛襄听到他的话,满意了。转身的瞬间,年轻的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提着’裂焰’三步并两步地下了三楼的高台。辛襄没有走螺旋的木质阶梯,而是直接从三楼奔到二楼七尺余高的看台上,因为刚刚打斗的破坏,那里的看台已经被砸得半碎,栎木板地上散乱着狼藉的木屑,辛襄没有迟疑,抓着断裂的木栏杆就一跃而下。

樊邯听着司仪的安排已经等在场中央,只见那个摇摇欲坠的看台在辛襄的拉扯下,大块大块的板子又支离破碎的纷纷落下,辛襄身手敏捷地落地后立刻打了个滚,避开木屑,从容地单膝跪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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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观众们眼见着一紫衣少年从南侧最高台上提枪下来,因为距离过远也没有几人看清了脸孔,他们左等右等不见司仪报幕,便懵然地开始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着此人是谁。直到站得靠前的一人,忽地拍栏击节,喊了一声“是公子襄!”紧接着,声浪一传五、五传十,大家推推搡搡地站起来蜂拥过去,兴奋地低叹起来:高辛氏居然亲自下了场!

神京城里,谁都知道王族最骄傲的小辈不是含章太子,而是公子襄。天衍十二年,年仅十五岁的公子襄随济宾王东巡海防途中,遭遇了十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海寇袭击。是时,海寇趁大雾与王师接舷混战,辛襄悍然不畏,跳上海寇的主船连杀两大贼人将领。

回朝后,天衍帝为公子襄举办了盛大的封赏仪式,因着作战勇猛,辛襄未成年便赐字“远声”,封公子名号——这个王族中最耀眼的小英雄,他的年纪、他的身世、他的身手,神京最桀骜的孩子也会对他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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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今日柳营比武,樊邯英武气派,齐二狠厉优雅,卓吾傲然逼人,各个少年武士都夺人眼目,但是辛襄一下场,紫罗袍、黄金带,身姿傲然如松,立时所有人上过场的少年都黯然了。

不知道台上是谁先喊起来的,紧接着“公子襄!公子襄!”连绵的叫好连成了一片,响亮的欢呼声震撼了大柳营的木质楼台,甚至连带民众的跺脚,直接响彻了云霄。

辛襄却不理会,往前走了几步,对樊邯说:“比武临时加塞我一人,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我不用车轮战欺负你。”

公子襄来对战,兵部底下的人当然不会顾及太多樊邯的想法。就辛襄看到的,这一会儿功夫樊邯就被人赶鸭子一样,上场下场折腾了好几个来回。

樊邯却摇了摇头,看着半个场都在为辛襄叫好,诚恳道,“他们都很欢迎你。”

辛襄皱起眉头,这不是欢迎,而是爱戴。

高辛氏任何一人都能赢得民众的澎湃的欢呼,因为在偌大的中原土地上,这是个血脉,就代表传奇。但辛襄没有将这些掌声和欢呼看在眼里,继续问:“快说话,你要不要休息?”

樊邯摇了摇头,表示不用。

紧接着问:“我知道你王爷的儿子,你是长子还是次子?”

樊邯说短句还听不出来,长句出口就带着浓重的北方乡下的口音。辛襄何等自负骄傲,听清的同时反感地皱眉,手里’裂焰’拉开阵势,他大声回:“嫡子。”

樊邯挠了挠头,尴尬道:“你们兄弟几个人挺像的。”

辛襄翻了他一眼,口气更不好了,“谁像我?他们没人像我。”

台上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段器站在二楼看着演武场面,看着公子襄已经准备好了,手握鼓槌,一锤鼓声震天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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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是在瞬时出招的。’裂焰’就如同火焰,在他手中轻灵准确得有如弹一根高弦,而樊邯举着矛斧堪堪迎上的同时,’裂焰’又在辛襄手中稳重有力地下压,让那一枪的声势像是开山碎石一般!樊邯没想到这一招有这么大的气力,锵地一声,立刻借着巧劲儿把他挑开!

“等等!”

几乎是下意识的,樊邯开口。

“等什么!”

