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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慧是个和尚,一个出家人,却为甚么肯冒风险,主动提出愿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联系徐、宿二州的降人?饶是封帖木与他相识已久、相交颇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不错。”
“此去风险极大,小邓残暴之名,南北皆闻。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难保,……。”
景慧打断了封帖木的话,又拿起小槌,轻轻敲了一下木鱼,笑道:“如今乱世,哀鸿遍野。益都虽险,能比得上地狱么?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天下苍生能够早得安宁,和尚便提着脑袋走一遭,又算得甚么?”
封帖木肃然起敬,说道:“大和尚慈悲为怀,令我钦佩。”
若是只听景慧说的话,确实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很有为了天下苍生,甘愿舍身饲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么?其实不然。景慧肯冒着大风险去益都,实际上另有原因。
元代崇佛,特别在全真教失势之后,佛教更是一支独大。
因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辩论上失利,因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果,导致“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髡”。“髡”,剃去头发。“削道士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头发,改当了和尚。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养,大一点的寺庙往往占地万亩、乃至数十万亩。--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时,八思巴为帝师,先后给忽必烈三次灌顶。第一次灌顶时,忽必烈献上了供养十三万户;而第三次灌顶时,更是献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区。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过一个规定,三教之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孔子的像摆在两边。释家隐然也已凌驾在了儒家之上。
皇帝尚且对佛教如此恭敬,更别说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员了。
所谓:“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佛教之势大,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蒙元上层信奉的多为藏密,但本土佛教却也因此而水涨船高。并且本来在当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禅师们就是攻击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时就倚仗了朝廷之势,在地方耀武扬威。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侣,更是胆大妄为,早将佛陀的慈悲抛到九霄云外去,欺男霸女,视若常事。
更严重点的,乃至摇身一变,从怒目的金刚、低眉的菩萨变身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将军,“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做起了盗墓的勾当。蒙元世祖时,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杨琏真珈明目张胆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盗宝,便连前宋的皇帝陵园,“宋六陵”,都没有逃脱他的魔掌,何况寻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坟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前宋理宗的头颅被当成了盛酒器;梅妻鹤子的前宋隐士林逋也受无妄之灾,“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种种样样,实令人触目惊心;但凡有点志气的汉儿,谁不闻之愤懑!怙恩横肆、无法无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闭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不但如此,还有很多的和尚、寺庙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商店)、解库(当铺)、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而且,虽遭禁止,却还有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的。
有了钱,有了势,饱暖思yin欲,又至于娶妻生子之类,更是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蒙元佛教最盛时,真、假和尚何止百万,虽不排除其中确实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们而言,又有几个还记得慈悲为怀,又有几人还管它普渡众生?花花世界,只管酒肉穿肠,且要乐得逍遥。
这景慧和尚系师出名门,虽没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庙却也还是有着不少“寺产”的。
自红巾乱起以来,义军所到之处,不但打击地方豪强,而且抢掠寺庙。原本他庙中的财宝已被抢掠一空,“寺产田地”也都尽数失去,多亏了察罕帖木儿平定晋、冀,进军山东,大力“剿贼”,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宁,失去的财宝固然是找不回来了,但田地却失而复得。
本以为从此总算可以再过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邓舍起于海东,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稳占住了益都;更“风闻听说”,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诚、田丰更为“贪婪残暴”,虽然对地方豪门的打击并不是特别酷烈,但对寺庙“庙产”的抢夺却更上一筹,丝毫不给情面。
这才多少时日?就“听说”山东境内已被“灭”了七八个大寺,“寺产”尽数充公不提,庙中的和尚也多数被迫还俗,有的被充了军;有的被当成劳力,填去了辽东、朝鲜、南韩,以补充那里的汉人人口。至于其它因此而被烟消云散的中小寺庙更是多不胜数。
事实上,他这些“风闻”、“听说”的事儿,十之五六都是谣言。不错,邓舍在山东,包括海东都有过一些“抑佛”的举措,但如今外事未平,岂能主动生起内乱?
