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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巡检司距离盖州大约三百余里,中间经过开州站等地,有现成的站赤相连,道路顺畅,没有大的山地丘陵,也没有大的河流江湖。
陈虎找来了十几个向导,分入各军,各自在军前引路。三万多人不可能一起行军,比如赵过部,早已出城在外,因此按照预定的计划,各部分头行动,定下约期,五日后,在盖州南部会合。
整体的一个战场局势是这样的:
城内有高家奴的两万余人,城南有数千倭人,毛居敬在盖州城北;左李等部的叛军则更盘踞在毛居敬之后,距离盖州数十里外,一个叫做海州巡检司的地方,其地正处盖州、辽阳之间,扼制着南北交通要道。
……
数日后,各军抵达指定地点。在军法上,对失期的处罚是很严厉的,动辄砍头,因为它会直接影响到随后战事的展开。好在随着各军军报传来,邓舍放下了心,并无失期的现象。这得归功三条,一则路途不远;二则辽左地形方便好走;三则陈虎挑选的向导得力。
邓舍中军,营盘尚未扎稳,毛居敬的信使就到了。
邓舍传他进来,拿眼观看,见他风尘仆仆,盔甲上满是血污,大约半路上遭遇有元军游骑的拦截。
“路上不太平?”
“高家奴虽龟缩城中,城外十里内,却派了许多的游骑散兵,隔绝我军来往通道。”
“战况如何?”
“数日来,每日交锋不断,闻将军到,毛帅喜不自胜。特派小人前来,听将军的计划、安排,我军好做配合。”
这信使能言善道,几句话给邓舍送上了一顶高帽子,言下之意,毛居敬甘心以副手的姿态,来听从邓舍的调遣了。邓舍一笑,道:“毛帅所言,折杀本将了。……贵使请看。”
他展开地图,指点盖州周近,道:“我军三万余人,分为三处驻扎。左翼,为陈虎陈将军部,指在逼近、击溃倭人;中军在此;右翼为赵过赵将军部,中有许人、李靖部数千。中军加上右翼,合计两万余人,这是我军的主力,目标在看住盖州。
“贵使应该已经看出,我军的种种部属,一切皆按毛帅之前信中所指示而办的。如今部属已定,只等毛帅准备妥当,我军左翼就可以展开对倭人的攻势;同时,中军、右翼向前,请毛帅放心,我军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紧紧盯住盖州,确保毛帅突围成功。”
三言两语介绍完毕,邓舍问道:“不知这样的安排,毛帅满不满意?”
信使很满意,他满意,就代表毛居敬满意。因为他来之前,毛居敬显然有过交代的。他道:“我部随时可以突围,不用再给准备的时间。请问将军,贵部准备何时动手?”
困顿城下十余日,营中粮草将尽,毛居敬等不及了。就在邓舍抵达日前,他的部下中,很多人开始主动请缨,要求破釜沉舟。与其坐死城下,不如拼它一回。
毛居敬举棋不定,不敢冒这样大的危险;邓舍一来,真好比救命稻草。为将者切忌犹豫,前怕狼、后怕虎到如此的程度,难怪他早先打大宁,会败在张居敬、世家宝的手上。
邓舍沉吟片刻,道:“陈虎部才到,军队行军日久,得给他一天休息的时间,后日开战,……贵使以为如何?”
那信使自无意见,当下两人详细商榷,一步步定下了各个行动的具体时间,精确到了时辰。两军相隔甚远,又有元军游骑在中间活动,一旦开战,信使、军报肯定不可能来往自如,“约期而战”,就是这个意思了。
日期定下,正事就告一段落。
毛居敬做为关铎的嫡系、左膀右臂,与辽阳的联系必然十分密切,或许会有邓舍不知道的军情。盖州再紧,也无非边缘战事,核心仍在辽阳。邓舍问道:“辽阳局势,如今怎样了?”
他不问那信使知不知道,直接就问怎样。能代表毛居敬来与自己协商动手时间的,平日在毛居敬军中的地位一定很高,军机要事不会不知。
果然,那信使正心情舒畅,也不隐瞒,道:“好叫将军得知,辽阳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就在前日,纳哈出集中火炮,攻城一角,竟被他坍塌了城墙角落,要非平章大人亲自督战,险些就要城破了。”
攻城战中,集中火炮、投石机攻城一角,是自有火炮以来,就常被使用的一个战术。邓舍打双城时,也用过这一招儿。
他皱了眉头,距离辽阳太远,哨探往来不便,每次他得知的消息,往往已在数日之后,这个情报,之前还真是不知。城破一角,非常危险了。他问道:“辽西、广宁方向呢?刘、潘二位平章,有无援军开到?”