辛襄理都不理他,瞬息中拧身变招——他身上凝聚了天衍最顶级的一批武学高手的精心教导,就算他承认樊邯是习武的天才,但是比起那种在山野斗殴、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打法,他的枪术不知道精妙了多少。

‘裂焰’的枪尾在辛襄右手中稳重有力,枪头却如川泽流水,去势绵绵不尽,樊邯吃惊地接招,只觉得辛襄黑色的眼睛像鹰,之前还以为已经够凶狠,现在才知道之前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他。

辛襄步步紧逼,步步突进攒刺。

樊邯却步步后退,步步左右遮挡。

紧接着,辛襄怒不可遏地又出一枪,大声道:“反击!”

他的臂膀丰沛有力,这一下几乎带出凶猛地杀意,樊邯明显不擅长防守的,可是仍然一招一招挡格挡。在辛襄绵密快速的攻势里,他没有一招走空,但是也能看出来,樊邯并不习惯这样的作战方式,如此坚持了几十招,左支右绌的明显让他狼狈了起来。

辛襄的呼吸声变得沉重断续,忍不住又大喝一声,“反击啊!”

武器的交击声鸣响连连,樊邯额头冒出汗来,他来神京这一整天,再傲岸的家仆侍从,也没有辛襄的神色更冷。辛襄这一声大吼让他心口一荡,但是他还是快速地压制下来,大声道:“公子!我有任务!我是你父亲信任的人,你不该和我打!”

樊邯已避让到这个程度,辛襄却没有因为他的示弱有一丝一毫的手软。

他长枪的尖头铿地一声划开樊邯胸前的甲胄!快得让人看不清的招式下,狠狠地在樊邯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反击!”辛襄大吼,“不然别怪我欺负你!”

樊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贵人,辛襄何来对他来的这滔天的敌意,他踉踉跄跄地又后退了几步,终于忍不住了,斧法猛地一变,后钝的斧头嘣地弹上辛襄啸厉的枪尖,斜刺中猛地削上辛襄的手,“公子,您打不过我,收手吧!”

最后一秒,樊邯都还在好言相劝。

只不过辛襄的反应比他想得还快,激烈的冲刺让辛襄的血液早就,听到一句“您打不过我!”他猛地爆发:“话多!”他飞速地将手脱开,苍啷一声,樊邯的斧头过处,辛襄敏捷地整个弯腰后仰避开了攻击,以一种绝无可能的情况从容地翻身而起——

紧接着,天衍帝的’裂焰’与济宾王的“开山斧”霍然相交!

两柄神兵利刃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樊邯也急了,两只圆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我说了!你跟我打做什么?你不是比武名单里的人,你做什么下场!”

辛襄被他的斧头一挡,也忍不住放声,“你才是做什么下场!世家子弟追求荣誉,平民子弟追求官职!你北伐功勋已建!又不像其他人那样非要博个功名!挖空心思在这儿现什么眼!”

樊邯已经气到发抖了,“不是我要的!我说了我是你父亲的人!”

“少他妈跟我攀亲戚!”

辛襄骤然怒了,“哪里来的乡下小子,也不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裂焰’铛地一声刺在开山斧上!

“愣头青!”

紧接着,又是铛地一声!

“夯货!”

铛——!

“山里的流氓地痞!”

鼓声沉重而缓慢,辛襄却骂一句打一枪,一时间他出招如让人接应不暇的狂风骤雨!

他算定了这个距离高台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时没了顾忌,简直是放开了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济宾王府!神京王庭里的规矩你屁都不懂,还敢众目睽睽冒出来出这个风头!”

辛襄早就受够了,几个庶出的弟弟没事儿在他眼皮底下蹦跶也就算了,这是什么北方没名的阿猫阿狗也敢来碍他的眼!

他认定了樊邯下场是他父亲安排好的,就是为了他夺魁后呼声最高的时候抬举他的身份!不然没道理明知道樊邯是化形之体还要让他比武,还又是跟辛鸾安排!又是赐兵器!他在高台上随口扯的“只为较量”“高辛荣誉”都是放屁!他就是要阻止樊邯!他不想看他赢!如果别人都做不到,那他就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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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的愤怒火焰般暴起,’裂焰’在他手中呼啸,他用尽全身力气,冲着要樊邯性命的力度,使出削金断玉的一枪!