他的这些举措相对来说,都还是比较温和的。
在任命赵忠“总提佛道两教事”的时候,他就曾经专门嘱咐过:“百年来,信佛者甚众。山东虽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两教,首先,一定要记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须要执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无故挑衅。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对这些名僧,你必须礼敬相待;如有愿意来益都的,好生安排。”
只是可惜三人成虎,无奈众口铄金。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做过“抑佛”的事儿,诸如规定“寺产”的限额,诸如命令没有度牒的假和尚们还俗耕种等等,传来传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恶名。
这“抑佛”的事儿,往大了说,关系到佛教的前途命运;往小了说,也关系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历史上灭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产,如果太多了,对国家不利,所以每一次灭佛,固然对国家而言都可以说是一次好事;可对佛家而言,却则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惨痛回忆。
试问,景慧怎会不对此警惕?又怎么会不对此忧惧?他虽是名门高徒,他虽然聪慧绝伦,但他却并非像他的老师、或者像别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样,真正的能做到不问红尘、不沾因果。
菩萨虽然低眉,金刚却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干脆便护法怒目?别人的志向是做出世的菩萨,他却宁愿当入世的金刚!故此,他主动提出,愿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帮助察罕帖木儿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有了他的主动陪同,封帖木更无话可说。当下,两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后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礼,带了两个小沙弥,由那两个察罕帖木儿派出的“保镖”护送着,于次日一早即出寺东去,径赴益都。
……
他们出寺的时候,天还不过蒙蒙亮,很早的了。
不过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骑马,行速不慢,迎着清爽的晨风走不多时,遥见前方路上尘土漫天,旌旗如林,隐闻鼓角声动,惊扰起片片飞鸟,却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马正在行军。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并且雅擅诗词,精于书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间,便被召入京师写金字大藏经,随后又先后主持过几个大寺。五十年间,“六坐道场”。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赐号“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可谓名满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极多,虽为和尚,不啻贵族。
自然,梵琦禅师一心向佛,勇猛精进,对世俗之物、口腹之欲并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却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禅师门下后,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学习佛法之余,他爱好颇广,一方面仿效梵琦,也学诗词、学书法;另一方面,因受到蒙元习俗的影响,也尝学过骑马射箭。
因而,他虽是个和尚,却也堪称文武双全。
此时骑在马上,观其骑术,不止远超封帖木,甚至比那两个“保镖”还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动深入“虎穴”,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实也是有这方面原因在的。无论如何,会武的,总是胆气壮些。
这时见了前方的军队,他一边单手控缰、驱马疾驰,一边双腿并立、手搭凉棚,遥遥观望,虽在奔驰之中,身形不乱,衣衫飒飒,稳若青松。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见怪不怪;旁边那两个“保镖”不免啧啧称奇,都是想道:“瞧不出这文弱和尚,居然还有这样一手能耐。”
“前头正行军的这支军队,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么?”
封帖木心中觉得是,不敢乱说,扭头去看“保镖”。那两个保镖中一个答道:“禅师猜得不错,正是我家老爷麾下。”
景慧赞道:“旗帜如林,戈矛耀目,数千人行军前后有序。远隔十里外,犹觉杀气扑面。不愧虎贲之名,果然百战精卒。李平章名下无虚!”
那两个“保镖”面有得色。
封帖木说道:“大和尚所言极是。”
“李平章应是往曹州去的,观其军气势如虹,此去必旗开得胜,燕贼久战疲兵,料来难为对手,光复曹州定然轻而易举。只是咱们另有要任,怕是不能亲眼看见曹州光复了。……,老封,以和尚的计较,不如咱们避开曹州,经济宁,于兖州北上,过泰安,直入益都。你看如何?”
