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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的提议,毫无意外地得到了通过。没有实力做为后盾,郑三宝再张牙舞爪也只是虚张声势,起不到半点实质的作用。
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短暂。
平壤来的粮草和辎重一**地入城;放出去往盖州、辽阳方向的哨探一**地出城。婆娑巡检司完全变成了一座军事城市,邓舍下达严命,对城中的居民同时进行军事管制,没有军令、禁止出入,以防止消息的外泄。
盖州的局势没有大的变化,依然小规模的交锋不断,大规模的战事没有。……帅府堂上,邓舍凝目地图:“看来,毛居敬还没有下定决心。”他转目辽、沈方向,纳哈出倾城而出,号称百万,旌旗遍野,连营百里。
“百万大军,中间虚头多少?”
“沈阳鞑子官军除掉守城,可用者不足十万;加上周边蒙古诸部的部民,能有二十万人,已经是顶天了。”
辽阳城中人马不足三万,二十万元军,已如泰山压顶。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关铎从开始的懵然中回过神来,尽显枭雄本色,临危不乱,一方面信使迭出,强硬地命令各地救援;一方面任先达的元军先锋恣意挑衅,只是闭门不战。
一时辽东大地上,风云再起。
十天后,赵过赶到了婆娑巡检司。紧急的军议过后,邓舍决定,立刻展开攻打金、复州的行动。观虎斗固然重要,但观虎斗的前提,得先坐上一座山。
身为领军主帅,邓舍并不打算亲自带队,他将这个重任交给了陈虎。金、复州的内情早已探知明白,倭人倾巢而出,城中防守寥寥数千人而已。邓舍分给陈虎了一万人,凭借陈哲的向导、加上集合全军的火器,足够使用。
在期间,发生了一个情况,不得不提:就在赵过军队到达之前,盖州方面大约知道了婆娑巡检司的异动,先是有毛居敬的信使杀出重围、紧急求援,邓舍压下不管;后有城外倭人移军后撤,似有撤回金、复州的意向,邓舍随即遣派出了一支军队,做出中路拦截的架势,逼迫其又龟缩了回去。
“倭人敢撤,咱就半道伏击,打他****的一个落花流水;他不撤,咱就大摇大摆,叫他眼睁睁看着,咱怎么去取金、复二州。”
谋划已定,次日一早,陈虎卷军出城。邓舍送出城外,执手殷勤:“本将,静待将军捷报。”
陈虎言简意赅:“请将军回城。”
倭人海盗乌合之众,这边兵强马壮、有备而去,邓舍并不担心。送走了陈虎,注意力继续集中辽、沈、盖州。
辽西、广宁隔得远,中间又有连天的战火阻拦,具体情形如何,不好探知。但从关铎、毛居敬一日三催的军报上,可以略微猜知:沙刘二、潘诚二人必然自顾不暇,对辽阳有心无力。
“报,辽阳又有军报。”
备战来,邓舍就一直盔甲不离身,一抬手,胳臂上的铁叶子呼啦啦作响:“拿来。”
展开观读,认得是关铎亲笔,上边写道:“念及当初,将军闻变,立即调集平壤军马,此诚当机立断之举措,非有远见之人不可为,甚好,可赞可誉。而今鞑子三军具备,列阵城下,日夜攻城不息。昨日凡午时至夜,大小攻城十余次。辽阳虽坚,奈何敌锐。问将军,何时可到?”
这已是第三封辽阳军报,也是第一封由关铎亲笔。品味军报中的言词,邓舍早先的投石问路得到了答案,很显然,关铎被逼无奈、认可了邓舍擅自撤离太子河并调军进驻婆娑巡检司的举动,给以了正式的、官方的承认。
形势比人强。邓舍微微一笑,翻动案几,找出昨日盖州毛居敬送来的求援信,意思与关铎相仿,只是最后的要求不同。
毛居敬不求邓舍真的参与攻势,只希望邓舍可以迅速出军,若能击溃倭人一部的侧翼,那是最好,从而给盖州高家奴造成压力,保证他突围时可以后顾无忧。他保证:“本将若突围成功,必报平章大人,首功在君,决不食言。”
邓舍出神地看了会儿这两封军报,毕千牛问道:“怎么办?”
“纳哈出有何动向?”
“鞑子只管全力攻打辽阳城,没有分军来我婆娑巡检司的意思,判断其目的,应在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迅速击破辽阳,然后再打我婆娑巡检司。”
堂外的阳光刺眼,邓舍微微闭了闭眼:“按军不动。”
“纳哈出攻城数日,辽阳依然屹立不动,听闻说,关平章还小胜了一仗。将军,红巾战力不低,如今双方陷入僵持,一旦毛居敬破釜沉舟,决议突围,很有成功的可能。到那时候,纳哈出面临内外夹击、两线作战,……”
毕千牛的意思,邓舍十分清楚。真要如此,辽阳极有可能自救,他笑了笑:“你是怕咱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关平章秋后算账?”
