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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青山（七）

知道叶孤城这个人生性洁癖，所以叶倾阁又往叶孤城的碗里夹了一块西湖醋鱼的时候，她还知道用公筷。

方才这姑娘饶有有兴致的向他介绍西湖醋鱼多么美味的时候，叶孤城瞎了心都觉得这西湖醋鱼恐怕真的是人间少有的鲜美味道，以至于让这小姑娘念念不忘。可是如今到了这般光景他才知道，这哪里是向他介绍什么人间美味，分明是这丫头一肚子憋着坏水。

这位白云城的少城主并不是什么委屈自己的人，因此他也没有碍于面子硬要吃下叶倾阁给他夹到了碗里的那块鱼肉。叶孤城只是抬眼静静地望了一眼叶倾阁，而后干脆利落的开口道：“叶老板有何事？不如直说。”

叶孤城本身也很不相信这样一座偌大的楼外楼的东家会少了那么一点儿买盐的钱，对方特地如此作为，细想来定还有其他图谋，也定然还有后招，因此叶孤城也就顺着叶倾阁的意思让他继续往下说去。

做生意最大的魅力就是可以行四方路、见千家事、识百样人，然后见招拆招、巧妙应对，方成“买卖”。

叶倾阁第一次见到叶孤城，虽然大致了解这人是何等脾性，但是却有意试探，想要摸清叶孤城的行事风格。所以这一次虽然她很皮的特地让后厨交代了不要往菜里放盐，不过却也见好就收，没有硬逼着叶孤城非要吃这些没有放盐的饭菜。

在听见叶孤城问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叶倾阁也不绕弯子，索性直接摊开说道：“叶某在来江南的之前时候，曾经途经白云城，发现那里物产十分丰富，不仅有拳头大的夜明珠，而且更重要的是出产一种粉红色的海盐。”

和聪明人说话并不需要说的太过直接，叶倾阁只是说到这里叶孤城就大概明白她要做什么，不过叶孤城稍微皱了一下眉，转而面上带上了一些无奈的神色他望了一下叶倾阁。

叶孤城觉得，这孩子还是有些太过年轻了——正是因为年轻，所以有些想法难免异想天开。

飞仙岛白云城是一座在南海之上的城池，这里四面环海，自然不缺少海盐。

白云城附近最负盛名的便是那粉红色的海岩堆积成的沙滩，在那沙滩之上并不是寻常的普通岩石沙砾，而是铺满了大量粉红色的盐粒，在碧海蓝天的映衬之下，这一片粉红闪动着细碎的光辉，看起来十分的美丽。

往来的商贾在见到这一片海洋的时候都会啧啧称奇，一方面是为大自然的这种鬼斧神工的盛景，另一方面也是为这一片海盐隐藏着的惊人财富。

这里是白云城，建城历史足有数百年。这数百年中，叶倾阁绝对不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一片粉色沙滩的人，也绝对不是第一个打这一片海域之中的粉红色食盐主意的人。

古往今来，白云城成之中往来多少商贾，他们之中并非没有眼光独具的，只是所以一直到现在这些粉红食盐都没有贩卖出去，是因为这其中的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想要将白云城中的盐送往中原贩卖，有两点难题是必须要解决。

第一点，便是白云城祖上曾经是皇族，虽然并非是江湖之中流传的那样是前朝遗孤，不过叶氏一脉的确是曾经反叛过的皇族。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是白云城与中原的关系还是十分微妙，它并不全然附属于中原，可是却也没有城民禁止和中原往来。

相反，因为白云城的地理条件十分特殊的原因，若是想与海外通商就不得不途径此城，因此这里作为大安与海外其他番邦小国的经济枢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白云城的地位和来历都如此微妙，纵然叶孤城和他的祖辈们没有兴趣再谋反一回，可是却也不能保证皇帝就会对这里毫无芥蒂。

在大安贩卖私盐是重罪，所以如果是想做盐商生意，就是必须要朝廷的审批。说起来，在坎儿井的时候这审批其实并不困难，手续下来也不是什么繁杂之事。然而若是将贩盐的地点换成了白云城，那么一切就不好说了。

