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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百户话说的很客气,但最多也就是客气而已。以景慧之聪,岂会猜不出定是燕军对他们生了疑。
他心中想道:“如果真是想护送俺们去益都,又何必等到现在?肯定是因为俺刚才话多,被这百户起了疑,转过去报给守将知晓后,一时又难以核对身份,故此索性将俺们追上,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不知方才县城里的守将是谁?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轻视燕军将校,虽然很想问问“城中守将何人”,终究没有开口。
封帖木强笑道:“多谢你家老爷的好意。然而此去益都,不但路途遥远,而且时当仲夏,天气炎热,岂敢有劳将军?”
这百户笑了笑,说道:“不劳、不劳。其实俺还得感谢你们。从开战以来,俺已经在济宁待了一个多月,转战好几个州县,早就想找个机会偷个懒。护送诸位去益都,你们看着是苦差事,对俺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
封帖木再三推辞,推辞不得,最终无可奈何,只好两队人合成一队,重又纷纷上马启程,很快超过了前头的流民队伍,将县城远远抛在身后。
也真是难为了封帖木,他胆子没有景慧壮,身边且跟着两个察罕帖木儿派来的“保镖”,深入“贼”境,本就心虚,如今又被一二十个燕军骑兵贴身跟随,真好似如坐针毡,可脸上又不能露出害怕,简直如受酷刑。
不过好在护送他们的这个燕军百户不是个话多的人,除了偶尔想起什么问几句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算是让他好受了些许。
有了燕军骑兵的护送,受罪之余,也有好处。他们这一路上穿州过县,畅通无阻,行速极快。入夜后不久,就到了兖州。
当日攻打兖州的燕军是庆千兴与杨万虎部,后来单州决战,赵过把他们都召集了过去。打完单州,杨万虎又去打徐州,而庆千兴则跟着去了曹州,如今正屯兵曹州城外。所以,现时负责兖州城防的只是一个副万户。
月挂柳梢,斜映城墙,显衬出黝黑厚重。
大约因战事刚结束不久的原因,尽管夜还不深,城中已十分安静。按照惯例,刚打下的地盘需要实行宵禁,因而,城门也已关闭。城头上早点起火把,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卒巡逻其上。
那百户留下诸人停在远处,独自上前喊门,以便入城过夜。封帖木与景慧等人远远听见他与城上的守将对答了几句,很快,就见他转马兜回。
待其回到近处,景慧和尚注意到他面色不渝,心中暗自称奇,想道:“从下午同行至今,多半天没见他变过脸色,却为何此时忽然恼怒?”
一个骑兵迎了上去,问道:“怎么?”
“城上不肯开门,说老庆走前留下的军令,‘城门关后,禁内外通行’。没有令牌,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不行。”
“****的。”骑兵举头翻眼,瞧了瞧远处的城墙,恶狠狠朝地上吐了唾沫,骂道,“高丽棒子!”问那百户,“不让入城,咱怎么办?”
“……,便在城外将就一夜吧。”
他们的对话悉数被景慧和尚听入耳中。景慧心中一动:“高丽棒子?”若有所思地也望了望远处城池,想道,“早就听说燕贼中有一支丽军,是由高丽降将庆千兴所统带,人数虽不甚多,不过几千人,但全都是原丽军的精锐,因为善使棍棒、十分骁勇,故此有个诨号,唤作‘棒子军’。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至少‘军纪森严’四个字,完全担得起。只是可惜不能入城、近处细瞧。……,不过听适才这骑兵言语,看来‘棒子军’终归是降将、降卒,不是太能融入邓贼嫡系。”
他一言不发,只管将观察到的种种牢记心中,若逢着机会,自会告与察罕帖木儿知晓。不管怎么说,这也可算是燕军的一个弱点。
……
当夜,诸人便在城外休息。
虽没带帐篷,只能露天,但好在夏季天气,晚上也不冷。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众人醒来,略微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
路上不必多说,只说又到次日傍晚,已出了济宁路,进入泰安州。
按照景慧原本的计划,泰安是他此行的一个重头戏,有意先借机摸摸海东高层将校的底儿。
只是可惜他来得不巧,到了泰安才知道,邓舍刚下了一道令旨,留守在泰安的诸将奉其命令,有的赶去了曹州,有的回去了益都。
半路上,倒是这百户遇上了一个正在率队巡逻的相识,那人也是个百户打扮的军官,姓崔。听口气,他两人应是老乡,一批入的伍。久不相逢,一见面,欢喜过后,少不了说些时局、军事。便就说到了邓舍的令旨。
“老崔,你说王爷命小王爷回去了益都?”