直到那一霎,樊邯终于忍不了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辛襄如此欺人!樊邯咬着牙,陡然开始反击,想着自己虽然在这群权贵眼里什么也不是,但也不是可以这样任人践踏!

校场上无形中起了一阵腥风,两方杀红了眼,铮地一声巨响,辛襄的枪锋狠狠打在巨斧上,发出好似天崩地裂的声音!紧接着,他握着枪杆一错一拧,连战数场的开山斧在他手下硬生生从斧柄上削了下来!

激战已酣,谁都已经无暇顾及伤不伤人了!沉重的雕花斧头被辛襄奋力一带,立时飞向樊邯的面门!樊邯慌乱中伏倒闪开,不过刹那,那开山的斧头就倏地砍进他身后的墙壁!而樊邯落地化形,空旷紧张的演武场上一头巨大的青牛赫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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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目不转睛,兔起鹘落间完全忘记了惊叫,只见这一次,场下青牛的眼睛已经不再是黑色,而是变得血红一片!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辛襄面无惧色,’裂焰’的枪头狠狠刮过黄土地,刮得沙沙作响。他大声挑衅道:“来啊!怕你不成!”下一刻,樊邯撒开蹄子隆隆高速奔跑起来,牛角尖利,直接朝他冲了过来!

谁也没看清两个人是怎么交锋的!

辛襄手中的’裂焰’枪杆猛地爆裂开,厚重坚实的柘木木屑在牛角中飞溅着炸开!济宾王在高台上霍然起身,辛襄武器已失,樊邯直接要冲着他顶过来!

“阿鸾——!”

辛襄咬着一口意气,奋力地嘶声大喊了这么一声!同时他脚下一蹬,一脚踩着牛脸跃开!而他人在半空中流畅的转身,身体仿佛某种骨长中空的鸟类!下一刻,他打着滚落地,头也不回地猛地大吼,“披风给我!”

谁也没听清辛襄喊了什么,就是辛鸾身边的内侍也没有听清!

可是辛鸾直觉般霍地站了起来,弹珠一样冲下了高台!

内侍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地叫喊,辛鸾用力地推开搀扶的手,边跑边飞快地解下了大氅的绳结!

二楼的看台已经被砸碎了,薄木板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断裂声,在他脚下惊险的乱颤,好像随时准备着崩裂成千千碎片,让他整个人直坠下七尺高的空台下去,可辛鸾一点迟疑也没有,脚下的步子也不曾缓过一下,他紧抱着他的大氅,直奔着最远的一处木栏跑去!

“辛襄!”

心口的玉髓石发出柔和的光,辛鸾艰难地喘息着,用他最快的速度直奔到了尽头的栅栏!一片狼藉里,他一把攥住了残破粗糙的木栏维持平衡,另一只手扯着那宽达两尺的红色毛绒披风,奋力地甩了出去!“接着!”

他的声音骤然穿透了演武场,他的惊险的动作也牵动了南侧高台上所有人的心神,观众的目光霎时都从胶着的战局中转了过去!

“是桃花香……”

不知道是谁低低叹了一句,只见那一点杂色也无的红狐狸大氅在空中热烈地划过一道弧线,辛襄默契地弹起,扯住,在已然失控的战局里昂然站起来,抖开红色的披风,将满地黄沙扑向青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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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有时人司空客,生于棘原神京,工诗善文,少承其祖父之爵位,封康乐公。

天衍炀帝元兴七年,司空客成书《天衍棘原·风物志》,记东方棘原之山川景物、人事杂记、遗闻遗事,其中第一卷《神京城志》就记载了柳营比武的这一幕:

“含章太子于南首楼上,蓝抹额,粉底靴,白衣红衬,见其兄与板角青牛缠斗,危难时,无视左右劝阻,于危台上解红狐大氅凭栏而掷。”

“而其落落之态,犹如云间红叶,日边芙蓉,令人见之难忘。后神京诸人窃慕其姿态,多令市井画人描摹其景致之一二,私下重金以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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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腾蛇之乱后,天衍帝驾崩,含章太子被掳。