从大名路去益都,有好几条路可以走。除了如景慧所说的这条之外,也可以北上,经东平路,过济南,入益都;也可以南下,经曹州,沿黄河主流东去,到临沂附近再转而北上,一样能到益都。
如果从安全角度考虑,最安全的道路当然是经东平路去益都。毕竟,东平路的大部分如今还都在元军的控制下。其次,南下沿黄河主流东行也可以,等于避开了屯驻在济宁路的燕军主力。
但景慧所选择的这条路,却正是最危险的道路。
首先,目前济宁路驻扎有燕军主力,刚刚才平息的战事,地方上肯定很不安全。没准碰上个不讲理的兵痞、或者散落乡野的败卒,他们只五六个人,怕连牙缝都不够塞的。其次,泰安是燕军前线指挥部的驻扎所在地,盘查必定森严,他们虽有身份掩护,但一旦露出破绽,必死无疑。
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济宁乃红贼新得之地,虽然战事平息了,可是恐怕地方上仍然很乱;泰安为红贼主帅驻地,贼首云集,防范必严。如果走这条路的话,太过凶险。以我之见,还是北上走东平路的好。”
景慧嘿然一笑,说道:“正因凶险,和尚才想走此路。”
“此话怎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济宁乃燕贼新得之地,正因为泰安为贼首云集之所,方能正好窥探燕贼手段!”新得之地,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治理地方的才能;将校云集,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高层的虚实。
封帖木再三反对,终究还是拗不过景慧,有心拉那两个“保镖”做盟友,可那两个“保镖”乃是察罕帖木儿麾下的精锐,岂肯在个和尚面前示弱?反而当即表示支持景慧。无奈之下,只得依他所言。
一行人避开察罕帖木儿的军队,远远绕开曹州,往济宁而去。
……
因为人少,马又快,所以他们虽是绕路,但没多久,反倒赶到了察罕军马的前头,又行了个把时辰,再远望时,已经不见元军。
日头慢慢升起,远林近田,大约因了济宁、曹州战事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经过,也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有本地土著,也有远来流民,时不时看见道边饿殍。经过了好几个村子,皆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烟。
景慧不由喟叹,有感而发地说道:“红贼祸烈,可怜天下百姓,无辜受难。大名、曹州,腹里之地、邻近京畿,尚且如此。越发不知淮上、江南,群魔乱舞之处,更乱成了什么样子!”
一路东行,除了中午打尖稍微休息了半个时辰外,马不停蹄。下午,他们进入了济宁,再往前,就是巨野了。渐渐的,路上情形有了变化。
因了战事,大名路诸州县俱皆白昼关门,而进入了济宁路后,他们却发现沿途的州县都是城门敞开。本来济宁路是主战区,应该人烟更加稀少才对,但一路走来,随着慢慢深入济宁内地,却分明道路上热闹许多。
一拨拨的百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开始还少,越来越多,或孤身行走,或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都是流民。”
封帖木从这些人的衣着、随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断,虽知战乱年代,流民必多,而且他在徐州时见过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但却还是大为惊奇:“上午在大名路时,几乎不见人,这才入济宁,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么多?都是从哪儿来的?……,难道都是从受到兵火的州县里逃出来的么?”
景慧停下坐骑,细细观察了片刻,摇头说道:“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来。燕贼围攻曹州,这其间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难百姓。”只见这些流民都是往远方县城去的。
“古怪!燕贼如此残暴,却怎么流民不怕被裹挟从军,反而自投罗网,主动往县城去?”
景慧也不知原因,刚好有一股流民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较多,大约七八个。他从马上跳下,拉住一人,问道:“你们急匆匆的,这是往哪里去?”
流民群里,他们五六人骑马,早就引人注目。景慧又是光头,穿着僧衣,明显是个和尚。被拉住的这人也不慌乱,说道:“好叫大师得知,小王爷前日下了军令,命济宁路诸州府县开仓放粮,施舍粥饭。更又听说,燕王老爷很快就会传下令旨,分配无主田地。俺们这就是往巨野去的。”
“小王爷”,说的是邓承志;“燕王”,当然便是邓舍。
景慧不由惊悚,放开了这人,退回到封帖木身边,说道:“燕贼才得济宁,曹州战事未息,居然就开始大肆放粮、招徕流民!听此人言语,已经颇得民心,……。”话音未落,想起了一事,蹙起眉头,说道,“不对!”
“怎么不对?”
“燕贼用兵多日,在济宁激战了一月有余,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富余粮秣?”