如果说这第一点尚且还能够寻到方法解决，那么让这粉红色食盐无法流出白云城的第二个原因便是关乎着粉红色食盐本身了。

古往今来盐都是十分重要的物资，每个王朝都会将盐牢牢的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可是在白云城的这粉红色的沙滩上，这些食盐就随意的洒在沙滩，既无人收捡，又无人看守。

究其根本的原因，便是因为这食盐本身味道是在太过苦涩了。

除去一些人家可以捡回去将之当做是导热性很好的材料，做一道诸如盐焗鸡之类的小食之外，这份红色的食盐在白云城中的时候其实本身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没错，这些粉红色的海盐在白云城之中也是无人食用的。所以眼下叶倾阁提出要和叶孤城做这一笔关于这些粉红色食盐的生意的时候，叶孤城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姑娘异想天开，并不了解其中实情。

说起来叶孤城也算是在西湖边上生活许多年了，自然知道这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既然叶倾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西湖岸边站稳脚跟，那么叶孤城是相信她或许真的有渠道可以贩卖这些来自于白云城之中的食盐的。

只是这些食盐实在是味道苦涩，并不是在人类能够忍受的范畴之中，不要说如今大安只是坎儿井的盐稍微减产，便是整个大安都无盐可以使用，恐怕也不会有人愿意使用他们白云城的这种粉红色食盐。

“叶城主是不相信我有渠道可以与白云城通商？”

并不意外叶孤城的拒绝，不过叶倾阁还是在面上摆出了一副有些委屈的神情，她用折扇撑着桌子，而后就这样将下巴杵在那折扇上，有些无辜又委屈的望着叶孤城，然后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顺势眨了眨眼睛。

叶孤城少年老成，身边从来没有适龄的玩伴，也没有人敢对他摆出这样一副耍赖的孩子一般的表情。

偏生叶倾阁就是这样做了，不仅这样做了，而且异常的理直气壮。

这一年叶孤城还未及冠，还远不是日后那个泰山崩于面前，却面不改色的白云城主。此时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只是因为他看见自己对面的小姑娘面上一副委屈的神色。

虽然叶孤城并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也绝非是怜香惜玉的人物，可是不知怎的，叶倾阁那一双浓密的鸭羽一般的睫毛忽闪的时候，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搔过叶孤城的心上。

“并非如此。”

难得的，做事从来不与旁人作多余的解释的叶孤城这样向着叶倾阁说了一句，权算作是解释了。

想了想又似乎觉得自己言语有些过于生硬，于是叶孤城补充了一句：“那些盐无法食用。”

叶倾阁自然知道那些言无法食用，不然数百年来有权有势有门路的商人并不在少数，又何至于连一条连通白云城与大安的盐路都打不通，还让那些盐平白的撒在海边？

就连夜帝大人都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徒弟在经商的时候十分有天赋。叶倾阁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她做事一向是谋而后动，在做第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此后要走的数百步。

——结识叶孤城的这件事或许是临时起意，可是后来的无论是奉还白云城丢失的玉佩还是特地交代后厨送上不放盐的食物，这期间重重行径却已经是叶倾阁设计好的了。

叶倾阁竟然敢和叶孤城提及这白云城中贩盐的买卖，那么就说明她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对策。

自古以来盐商都十分富足，叶倾阁盯上白云城中的那一种特殊的海盐，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因为如今大安之中的全部食盐生意都被垄断在了皇商手中，而那些皇商多多少少和朝中的势力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若是论起来心机手段，叶倾阁倒是未必玩不过这些根基深厚的皇商。只是她也实在没有必要去特地和那些背景深厚的皇商们斗上一斗了——商人逐利，叶倾阁也是如此。她从来都追求利益最大化，没有心思在其他的事情上。

叶倾阁生在江湖长在江湖，到底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所以她并不愿意沾染那些朝廷势力，因此哪怕贩盐的利润再高，叶倾阁也并不想再去分一杯羹了。

可是叶倾阁又不愿意放弃盐商的这一块肥肉，所以她一直在找寻着其他可以生产盐的渠道。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私自贩盐的心境会引来朝廷的注意，因为从一开始叶倾阁就打算将自己的这个生意摆在明面上。