“是啊,昨天上午来的令旨。小王爷不敢怠慢,交接过驻防后,当时就奉旨启程了。”
“交接过驻防?怎么?王爷另派了人来接防么?”
“对。”
“派的谁来?”
“陈指挥使。”
“哪个陈指挥使?”
“度辽衙都指挥使陈猱头。”
“噢?……,陈猱头不是本在益都北边坐镇,负责棣州事宜的么?怎么改来泰安了?难道?”
“不错,听说棣州的鞑子已经被彻底清剿干净。”
“这是件喜事。棣州一定,益都便再无危险了。……,可是,就算派了陈猱头来补充泰安兵力,却怎么把小王爷给调回去了?”
“具体的原因俺也不知道,但听上头说,好像是与组建新军有关。……。”
“什么新军?”那百户久在前线,没有姓崔的这人消息灵通,闻言之下,颇是莫名其妙。
姓崔的瞧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封帖木与景慧,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到对话,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徐、宿投降,咱们得了数千降卒。这些降卒都是淮泗人,据说比较善战,有‘淮泗劲旅’之称,弃之可惜。因此,洪先生建议不如将之打乱,并混合一部分我军主力,改编成一支新军。一来,不冷降人之心;二来,也可为王爷添一虎翼。”
“改编徐、宿降军,这和小王爷有什么关系?……,是打算把这支新军交给小王爷么?”
姓崔的摇了摇头,说道:“小王爷已是平鲁军的都指挥使,怎可能会再接手这支新军。听说,将任这支新军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郭将军。”
海东上下,最出名的“郭将军”只有一人,当然就是郭从龙。
“郭将军勇武骁果,接手新军,自也情理之中。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调小王爷回去呢?”
“这俺也不知道了。也许是王爷久未见小王爷,有些想念?”
--,邓舍打算改编新军之事,可以说刚刚才开了个头,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甚至远传到了泰安。虽然说益都并没有对此保密,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消息的确传得太快了点。不过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姓崔的百户也算军中老人了,在军中交际颇广、相识甚多,得到点风声也丝毫不足为奇。
--,不过,他虽说对了郭从龙将接手新军,可却说错了邓舍召邓承志回益都的本意。之所以召邓承志回去,并不是因为想念,而是两个原因。
--,其一,济宁一战中,虽然说邓承志是名义上的总指挥,但实际的指挥官其实却是赵过。邓舍之所以给了邓承志这样一个名义,其实是为了帮他添加资历。仗打到现在,已经将近结束。初次领军便获大胜,打下了整个济宁,并南下淮泗,攻取了徐州、宿州,功劳已经足够,资历也已经足够了,所以,没有必要继续再在泰安待下去。
--,同时,也正因为战事快要结束,所以,为了照顾前线将领的情绪,也需要把邓承志调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给赵过以及独当一面的庆千兴等人一个发挥的空间,好让他们的功劳能够更多一点。
--,其二,武将的资历不止是战功一条,人脉也是很重要的。将要改编新军了,不能没有人抓总主管。这是一次很好的扩大人脉的机会。所以,邓舍就又想到了邓承志。
--,邓承志是左车儿留下的唯一家人,如今并又是邓舍唯一的义子。无论是因为对左车儿的感情,抑或是因为真心喜欢义子的忠直勇猛,又或者是为了培养出一个得力的爪牙,邓舍都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邓承志成长。而从他的种种作为来看,他也确实是在真心真意地帮助邓承志。
--,不过,这些东西,洪继勋、吴鹤年、赵过等人可能明白,军中中下层的这些军官们限于见识,多数却都是猜不出来的。
听了姓崔的回答,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点点头,说道:“王爷仁厚,月余不见小王爷,有些想念,料来也是有的。……,小王爷回益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毕将军去曹州,却又是因为什么?”
“你在前线,难道没有听说?”
“什么?”