那信使忧心忡忡,道:“辽西鞑子反攻,刘平章抽不得身。搠思监大军蠢蠢欲动,据说其中一部已经攻向上都,我军留守上都的人马才只万余,前途堪忧;广宁潘平章不敢妄动,只在两日前,派了六七千人的一支援军,停驻辽阳城西三十里外。”
邓舍理解潘诚的感受,十万大军停在家门口,换了谁,也不敢妄动。稍有马虎,不是丢了广宁这么简单,连带辽西、辽阳一起受到影响。对红巾来说广宁、辽西、辽阳三地,就像是一个鼎,少了哪一个也不行。或许,这也是关铎没有逼潘诚救援过甚的一个原因所在了。
“如此说来,辽阳的救星,只在毛帅一人身上了。”邓舍踱步,问道,“军中士气怎样?”
“士气高昂。鞑子的狡诈,叛军的无耻,叫我三军愤怒;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信使慷慨激昂,他自然不会说自家军队的坏话,他道,“只要将军击溃倭人,看住盖州;一日之内,我军必可破海州巡检司,生杀左李二人,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阵亡屈死的将士。”
“好,甚好。”
邓舍拍了拍手,道:“酒来,为壮士送行。”
毕千牛取来一坛酒,给这信使及其部属数十人,一人倒上一碗。头顶烈日炎炎,旌旗、兵戈间,众人一饮而尽。那信使摔碗而辞,翻身上马,一行人踏起滚滚的黄尘,远远自去。
邓舍目送良久,毕千牛道:“将军,想什么呢?”
“他没有要求咱也一起,随军救援辽阳。”
“不好么?”
当然好,说明毛居敬识趣。但邓舍却从中感到了一种淡淡的冷漠,客气的隔阂。固然,他与辽阳红巾从未有过鱼水交融的时候,可也从未有过类似现在,完全不似自己人。怎么说,他们也同出一脉。
邓舍喃喃低语,重复那信使说过的一个词儿:“贵部。……贵部。”
他走了两步,转念一想,或许人家使者说的没错,只因了他本身存有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的念头,故此做贼心虚,才会觉得对方与己方生疏了?
“本来就很生疏嘛。”他自嘲一笑,还是脸皮不够厚,心不够黑。寻思,《三国志》得多翻几遍,好好学习一下人家曹操和刘备。
军旗飘扬,士卒如蚁。
发出了给陈虎后日进攻的命令,邓舍走出帅帐,登高远望。碧空万里,白云如棉,空阔的平原上,远远可见盖州一点城墙,黑乎乎的,芝麻粒儿也似。他转首北顾,对照地图及那信使所言,大致判断出毛居敬部队驻扎的位置,只是相隔太远,什么也看不到。
河光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底下仰着头,大声道:“将军,信使来报,右翼赵将军部,遇到小股鞑子的骚扰,不理它,它来;理它,它走。赵将军请示,追还是不追?”
一点小事,不足大惊小怪,元军不来骚扰才叫奇怪。判断其意图,无非窥伺虚实;来而又走、再三挑衅,则显然是为了以此来观看带军将领的能力。
“观将术罢了。”邓舍不以为意,道,“传令赵将军,些许鞑子,不必理会;叫他加紧筑营,注意休养军力,静待后日陈将军动手。”
“陈将军部不足万人,将军,倭人好几千呢,他们扎营又早,营盘稳固。要不要,咱中军分点人马支援?”
邓舍一晒,道:“倭人区区盗寇,不懂行伍,它取金、复州,纯属取巧,碰见了好的机会,何曾经历过大的野战战阵?别说几千,再加上几千,也难为我虎贲对手。陈将军一部就够了。”
邓舍的判断基本没出过错,这一次事与愿违。
倭人的战斗力着实强悍,大出人的意料,他们的确不擅长行兵布阵,可单个的个体人人悍不畏死。陈虎半日间,强攻数次,无一得手;虽杀敌甚多,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面对如疯似颠的对手,双城军马自损的也不少。
“****的,有句话的意思,老子今天才懂了。”陈虎的耽搁,惊动了邓舍,他带着部将亲自前往观阵,杨万虎瞧着杀声一片的战场,这样说到。
“哪句话?”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河光秀哑然,说的太贴切了。
倭人的营盘扎在一座小山前,与红巾的阵营间隔有数里的旷野,激战便在其中展开。两边厢旌旗蔽空,鼓声雷动,矢石雨下。倭人没有统一的军服,穿着五花八门,呀呀叫喊着,举着长刀、枪戈,如潮水也似,前仆后继。
河光秀揉了揉眼:“究竟我们攻他,还是他们攻我?”