炀帝登基整整三年里,皇城营卫盘查愈严、民夫征调愈重,里巷不闻笑闹、夏夜不见灯火。元兴三年,执笔天衍十四年史册的主笔官被殴死在街头,死前还在痴痴而唱:“云上醉倒司马门,临风几度忆王孙”,追怀天衍十四年这一天最后的好时光。

越四年,含章太子挥师重回神京城,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故土,“柳营抛氅”却已成他不愿再提的旧伤,野史稗记所载秋月私宴,只有武烈王邹吾才敢笑谑:说此生有两憾,一是不得柳营初见即倾心,二是不得阿鸾高台抛红氅。

再十数年,“柳营抛氅”渐渐演化传为“昭帝抛氅”,茶楼酒肆皆有说书笑谈文昭帝这段往事。辛鸾一度不解,问武烈王:演武那天英雄好汉轮番登场,为何人们偏记得他那一幕,还津津乐道反复传唱?武烈王邹吾却答:神京记得的其实并不是抛氅这件事,记的而是一人危难时,另一人敢凭一介文弱之身,于背后拔剑而起的胆略和意气。凭此,千金不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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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叹,野史总是误传。

辛鸾那天的意气并没有坚持到最后。

一人一兽最后斗到白热化,青牛受不得红色所激,对着辛襄愤怒的冲锋,紧追不舍。

尽管辛襄身体灵活如猫,一直在抖着大氅,转圈、急退、牵引着樊邯的行动,但是他手上已经没有称手的尖利武器,几次翻身想要制住樊邯也都是用重拳擂打樊邯的背部!

两个人进入了可怕的消耗战,巨大的青牛愤怒地咆哮怒吼,混乱的冲锋里踏出令人发昏的嘎扎嘎扎声,辛襄身上的护胫、臂铠全都被樊邯撞碎了,两个人沉闷的打斗在寒气中结霜,一时连阳光都不再穿透低矮的云层。

谁都能看出来再打下去会无法收拾,段器和几个控场的将军拼命地敲锣,但是台下的两个人根本无视了这些,辛鸾在二楼上无助地观望,甚至恨起自己为什么要把大氅抛给辛襄,内侍从三楼跑下来,生怕加一个人的重量把木板踩踏,一个个在身后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声呼喊他。

“住手!”所有观众的呆愣中,辛鸾是忽然喊起来的。

他拼命地朝场下嘶吼,“听到没有!你们两个都住手!不要打了!”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没有人听他的话,辛鸾晕头转向,无助而狂野地在四周想找点什么扔过去阻止比武,可是他捡起来砸出去的木块、隼头都没能再扔那么远,他越来越急,不断地踏脚叫喊!

两丈外的内监看着辛鸾脚下那快已经裂开的木板心惊胆战,就差在跪下哀求殿下回来,辛鸾却全然不见,还在拼命拍打着断裂的木栏喊着住手!

而台下,青牛愤怒地哞了一声,如同高大陡峭的绝壁一样压了过来,辛襄许是力竭,许是大意,牛角的攻击下陡然慢了一刻!

辛鸾再也站不住,猛地拍栏,绝望地尖叫了一声!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一箭花雨猛地从他手中猛地窜开,去势急劲地打在了樊邯的脸上!南侧二楼的看台骤然一亮,樊邯的脚步迟了刹那,辛襄险而又险地抱着左臂避开!紧接着,第一波,第二波,那桃花像是乍然落地的冬日花雨,热烈盛大,洋洋洒洒,倾盆而下。

四周的观众还没搞清楚发什么了什么,巨大的重明鸟法相凌空而起,青红色的图文两翼飒然而开,其形似鸡,其鸣如凤——重明善搏逐猛兽,是罕见的祥兽,也是罕见的凶兽,他一下场,两翼纵开瞬间便压制了两个人的争执,控制了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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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情的走向,之后再不是辛鸾能干预的了,他耗尽了力气,被段器飞快地从看台上飞快地抱起拖到安全地带时,业已虚弱得站都站不住了。

不知道高辛氏的血脉是不是体重都这般轻,段器撑着他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辛鸾什么重量。辛鸾不肯走,站在二楼另一侧的缓步台上,看着场下的情形。

济宾王负着手稳稳站于校场正中,左右是各自负伤的樊邯和辛襄,严肃地做着仲裁。

辛鸾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能看着辛襄垂着头,有血从他的胳膊上流下来,那是很严重的贯穿伤,辛鸾眼看着他们打斗,知道那一下他伤得多重,大股大股地血从他的臂膀流到他的手心,但是辛襄自欺欺人的一样,将左手死死背了过去,不让济宾王看到。

辛鸾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谁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得出辛襄的口型,他知道他说的是:“不要……”

济宾王神色冷酷,朝着负伤的樊邯,高声问:“樊邯,还有一个武士,还能坚持吗?”