毕千牛满面忧色,点头称是。
邓舍哈哈一笑,抉择关头,谁沉得住气,谁就是胜利者。当然了,事情都有两面性,一味的沉住气,也不好,那就成偏执、倔强、不懂机变;为什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真正的智者,便如水,遇高则高,遇低则低,逢林过渊,随势而行,虽然柔顺,却无坚不摧。
经历过一次次的挫折,有失败、有成功,无数次面临生死的关头,由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如今掌十万雄兵、据数百里之地,邓舍的成长在不经意间。提十万众、当纵横天下。他虽然此时尚且没有争雄逐鹿的雄心壮志,但也绝非往日甘于雌伏顺从的小卒。
回想前尘后世,他意味悠长地道:“人生,就是这样。”
“什么样?”
“你想要的,它总不给你。”
毕千牛若有所思。邓舍按刀远望,灿烂的阳光下、如茵的绿树影,远山如黛、似可听见数十里外鸭绿江江水滔滔,他道:“山河如此,纵人生阴差阳错,不去争取,又怎知,它想给你的是甚么?”
堂上多人,杨万虎没听的明白,河光秀满脸崇拜,两撇小胡子一挑一挑的:“太有文化了,太有文化了。”
四天后,陈虎传来捷报,金、复州的倭人不堪一击,一战而下;盖州以南,尽入我手。盖州方面的倭人又有两次动静,皆被严阵以待的赵过吓走。
这日一早,方补真、郑三宝联袂而来。
关铎、毛居敬的来信,邓舍都扣下,没给他们看,故此他们不知。方补真道:“魏已围;请问将军,赵,何时救?”
“总得等陈将军大军回来,三日内,必出军盖州。”
方补真很满意邓舍的明确回答:“将军准备怎么救?”
邓舍按照毛居敬的提议,道:“金、复州一下,盖州倭人如无根之萍,不足为惧。我之建议,先打侧翼倭人,逼近盖州一侧,牵制高家奴,给毛帅腾出动手的空间。换而言之,我军负责盖州;毛帅专心对付叛军。”
“击溃叛军之后呢?”方补真问道。“我军负责盖州”?怎么听,怎么像邓舍要借机摘桃子。
邓舍大义凛然:“待毛帅击溃叛军,我军当以一部继续牵制高家奴,余部并与毛帅,麾军援救辽阳。”
郑三宝与方补真对视一眼,面皆狐疑:怪了,邓舍怎的忽然如此配合?
邓舍配合的原因有二,第一,山已经坐上,往私里说,第一步的目标达到;往公里说,再不出军,没借口。第二,开战近十天,辽沈的局势越来越严重,辽阳已快到达极限;关铎的严令催逼下,毛居敬早晚按捺不住,可以推断,他孤注一掷的日子,就在不远的将来。
总不能叫毕千牛的担忧,真的变成现实;水,该动一动了。
但话说回来,水该怎么动,值得商榷。他瞄了方补真、郑三宝一眼,底下的话没说出来。先稳住他们二人,免得生变;击溃倭人、逼近盖州后,找个机会,打发了他们引许人、李靖部,去支援毛居敬就是。
只要拿下盖州,有辽左在手;关铎、纳哈出就不再是强敌,而是对手了。
然而,正如邓舍所说:人生总是这样,想要的,总不给你。前脚送走了方补真、郑三宝,后脚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来自德川,由张歹儿发出。
邓舍观完军报,神情剧变,险些站立不稳,勉强克制住,扶着坐塌坐下。犹如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他手脚冰凉,带军至今,从未遇到过这等凶险之事。
“怎么了?将军。”
阳光、绿荫,堂上、冰冷,邓舍挥手急令:“传赵过、杨万虎、河光秀来。”毕千牛不敢怠慢,拔脚就走,未到门口,邓舍又改变了主意,拽他回来,“且慢,且慢,……容我再想想。”
翻开军报,一目十行,再看一遍。张歹儿写道:“女真叛乱,风言佟豆兰为其首领;洪先生传令我军,即刻回师双城。……双城,将军之心血,我军之根本,末将不能不去;末将,将军之部属,非洪先生之下僚,末将不敢不报。……将军结信之日,料末将已到双城,有我精卒悍将,洪先生居中指挥,女真跳梁小丑耳,难成大患,请将军勿忧。”
邓舍蓦然想起一事,问道:“有无洪先生信?”
