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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见丁宅门口的小厮戴着斗笠不说话,尚佳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
李栀栀明显地感受到来自尚佳的精神威压,当下一凛,忙去掉斗笠,屈膝行了个礼,道:“对不住啦,我不是丁宅的人!”
这位尚大人的个子真高啊,对李栀栀来说,简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听到这小厮声音娇嫩清脆,分明是个女孩子,尚佳浓秀的眉微微一蹙,他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居然打扮得刺猬似的,便狐疑地打量着李栀栀,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肌肤胜雪凤眼朱唇,居然十分美丽可爱。
尚佳素有过目不忘之能,他隐约觉得这个女孩子的五官似乎有些熟悉。
想了想之后,他默然拱了拱手,权作赔罪。因他与丁先生颇为熟悉,因此尚佳也不等人通报,昂然直入进了丁府。
李栀栀见尚佳进去了,便对牵着马立在台阶下的俊秀青年含笑屈膝行了个礼——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恩人,就是这个细高挑青年力大无穷地扛走了叶衙内。
景秀正在放空自己,发现这个小姑娘对着自己行礼,不由一愣,也不说话,拱手还了个礼,然后垂下眼帘,继续放空自己。
李栀栀也爱放空自己想心事,因此丝毫不觉得尴尬,抬眼看向大门内,等着平安出来。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平安小跑出来了。
平安匆匆给李栀栀使了个眼色,先请了景秀进去,这才出来笑着对李栀栀说道:“李大姑娘,老爷把你送来的梅花留了下来,交代你以后有好的花卉,尽管送来!”
说着话,他把一粒小小的银锭子递给了李栀栀。
李栀栀悄悄掂了掂,发现这个银锭子大概有个一两左右,心中一阵欢喜,从袖袋里掏出提前预备的一粒碎银子,笑眯眯放到了平安的手中:“平安小哥,你拿去卖烤红薯吃吧!”
平安不由笑了,也不推让,收起了银子低声笑着道:“我们老爷最爱的是梅花、兰草和水仙,但凡有,尽管送来!”
李栀栀答应了一声,趁机问道:“方才那客人是新来的守备大人么?”
平安点了点头:“正是咱们宛州的新任守备尚大人,后面牵马的是尚大人的亲随景秀。”
李栀栀想了想,又问道:“平安小哥,咱们宛州可有什么姓叶的大官?”
平安凝神一想,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敲了一下,道:“知府大人就姓叶啊!”
“知府大人家中是不是有个说话有些结巴的公子?”李栀栀紧张地又问了一句。
平安笑了:“叶公子是有些结巴的!”叶知府的独子叶真,是丁先生的学生,倒是来过丁府几次,因此平安知道。
李栀栀听了,垂下眼帘,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从平安这里既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也得知了自己不想确认的消息。
她抬头看向门楼外面漫天卷地的大雪,心道:事情既然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还能怎么办?
李栀栀郑重地谢了平安。
因为知道叶衙内很有可能就在状元胡同附近居住,所以李栀栀先用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又戴上斗笠,捂得严严实实离开了丁府大门,冒着漫天风雪离开了。
路上李栀栀拐进了位于王府大街的昌记绸缎铺子。
这里距离梧桐巷不远,先前她来这里为宋彩莲买过几回布,掌柜的和老板娘都认识她。
因为早就认真考虑好了,所以李栀栀很快便买了些上好的棉花,又买了些白绸和一些厚实的毛青布,卷成卷用布绳捆了,藏在了蓑衣里。