樊邯咬牙:“能。”

辛襄梗着脖子,孤介地掉头就走。

辛鸾站在二楼,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也直接往外走。

最后谁胜谁负对他们都没有意义了,他们心口只有一团酸楚和另一团的愤怒。

甚至很多年后,让辛鸾自己回忆,他都想不明白那天他俩为什么要吵,他们退开了所有的扈从,就在落落孤寂深冷的宫墙下忽然对峙,辛襄在前面忽然转身,猛地来了一句,“我知道是你。”他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扯开他的衣襟,把那块绿玉髓扯出来,“桃花雨,我知道是你。”

他的声音朦胧而细微,他在怪他,质问他,问他,“你插手做什么?场上有锣声为号令,我和他真有不妥有令官叫停比赛,你插手做什么?”

辛鸾被这当头质问轰得站都要站不稳,他一阵眩晕,轻声问:“什么叫我插手?令官敲了多少次锣!你们听了吗?”辛鸾的声音高了起来,他用力地扯他受伤的胳膊,伤口一挣,刚刚简略包扎起来的地方又开始往外冒血,他心口哆嗦着,放声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没有人拦,你以为你伤的只有胳膊吗?”

辛襄像是感觉不到疼了一样,猛地大喝一声,“那也不用你管!”

辛鸾霎时白了脸孔,他哆嗦着,也用尽全力地朝他嘶喊:“谁想管你!还不是怕你输!”

此话一落,辛襄像是猛地踩了一团雪,整个人都狠狠地倾斜了一下!

辛鸾的心也猛地一提,想上前扶住他。

可是辛襄却没有再看他,掉头转身就走。

刚才和樊邯的搏斗耗尽了辛襄所有的力气,现在他肢体发沉,左臂麻木,不断有甜腥的血从他的喉咙口往上涌,他不想这个时候和辛鸾吵架。身后的辛鸾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走,缀在五步远的后面,他不知道该去哪,他没什么骨气,只是想跟着他,害怕他忽然栽倒。

可是前面的人气冲冲地走了几步,又气冲冲地停下来。

他回头,用比刚刚还要恐怖的音量,暴声一喝,“你才输!”只三个字,他就像要把自己的心肺呕出来了一样,他赤红着眼睛看着这个从来懵三乍四、稀里糊涂的弟弟,咬牙切齿地重复:“你才输!……”

少年人的痛楚尖锐如刀,少年人的愤怒足以劈山填海。辛襄恨红了眼睛,大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辛鸾你自己问问自己,你什么地方如过我!凭什么?凭什么你像个丑角一样随便做点东西就有一堆人来叫好!凭什么你学这个不行,学那个不行,习武不行,习文也不行!到头来还是有一堆人给你叫好!”

辛襄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在他看来,辛鸾从来就不用努力,随随便便做点事情,就能得到他父亲的一句“我儿小事不明白,大事不糊涂!”可是他能得到什么?!他最期盼的东西,辛鸾从来都唾手可得!就在刚刚他父亲判他输的时候,他多想说大声喊一句“不要!”他想说他不会输,他还可以打!可是那两个字的仲裁出来的一刹那,他发现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那么悲凉,像个小丑,像个赌气的小孩,演了一场闹剧,闹到了无法收拾,所有人都要一起笑他!

辛鸾怎么能懂呢!他蠢兮兮的从来轻松自在!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因为他十几年不得回家,不能在父亲膝前尽孝!这个尊贵的太子拥有那么多,什么时候体会过他的困顿!

“你走!”辛襄大喊一声,狠狠将辛鸾推倒在雪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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