丢了金、复州,后无退路,倭人又不比红巾、元军,他们是外国人,处在外国的土地上,外无援,内无应,区区几千人,语言不通,即便原本为狼,这会儿也变成了丢入虎群的羊羔,他们的惧怕、骇然可想而知。
人之临死,或者软弱,或者疯狂。
邓舍叹了口气:“如此拼命挣扎,他们以为,还会有援军的出现么?高家奴不傻,岂会不知围城打援的道理?至于纳哈出,对他们纯粹利用罢了,怕此时早将之做为弃子丢掉。”
他传令:“竖免杀牌。”
阵前军中,随着邓舍的命令,十几个旗杆竖立起来,悬挂了数丈长的白旗,上边斗大的黑字写着:“降者不杀”。倭人可能不会说汉话,但其中有点文化的,肯定认识汉字。邓舍又选了些大嗓门的军汉,可惜没有懂得倭语的,就用汉话临阵高呼,劝其投降。
鲜血喷涌,死尸遍野。
倭人没有因为免杀牌的悬挂而有丝毫停下来的态势,邓舍蹙眉观看,左侧的红巾采用了火攻,但被倭人挫败。大堆的柴草在距离倭人营地尚有里许的地方,腾腾燃烧。黑烟和烧焦了的草末随风漂浮,很快遍布了整个的战场,烟雾蔽天,杨万虎捂住鼻子,咳嗽两声。
而倭人依然势如疯虎,浓浓的烟雾中,惨叫、厮杀的声音响成一片,白的刀下处,一抹鲜血惊艳;黝黑的铁骨头瞧不清楚,甩动间,带出一团白的脑浆;长长的枪戈、厚实的斧头,闷声碰撞,听得人心中悸动。
战场中央,烟雾最浓的地方。一个黑袍的倭人势不可挡,所过处血肉横飞、残肢遍布。邓舍眯着眼,极力追踪着他的身影,瞧了会儿,见他遇人便杀,竟似不辨敌我。
“倭人杀红眼了,将军,要不要先退一退?”
邓舍没有回答,陈虎勃然大怒。从当上马贼起,他就没像这样丢过人,众目睽睽之下,三军诸将皆在,怎能连几千倭人能收拾不住?他断然拒绝:“退兵?绝无可能!倭人势虽强,只是临死的绝望。只要我军再给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他对邓舍道,“末将保证,倭人必溃。”
日头渐渐偏西,约定的时间,明日一早,毛居敬开始突围。也就是说,眼前的倭人,必须在入夜前搞定。
邓舍没有介意陈虎的越庖代俎,他赞同陈虎的意见,顾盼左右,道:“谁愿前去,冲锋一阵?”
杨万虎第一个跳出来,邓舍摇了摇头,没有选他。杨万虎带的步卒,用处不大,指了一个骑兵千户:“给你五百人,从左到右,冲他****的一遭。”
骑兵屯驻在阵左的一处高地上,五百人闻命而动。从山坡上冲下去,深入到尸骸枕藉的战场。倭人措手不及,转瞬间,被他们冲入烟雾,又冲出烟雾。继而再折头回来,分成两支,斜斜绕了个圈儿,便如两股铁流,并作一处,第三番冲击战阵。
当他们冲入烟雾中的时候,只听见马蹄的轰鸣,隐约能见其上身闪亮的盔甲;待他们冲出烟雾的时候,每个人的刀上、枪尖,无不带了淋漓的鲜血,手脚快的,马鞍边甚而已经悬上了人头。
倭人没有骑兵,很快乱了阵势。带兵的倭将极力收拢,却奈何骑兵的一再冲击。陈虎趁机挥兵反攻,倭人终于抵挡不住,过了小半个时辰,丢下数百具尸体,退回了山前营中。
“不识战阵如此,他若缩在营中不出,岂有我骑兵发威的机会?”河光秀似模似样地评点。
“他入营中,我又该如何应对?”
“先以火炮、弓矢;再用精锐冲营。”
邓舍一笑:“就按河万户所言。”倭人尽管凶悍,但只几千人,癣疥之疾罢了;所以,红巾虽一时受挫,邓舍并不很担忧。如今又打垮了他们的锋锐,可以预料,获胜即在眼前。
这一次,他又判断错了。
火炮打了两刻钟,弓矢几乎覆盖了倭人的半个营盘,前锋冲击了两次,居然没一次得靠近倭人辕门。倭人完全在以命换命,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不管战术、不讲技巧,死一个、顶一个。但也并非所有的倭人都不怕死,邓舍亲眼看见,两三个溃逃的倭人,被他们监阵的军官毫不留情地砍下了脑袋。
碰上这样的敌人,河光秀很崩溃:“不可理喻。”邓舍无可奈何:“精神可嘉。”陈虎羞恼成怒,甩掉披风,提了长枪,他要亲自上阵。
邓舍岂会放他前去冒险,拽他回来,举头望望天色,将近薄暮。他下了决定:“令:全军后退,围而不打。暂且放过他们,不能耽误了配合毛帅的行动。”
陈虎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一直随在一侧、没有说话的许人,--他奉赵过的命令,去了中军汇报军事,恰好邓舍要来陈虎军中,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忽然道:“末将有个办法,或许可以破营。”
“噢?”
“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