“没有,双城已有多日未曾通信了。”
邓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双城剧变,而洪继勋居然胆敢不报?擅自调军,胆子何其大也!就待发怒,他随即醒悟。洪继勋不报,必是怕影响了盖州前线,浮动军心;而张歹儿来报,则是行事稳重、怕邓舍事后得知,怀疑他的忠诚。
想到此处,邓舍又敏锐的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其余诸城,有无军报?”
张歹儿在德川的军队,人马不过数千,还要留下守城的,不足以应付叛乱;洪继勋必然还会调动有其他各城的人马。毕千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敢乱说,亲自前去扒了扒文档,回答:“没有。”
不用说,各城守将,知洪继勋为邓舍心腹,邓舍素来对其极其尊重礼遇;而邓舍不在双城的日子里,特别交代了军政诸事一概听洪继勋决断,所以闻命之下,都服从了洪继勋的调动,没有给邓舍来信。
邓舍下了堂上,来回疾走。
初时的震惊过去,细细寻思,张歹儿说的不错,双城女真人数目不多,有可能占一时的上风,但只要调度得当,不叫他们与海阳等地的女真故地连成一片,加上有各地久战悍卒的支援,平定的把握,至少六成。
邓舍微微放了点心,却道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给了洪继勋决断军政诸事的权力不假,然调军何等大事,其诸城将军,竟除了张歹儿之外,没一个人来向他报告?
“一群莽夫!”
话音未落,帅府外马蹄疾奔,又送来两封军报。一来自平壤文华国,一来自罗国器。这稍微安稳了点邓舍的焦虑,翻开一看,果不其然,讲的都是女真叛乱之事。
只不过两封军报的语气不同,文华国粗枝大叶,简单地提了一句洪继勋调他出城向南,呼应定州,以此防备高丽人趁虚而入;通篇的主要意思,在宽慰邓舍之心。
罗国器的军报就不同了,非常符合格式,纯粹下属的恭敬口气。不但讲了女真叛乱的起因,据说挑事者一个叫赵小生、一个叫卓都卿,俱为早先蒙元任命的双城长官;不知怎的,与佟豆兰家族扯上了线,说动了他,策反了双城附近的万余女真人。
跟着详细讲了一遍洪继勋的应对措施。女真人并没有全部叛乱,有几个甲山迁移来的小部落,当时曾受过赵过的恩德,假装同意了叛乱,暗地里报知了洪继勋。
这就给了洪继勋提前准备的机会,他本待诱骗诸部落族长入城,一网打尽,城中却走漏了风声,叫佟豆兰得知。叛乱提前发动,好在城中军马不少,又有姚好古、钱士德的数百铁骑助阵,勉强挡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
城池至今未丢,算不错的了。
随后,洪继勋传檄各城,他的判断与邓舍相似,认为平定女真叛乱不难,难在如何防备高丽人突袭。所以,调动的军马,主要向南部集中,只有张歹儿、李和尚等几人的部下,被他调去双城,救援平乱。
正是一波三折,邓舍才放下的心,又被提起。他敏感的抓住了信中最关键的部分,喃喃道:“城中走漏风声?”洪继勋并非马虎大意的人,他定下的计策,必然十分精细,怎的会走漏风声?
他细细看了几遍,没见罗国器提及有没有抓住那走漏风声之人,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听见毕千牛一边问道:“将军,还要请赵过等来么?”
邓舍犹豫不决。
说实话,遭遇大变,他很想有个人帮他梳理一下思路,宣解一下压力。但,万一事与愿违,反而引起了军心浮动呢?他摇了摇手,道:“不,……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当务之急,摆在他面前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回师;要么置之不理,发军盖州。何去何从?一道两难的抉择。
当主观上委决不下的时候,不妨跳出自我,由客观来决定。邓舍转回案前,坐下来:“纸、笔。”
毕千牛铺纸、磨墨,邓舍执笔沉思。
回师双城,跋山涉水,需要十天到半个月,路途太远,回去怕也晚了。--他提笔在纸的左侧画了个叉。
盖州造势至今,一旦仓促撤军,良机难再不说,才入手的金、复州,怕也不得不白白再度让出。--他提笔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双城无事则罢,若是不保。会出现什么后果?无非放弃关北,退入德川以西。拿关北与辽左相比,两者不啻天渊之别。关北贫瘠、辽左富庶;战略上来讲,关北自保之地,辽左却可攻守兼备。--他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放弃关北,倘若高丽人趁机来犯,文华国、定州一线备战已久,短日内高丽人绝难奏效,又有平壤重镇。我军大可一鼓作气,先下盖州,随后回军,有足够的时间,击退来犯之敌。--他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退军救城,胜利,保双城而已;不退军,打盖州,胜利,插手辽东。
邓舍猛然起身,他做出了决定:“毕千牛。”
“小人在。”
“今日军报,不得向诸军讲出;传令三军,加紧准备,陈将军大军回日,便是我出师盖州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