绸缎铺子的老板娘知道李栀栀是个孤儿,见她冻得小脸泛红鼻尖泛青,买的布又都是最便宜的,便有些可怜她,就随手从簸箩里拣了些碎绸缎,用一块大一些的碧色缎子包了,递给李栀栀,柔声道:“李大姑娘,拿去玩吧!”这都是客人裁剪剩下的边角料,也不值什么,小姑娘拿了,倒是可以用来做绣鞋的鞋面,或者绣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李栀栀是个小姑娘家,自然喜欢这些鲜艳精致的料子,忙笑眯眯向老板娘道了谢,心中很是感激。
路过巷子里的酒铺子的时候,李栀栀闻到了铺子里飘出的酒香,不由有些犯馋——她偶尔喝过几次酒,还怪喜欢饮酒后那种微醺的感觉的。
驻足思索片刻后,李栀栀用一种豁出去的心情下定决心进了酒铺,买了两瓷瓶黄酒拿着回家了。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喝点热黄酒身体也舒服些。
她这样安慰自己。
回到家里之后,李栀栀脱掉斗笠和蓑衣,抖掉上面的积雪,又忙忙换了家常棉鞋,跺了半天脚,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她稍微歇了一会儿,便开始忙碌。
李栀栀昨日买了些肉煮了,肉汤用来下了青菜面,煮好的肉则留了下来。
她预备中午蒸两碗扣碗,炒一道回锅肉,烧一味蒜蓉菠菜,再把黄酒热了,然后去何婆子家请小樱。
何婆子家里依旧只有小樱和白茜姐在家。
听李栀栀问何婆子,小樱便笑着道:“县里姜大户的嫡女许给了京中郑太尉府上庶出的一位公子,东京的官媒送来了做聘礼的三金,姜府正摆酒庆祝,干娘也去姜大户府上吃酒去了,怕是到晚上才能回家。”
李栀栀闻言,脸上表情未变,身子却不可控制地打了个哆嗦——令她家背井离乡离开京城的正是郑太尉府。
她那时候还小,却还记得爹爹都快要绝望了,索性撂了挑子全不管了;她娘病病歪歪的,却冒着大雨带着她去尚通判家中,求尚夫人尚大人帮忙斡旋……
尚夫人后来不但答应帮忙,还留下栀栀在府里照顾了几日,好让季娘子专心去变卖产业向太尉府疏通。
李栀栀记得尚家有一个挺好看的哥哥,比她大五六岁的样子,自己一直缠着他带自己玩……
不过七年多而已,现在想来,真是恍若一梦啊,她已经忘记尚家那个小哥哥的模样了……
小樱见李栀栀神情有异,便看了坐在一旁梳头的白茜姐一眼,低声问道:“李大姑娘,怎么了?”
李栀栀抿嘴一笑,稍微提高了声音,道:“我买了些布料,想缝制过冬的衣物,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个人帮忙。不知你们两位谁有空?”
白茜姐斜了李栀栀一眼,见她乌油油的双髻上只簪着一朵白绸绢花,身上穿着洗得发毛的蓝缎袄,系着一条黑蓝绸裙,瞧着颇为穷酸,便嫣然一笑,道:“小樱针线好,让小樱去吧,我在家里看家好了。”
李栀栀拉着小樱的手跑到了自己家,一进门便狡黠地笑:“小樱,先洗手吧!洗过手我们就用午饭!”
小樱随着她洗过手,掀开堂屋的棉帘进了堂屋,发现放桌上扣着一个簸箩,夹杂着肉香的热气隐隐透出。
李栀栀脚步轻捷上前掀开簸箩,笑盈盈看向小樱:“小樱,咱们俩猜枚喝酒吧!”
小樱见方桌上整齐地摆着四道菜——爆炒回锅肉、蒜蓉小青菜、酥肉扣碗和炸豆腐扣碗,看起来很是齐整,闻起来令人垂涎欲滴,便也笑了,道:“好啊!”
李栀栀微微一笑,两颊的小梨涡时隐时现,看起来甜美极了:“你先坐下,我去灶屋取热好的加蜜黄酒!”
两个小姑娘,一个十二岁快十三岁了,一个已经十三岁了,却煞有介事地猜枚喝酒,开心极了。
小樱是真开心。
李栀栀也开心,不过她还有别的目的,她想看看小樱手脚干净不干净,懒不懒惰。
一瓶酒喝完,两人都有些蒙蒙的,眼皮都要睁不开了。李栀栀把小樱安排在楼下的小屋子里歇下了。
小屋子的床头上摆着一对小小的银耳环,不值多少钱,却毕竟是银的。
李栀栀自己上楼去了,她发现稍微喝点黄酒之后,那种微醺的感觉十分之美好,而且全身发热,舒服极了。
在床上躺下之后,李栀栀刚闭上眼睛,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因为警醒惯了,李栀栀没睡多久就醒了,她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晃了晃脑袋,发现脑子清明,酒意已经消散了,便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穿衣起床。
她刚走到楼梯口,便发现小樱已经把中午的残羹冷炙收拾起来了,正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抹布在擦拭方桌呢!