“察罕亲率大军、驰援曹州。”
“这个自然听说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察罕这回带的都是精锐,战力很强。赵帅本打算在黄河设伏,给他一个‘半渡而击’,可是却被察罕看破,没能拦下。鞑子已与我军对垒曹州城外。内有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外有察罕的援军,赵帅压力很大。所以,调了毕将军部过去驰援。”
“鞑子已过黄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不对吧,前天晚上的事儿,王爷昨天就能把令旨传到泰安?”
“要不说王爷英明神武、神机妙算!不等察罕渡河,便能提前算出。”
姓崔的百户满脸崇拜神色,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也是神往不已,连声道:“王爷真是星宿下凡!难怪能带领咱们百战百胜。”
--,邓舍也是个凡人,怎可能星宿下凡?“神机妙算”四字,倒是说的不错。在听说察罕驰援曹州后,邓舍与洪继勋多次议论,虽没算出赵过会拦不住察罕,但却也都觉得如果不派些援军给赵过,怕是这仗不好打。因而,这就有了昨天命令毕千牛率军前去曹州的令旨。
谈谈说说,夜色已至。
两个百户虽多时未见,无奈姓崔的军令在身,不能多停,当下约了改日饮酒,便相互抱拳,就此分开。
景慧大和尚瞧他们低声说了半晌话,心知必是与济宁、泰安的军事有关,有心凑前偷听,到底怕再引起燕军骑兵的怀疑,只得无奈作罢。好容易见他们说完话,上前说道:“石将军,天色已黑。咱们今晚歇息何处?”
“你们去不了军营。就在城中寻个客栈,休息一晚吧。”
……
尽管泰安是燕军前线总指挥部的所在地,但因海东军法严明,禁止将、士无故进城,所以部队全都驻扎在城外,城内的秩序并没有受到破坏。
又因为泰安算是后方,较之前线,城中的警戒也松一些。
此时虽已入夜,街上仍有不少的行人。
连过几条街,见街边的酒楼、饭店全都开着门,说不上座无虚席,也是比较热闹的。而最热闹的当数城西角,灯火通明,遥闻人声嘈杂。
忍了一天半的景慧大和尚终于忍耐不住,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邻近前线的城市啊!更不用说城外还驻扎有数千如狼似虎的士卒。难道这城中的百姓就这么迟钝?又或者燕军的军纪竟有这么严明?
他带着笑脸,凑到石百户身边,说道:“久闻燕王宽厚仁德,贵军仁义之师,果然不假。看这城中一切都井井有条,竟好似不知济宁战事,又竟好似城外并无驻军!实在令贫僧又是惊讶,又是服气。”
石百户微微一笑,说道:“不扰百姓算得甚么?真正能显出我海东军纪的是在战场上。当年打南韩,汉阳府一战,高丽军在城垛上摆出了无数的火炮、强弩,还有投石车,一起施放的时候,端得惊天动地,矢石如雨。然而,杨将军一声令下,俺们谁不是只管向前,没有后退的?”
边儿上一个骑兵接口说道:“可不是么!不进城、不扰民真算不了甚么,要看军纪,只有在战场上。瞧和尚你也是明白人,怎么就不知道‘使守法易,令赴死难’的道理?些许寻常小事,也大惊小怪。哈哈。”
只能被动遵守军纪的部队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崇尚荣誉、斗志昂扬、不怕牺牲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
“使守法易,令赴死难。”景慧大吃一惊,忙转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认得,是个副百户,应该是石百户的副手,不觉心中想道,“一个副百户,居然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懂得这样的道理!这,这,……。”
那副百户说的话虽然很浅显,但没有一定的军事素养,却也是无法概括得这么言简意赅。震惊之下,他面色陡变。
“和尚怎么了?脸忽然白了。”
亏得景慧大和尚有些急智,醒悟过来,忙掩饰说道:“天气太热,可能受了些暑气,有些不舒服。”
“本还想带你们逛逛泰安城,既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受了那副百户的刺激,景慧大和尚也没有心思再去刺探泰安虚实,随着石百户找了个客栈,晚饭都没吃,就去房中休息了。
他这一夜,转辗反侧。
--,他却不知,海东军中也并不是随便一个百户就能说出这样的道理。这一位副百户,正是佟生开、陈细普的同学,上届平壤军校的毕业生。
……
次日一早,众人又是早起。出了泰安,离益都就不太远了。晓行夜宿,两天后,益都城高大、宽阔、坚固的城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