不得不说叶倾阁的眼光十分独到，如今她选择的这个插手盐道的时机也未免太好了一些——自古以来答案就只有坎儿井一个产盐的地方，而这些年来，坎儿井的产业率逐年下降。

而不巧的是，如今正是国泰民安的时候，百姓的生活富足，所以他们就有更多的时间与金钱……去造人。

大安的人口逐年增加，产盐量却逐年下降，没有人的生活可以离开盐，所以这个缺口就越来越大，以至于这些年来盐价逐渐上调。

虽然还不至于到了百姓怨声载道的时候，不过和叶倾阁小时候相比，如今的盐价也的确是有些夸张了。

须知如今一叶倾阁还不到十六岁，“她小时候”距离现在也不过十几个年头。在短短十几年之内，食盐价格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着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安的皇帝。

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说自己可以从其他的地方贩来食盐，恐怕皇帝不仅不会怪罪于他，而且还会对他大加赞赏。

在打算做这件事的开始，叶倾阁就已经算计好了各方应有的反应，只不过这一切想要达成的基础还是……他们需要想一个法子，将那些不能吃的粉红色食盐变成可以吃的食盐。

叶倾阁自然不是那本末倒置之人，早在她开始向叶孤城开口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件事情。

“这一点少城主倒是无需担心，因为在此之前叶某也曾途经白云城，那个时候便取了一些粉红色食盐。这些食盐如果单纯直接吃的话，自然是苦涩十分无法食用，但是经过一番处理之后，就可以变得和平常吃的盐没有什么区别了。”

叶倾阁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虽然面上极力保持着一副平静的样子，可是那眼角眉梢却还是透露出了几分洋洋得意。只是这洋洋得意属于少年人，非但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倒有一种让人想要捏捏她的小肉脸的冲动。

说起这让粉红色的食盐可以食用的方法，就不得不提起叶倾阁的另一位师兄了。这一位师兄姓姬，名冰雁。在整个师门中，这位姬师兄可谓是叶倾阁最为佩服的人。

叶倾阁的其他几位师兄十分优秀，在江湖之中也是赫赫有名，但是就是根本原因，却是因为天赋与喜爱，再加上后期有名师点拨。

然而姬冰雁却不同，他的资质上来说只是中人之资，算不上顶尖，但是没有人能想到他对钱的热爱可以让他将自己逼到什么样的程度。

就比如说这一次，为了寻求如何让白云城中的这些粉红色食盐变得不再苦涩的方法，姬冰雁和一群炼丹药的术士在一起整整研究了三个月。

经过了无数次的实验，姬冰雁终于找到了一个便宜又方便的药方，可以将这些粉红色食盐之中的杂质沉淀出去，而后这些食盐再经过凝炼，就变得和普通的盐没有什么区别了。

没有人想到，就在姬冰雁开始着手这项研究之前，他甚至连药材都认不熟，更别提什么炼丹了。只是在利益的驱使之下，他硬生生的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方士。

面对这样的结果，叶倾阁除了想给姬冰雁跪了之外，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就在叶倾阁还全沉浸在“我师兄真是流弊”的震撼之中的时候，坐在叶倾阁对面的叶孤城面上那一副沉静的表情终于一变。

因为叶孤城的父亲从小就体弱多病，而叶孤城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断定是不世出的天才，所以在叶孤城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接受白云城的事务。

如此一来，叶孤城自然不会不知道可以和大安通了盐道这意味着什么。叶倾阁在商言商，可是叶孤城作为未来的白云城主，却要比叶倾阁想得更加深远一些。

白云城在他的位置一向微妙，谁也不能保证大安的帝王就不会对他们心怀芥蒂。

其实叶家虽然昔年算是皇族，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白云叶家不知道传承了多少代，哪怕曾经有那么一丝皇族血脉，如今却已经算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人了。

对叶孤城来说，他作为白云城主的责任就是让自己城民生活的安逸富足，可是其他再多叶孤城却也没有去想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叶孤城已经决定要追求无上大道，那么旁的一些什么，他自然就已经顾不上了。

此次若是能与大安成功贩盐，白云城的筹码就会更重一分，大安的君王想要宰割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摩挲了一下属于他们叶家的那一块玉佩，叶孤城深深的觉得，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好生的和这个姑娘详谈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