小樱帮李栀栀裁剪好布料,眼看着天晚了,便告辞回去了。
李栀栀送走小樱,去小屋子里看了看,发现那对银耳环还在床头放着。
她拈起银耳环,垂下眼帘思索盘算着,用心琢磨着小樱的现主人何婆子。
不算母亲留下的金钏、金镯子和那对鸡心形状的金帔坠,李栀栀如今的总资产只有七两银子,这七两银子是她赖以活下去的资本,她怎么敢不盘算不用心?
大雪接连下了三四日,整个宛州城变成了雪的世界雪的海洋,李栀栀索性也不出门了,一边在暖房培养她那些花花草草,一边约了小樱过来,一起飞针走线缝制她的新棉衣。
等到雪彻底融化,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在这段时间里,李栀栀不但缝制好了一套白绸袄裤,还用毛青布做了一件比甲。
小樱则用李栀栀给她的散碎绸缎,做了一双精致的翠蓝遍地金云头绣鞋——李栀栀还在孝期,这些鲜亮的颜色她还不能用。
这一日,地面已经干燥到能走路了,李栀栀便预备往丁先生府上送两盆白梅。除了白梅,她还往大筐里装了些水仙,预备作为赠品送给丁先生。
她怕再遇到小结巴叶衙内,所以一直磨蹭到过了万花洲书院开课的时间,这才预备出门。
临出门李栀栀想了想,又颇为嫌弃地拿起宋彩莲留在家里的一个带眼纱的旧帽子戴上,这才拎着盛花的大筐出了门。
今天颇为顺利,丁先生很喜欢那两盆白梅,见李栀栀这小姑娘居然还知道给水仙做赠品,当场大笑,命书童拿了二两银子让平安送出来。
李栀栀笑眯眯拿了五钱银子悄悄给了平安。
平安得了这五钱银子,想了想,低声交代道:“这段时间不用再送了,等到除夕前再过来一次,多送些水仙红梅就行,夫人也喜欢;若是有松竹盆景,送些过来也可以。”
李栀栀连连点头,谢了平安,这才戴上帽子离开了。
虽然心情松快,可是李栀栀依旧保持着警惕,这一路走得风驰电掣,简直是一阵风似的,恨不得整个人都飞起来,不多时就走到了离梧桐巷不远的东关王府大街。
谁知今日正是冬至,因冬至这日以后,黑夜渐短,阳气渐升,所以大周朝民间以冬至为吉日,往往进行各种庆祝活动,而宛州的风俗则是举办庙会和吃饺子。
李栀栀刚走到王府大街,发现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这才想起今日是冬至庙会之日,不由有些感慨——她是冬至生人,今日是她的生日,可是她自己都忘记了。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李栀栀虽然身材瘦弱善于穿梭于人群之中,奈何她还挎着一个硕大无朋的筐子,这就有些难行了。
李栀栀费了半日工夫,用大筐为武器,在庙会的人流中往前而去,大冷的天,她居然热出了一身汗。
眼看着梧桐巷的巷口胜利在望了,李栀栀心底这才有了些希望,奋力超前挤去。
正在这时,一个又高又壮的胖子迎面挤了过来,因为身高体重所向披靡,一下子就把李栀栀戴着的旧帽子给撞掉了。
人太多了,李栀栀来不及捡帽子便挤出人流进了梧桐巷。
因为赶上了冬至庙会,梧桐巷今日也很是热闹,虽然不如王府大街繁华,却也熙熙攘攘热闹得紧。
李栀栀快乐地挎着筐子走着,心里想起了她娘在世时教她的一句杜甫写冬至的诗——“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美滋滋地打算回家包顿饺子好好吃一顿,既为自己过十三岁生日,又算是过了冬至。
在冬至的凛冽寒风中,李栀栀轻快地走着,没有发现她的身后远远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正是跟叶衙内的小喜。
小喜远远看到李栀栀进了一个斑驳破落的黑漆大门。待大门关上之后,他走了过去,仰起脸看了看四周,发现斜对面这家门前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牙婆何”三个字,正是那日他和大庆打听过消息的牙婆家。
他又抬眼看了看李栀栀进去的大门,悄没声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