封帖木醒悟过来:“不错,听说去年益都便就缺粮,并遣使去松江府,向张太尉借粮来着。如今虽然夏收罢了,但估计自给尚且不足,哪里来的余粮放给百姓?”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了几个流民,以作查实,这些人都异口同声,与之前那人说的一般无二。再问是从何处来的?果然景慧猜测不错,有许多曹州难民;并且不止有曹州来的,还有从东平等地闻讯赶来的。
景慧与封帖木略略商议几句,跟着流民前行。前方的县城渐行渐近,离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逐渐开始出现燕军的士卒。
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队,或者步卒,散在流民中,维护秩序;或者骑兵,四出远走,探查情报。跟着是成建制的百人队,沿路设置哨所,每要隘之地,必有精锐驻守。
快到县城时,景慧看见在城北立了有一处军营,规模不小,至少能驻扎一两千军马。相距太远,看不清虚实,只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操练之声随风传来。他眯着眼看了半晌,不见有一兵一卒有营中出来。
很快,到了城门口。见在门外摆了许多桌子,桌后都坐有一人,有的戎装,有的布衣。一排披挂整齐的士卒,大约四五十人,立在他们的身后,皆手执长枪,纠纠而立。并在边儿上的门洞里,亦有数十士卒站岗。
流民到此,已经汇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粗略看去,数百成千,在专人的约束下,排成几个长队,分别对应那些桌子。不用说,这是在核查身份。
景慧低声对封帖木说道:“贼子就是贼子!虽然有些小聪明,晓得用放粮来招徕百姓,但像这样的盘查身份,又能起什么作用?难免泥沙俱下。并且,很容易会被混入细作。只怕召来的人越多,日后麻烦越大!……,不过,对我王师而言,这倒是件好事,可以加以利用。”
他们一行有和尚,有沙弥,有儒生,有壮士,个个精神抖擞,衣衫虽不算华贵,但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别,更且人人有马,早就吸引到了燕军的注意,不等他们来到桌前,已有一个百户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亲兵近前查问。--其实自路上开始出现燕军起,他们已经受到了好几次的盘查。
景慧将缰绳丢给一个小沙弥,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奉交上去。度牒是僧尼的证明文件,上边记载有本人的原籍、俗名、年龄、所属寺庙、剃度师名以及所属官署。
--,说到剃度师,出家人有五类师父,剃度师、皈依师、依止师等。剃度师只管剃度,通常不管传戒、更不管教育;皈依师则更多的是一个介绍人、见证人,介绍、见证其皈依三宝。而在皈依三宝后,为了学习戒律、佛法,就必须还要再选择一位“依止师”。“依止师”,指的即为“法上的依止”。也就是老师了,传道授业解惑。
这几类师父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故此,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师并不是梵琦大和尚。
百户识字,仔细翻看了会儿,询问景慧,说道:“和尚从哪儿来?”
“大名路。”
“来济宁做甚么?”
“听说燕王仁德,想去益都开个道场。”
“噢?想去益都开道场?”百户上下打量景慧,又看了看封帖木等,问道,“他们又是谁?”
“这一位是贫僧的友人,那两个是他的家丁;而至于这两个小光头,则是贫僧的两个看门沙弥。”
百户点了点头,又问封帖木,说道:“和尚是去益都开道场,秀才你呢?也是去益都么?”
“是的。”
“你又是去益都做甚么?”
“寻友。”
“你的朋友是谁?”
“在下本徐州人,客居大名,素与陆聚陆大人交好。前些日听说他去了益都,所以特地前去拜访。”说的很客气,但百户听出了意思,什么“拜访”?不就是“投靠”么?
陆聚投降,得授高官的消息,已经通过授职的公文传遍海东各地,这百户也有耳闻。他是辽人,从军甚早,虽不见得会看得起这等降将,但面子总归还是要给的,又盘问了几句,见无破绽,挥了挥手,便就放行。
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心中砰砰直跳,见他放行,恨不得立刻就走;然而,景慧却不着急。好个大和尚,真是胆壮,双手合什,微笑着说道:“来的路上,听百姓们说,小王爷因不忍见地方受难,特地调拨了一批军粮以赈济百姓。此事可真么?如果是真的,可真是一个好大的功德。”
那百户本来就准备走了,闻听此言,顿时警觉起来,停下脚步,重转过身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景慧片刻,说道:“和尚从哪儿听来的?”
“便是在刚才路上。”
“这批施粥的粮食是从益都调来的,并不是俺们军粮。百姓无知,说的不对。”顿了顿,这百户又补充说道,“我益都今夏丰收,些许赈济的粮食算不得什么。不过‘大功德’云云,和尚你倒是说得不错。此去益都,路途不近,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帮俺们小王爷宣扬宣扬。”
“是,是。和尚去益都开道场,讲的便是如何做功德。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
百户又扫了封帖木等人几眼,不再言语,自带了亲兵,转身离去。
看他们远走,封帖木埋怨景慧,说道:“和尚真胆大包天!好容易放了咱们走,你还和他多言语甚么!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言不合,怕你我就横尸当场。”
景慧也不辩解,只说:“走吧,走吧。”走了几步,忽然叹气。
“和尚叹什么气?”
“我刚才问那百户,其实是在试探。实在没有想到,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不但识字,竟然还有这样高的警觉性,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
为了节约时间,景慧等人没有进县城,从城南绕过,--北边有军营,禁止通行,却是走不得。
过了县城,众人复又上马。急行了多半天,封帖木和那两个小沙弥有些撑不住,两腿都是被磨得生疼,不得不暂且放缓马速,徐徐而行。离城渐远,路上的燕军士卒渐渐变少,终于消失不见;流民也越来越少。
走了大约十来里地,忽然见前头尘烟四起。
景慧与封帖木对视了一眼,俱想道:“莫不是燕贼的大队?只不知是往方才那县城去的,还是往别的地儿去的。”因隔太远,看不清楚;众人催马向前,靠的近了些,方才发现这路人马似乎也是往东边去的。
封帖木说道:“也许是从刚才那县城里出来的,看这烟尘,怕不下一两千人。莫非前边又起了战事,所以赶去增援的么?”
景慧眼神好,远远地吊在后边,瞧了好一会儿,面带惊疑,说道:“奇怪!”
“奇怪什么?”
那两个“保镖”也看出来了,一人说道:“烟尘散乱,不似行军,倒好像百姓结队。”
“百姓结队?”
“……,是流民!”
“啊?流民?流民不是都去刚才那县城里了么?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还被约束得看似行军!”
景慧不愧名师高徒,脑子就是转得快,脱口而出,说道:“好个燕贼!当真狡诈。”
“怎么说?”
“如我所料不错,这股流民定然便是从刚才县城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时他们行得更近了些,已可透过烟尘,看见这股正在行进队伍的大概。遥遥远望,只见队伍的两边和最后都是士卒模样的人,而中间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么?
“看眼前情形,分明是刚才那县城在招够人后,便将之组织起来,送往后方。……,嘿嘿,我说怎么盘查的那么松散!难怪燕贼不怕细作混入,却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
“不留在本城?送去后方?……,这却是为何?”
“山东饱受战乱,丁壮肯定不足,能有一个补充人口的机会,邓贼又怎会放过?这么多的青壮劳力,他当然不舍得丢置在前线。所以用施粥、分田之说,把邻近州县的流民都引过来,然后再一起送去后方。……,是了,不止山东缺少劳力,辽东苦寒之地、数年间历经多次大战,恐怕人口更为稀缺。还有高丽,他虽得全境,但毕竟汉人稀少。这些,都急需人口的补充啊!”
说到此处,景慧联系方才所想,又冷笑一声,说道:“我就说益都怎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怎么会这样大方?当真好算计,当真好算计!”
“什么好算计?”
“看情形,凡其召来的流民,最多在县城里待一日。顶天了,一天也就两稀粥而已,又能用得多少粮食?只用两碗稀粥,就能骗来这么多的青壮!这还不是好算计么?”
“可是,如你所言,就算燕贼真的是想把这些流民送去山东,送到后,不也需要粮食安置么?”
“夏收才罢,山东纵使再缺粮,挤一挤,总也还是能养活这些人的!更不用说,还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辽东、高丽。……,和尚见过几个高丽来的僧人,听说南高丽土地肥沃,莫说这点人,十万人也足够安置。”
封帖木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如果真如和尚猜测,这邓贼还真不容小觑!端得诡计多端。怪不得李平章说他:狡如狐、狠如狼。”
正说话间,后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停下话头,回头去看,见来的是一小队燕军骑兵,大约一二十人。
封帖木说道:“想是来追流民的,也许城中有甚么军文发下?瞧他们来势甚快,咱们且让一让吧。”诸人勒马停下,让开道边。
不多时,这小队骑兵已来到眼前。
封帖木揉了揉眼,奇道:“瞧那带队的头领,好像有些眼熟。……,哎哟,是刚才盘查咱们的那个燕贼百户!”不知想到了甚么,他面色大变,心中叫苦,暗道:“罢了,罢了,可是事发了么?此番休矣!”
果然,这支骑兵就是冲他们来的,不过来意,封帖木猜错了。
“我家将军很佩服大师的慈悲,又听说秀才是陆大人的朋友,担忧你们路上有失,所以遣俺前来,护送你们前去益都。”
景慧、封帖木诸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