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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鹤年“无妄之灾”,被方补真拖去燕王府,挨了一顿批;方补真勇于任事,接了“绣衣直指”的衔,自去整顿益都地方。他们两人走后,洪继勋配着邓舍闲话了几句,见天色不早,快到了饭时,便起身告辞。
邓舍说道:“先生不必着急走。”
“怎么?主公又要留饭么?”洪继勋笑道,“说实话,臣真吃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前天,臣家里的厨子还说,说臣整日在王府吃饭,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你想的究竟是你家厨子的饭,还是小观音奴的歌舞呀?”
洪继勋年少英俊,性子虽有些孤傲,但在女色上却血气方刚,毕竟“少年好色”,人之常情。不能说好色如命,也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在海东时就不说了,只来了益都后,就接连收入府中了七八个妖娆女子。这其中,有邓舍赐的,有别人送的,有属僚献的,也有他自己听说后取来的。繁忙的公务之余,看看舞蹈、听听歌曲,算是他不多的消遣之一。
“小观音奴”,就是他前阵子刚收进府中的一个女子,年不过二八,本益都当地一户豪绅家养的歌姬,唱得一曲好歌,跳得一把好舞。尤其难得,精擅“十八天魔舞”。当跳起时,端得“面若菩萨,舞如天魔”。邓舍虽没见过,却也久闻其名了。--而至若为何这个女子能够进入洪府,没别的原因,不外乎有人想巴结洪继勋,故此特地寻来献上。
洪继勋“真名士自风流”,对此倒并不忌讳,微微一笑,说道:“知我者,主公也。……,早就想请主公来臣府上,看一看这小观音奴的舞姿,只是‘十八天魔舞’不是一个人就能跳好的,调教不易。故此拖延至今。待舞成日,还请主公一定要赏面,来臣府上把酒观赏。”
“这是当然,一定要去欣赏的。”虽然邓舍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笑着应了,话题一转,接着说道,“……,不过,今日留先生,却并非是为留饭。”
“噢?那是为何?还有政务军事,……?”
“非也,非也。”邓舍抬起手,往门外指了一指,说道,“有名僧不辞艰险,远来我城,舌灿莲花,辩才无碍。先生,你就没有兴致见一见么?”
洪继勋闻弦歌知雅意,顿知了邓舍心思,点头说道:“这大和尚来的确实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与察罕交战时来;且其所来处,还正好是察罕曾驻军处。是得见上一见,摸摸底细。……,不过,这点阵仗,用得着主公亲自出马试探?”
“他们过泰安时,通政司就接到了前线密报。我早已吩咐李首生探查仔细。之所以起意见他,倒也并不是为了试探其来意。久闻楚石梵琪的大名,景慧是他的弟子。就凭这一点,也要见上一见。”
邓舍的意思很明白了,他想见景慧,不是因为想探查其底细,而是因为楚石梵琪的名头。
有元一代,特别自全真没落以来,佛家一支独大,信佛者遍布大江南北,尤其江南,更是受其影响极大。邓舍如今连与察罕硬碰硬,不落下风,早已有了自立的心思,而欲要自立,该如何对待、安置宗教便是一个绕不开的难题。难得有高僧弟子来游,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是需见上一见。
“主公所言甚是。那,便见他一见?”
“见他一见!”
当即,邓舍命房外侍卫:“去佛道衙门,请景慧来见。”
……
燕王召见,非同小可。去请的人也快,被请的人也快,没多久,在赵忠的陪伴下,景慧和尚已到。不是他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一个和尚,正是道衍。
人多,书房坐不下,移至偏厅。见礼已过,两厢落座。彼此打量。
景慧、道衍两个大和尚看邓舍,皆是暗自称赞,心中想道:“此子年纪虽轻,却老成稳重,然举止飒爽,又不失勃勃英气。当面见礼、让座请茶,皆谦虚有礼,若温文君子,半点无沙场武夫的模样。但却又好似玉匣藏宝剑,打量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锋芒,满是霸气。--果然北地人杰!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与李察罕争雄中原、不落下风。”
邓舍看两个大和尚,先看景慧,心道:“宝相庄严,好和尚!”不过观感就是如此而已,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再看道衍,心中一惊,却是与当时赵忠的想法一样,想道:“蜡黄脸、三角眼,形如病虎,这和尚好一个天生异相!”刚才双方见礼的时候,都已经通过姓名,当下先将景慧放下,单拎出来道衍,笑着问道,“听刚才赵忠介绍,和尚长洲人?”
景慧是主客,道衍是陪从,不问景慧、先问道衍,就邓舍来说,有失礼之处,但他实在被道衍的面相惊动,一时失礼也顾不得,可以理解成失态;就道衍来说,其实可以理解成一种“荣誉”,一句话也还没说,就先把主客的风头盖下来了。
不过,道衍颇有点“宠辱不惊”,起身答话,说道:“正是。”
“俗家姓姚?”
“不错。”
“受戒在穹窿山?”
“是的。”
“如今战乱,烽火连天,道路不靖。和尚为何不待在江南、千里迢迢地来我北地呀?是为弘扬佛法么?”
道衍和尚很老实,答道:“贫僧才疏学浅,又没有什么大的德行,自己修行尚且不足,还需要有老师指点,又哪里有能力弘扬佛法呢?之所以来北地,只是为了访友而已。景慧禅师与我同乡,自幼相识,更且是梵琪大和尚的弟子,佛法精神。所以来此,是想请他指点贫僧一二。”
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到了景慧身上。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心中皆道:“滴水不漏、察言观色,好个聪明伶俐的和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再与景慧说话了。不过,不等邓舍开口,洪继勋先开口发问。
--洪继勋自恃才高,是个傲视凡俗的人物,尽管景慧是个和尚,但之前听人转述他舌战益都诸僧、好似所向披靡,不免有些不忿。
此时抓住机会,恰逢厅外一阵清风拂过,惹起走廊上鸟笼里的鸟叽叽喳喳,叫声传入厅内,甚是清脆悦耳,他便即说道:“和尚师从高僧,德高行善,今来入王府,方才落座,为何厅外鸟叫?”
风过鸟叫,本是个自然现象。但被洪继勋这么一说,倒好像鸟叫是因为景慧和尚的缘故。说白了,是因为被景慧和尚吓着了,所以才叫。
景慧心道:“早就听说洪继勋恃才傲物,是海东第一位骄傲的人物。这才初次见面,第一句话说出来,就语带不善。‘恃才傲物’四字,怕还是评价得他轻了,简直‘仗势欺人’。”他对海东本就没好印象,认为是邓舍是个“贼子”;才在佛道衙门受了一番“诘难”,饭还没吃,紧跟着又被洪继勋“刁难”,自然有些怒气上来,对海东的印象更不好了。
暗中虽怒,脸上神情不变,他淡然说道:“贫僧好杀。”
你不是说鸟叫是因受了我的惊吓?那就顺着你的话说,“贫僧好杀”。佛家讲慈悲,好杀怎能是和尚?景慧就等着洪继勋接着这么问。但是,洪继勋的确有才,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问,反衬得落入下乘,不懂机锋。故此,偏偏就不再问了,只微微点头,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那么,“贫僧好杀”何意?决心“舍一切、破一切”的意思。杀的不是人,不是鸟,不是生灵,而是种种挡我成佛的障。
洪继勋不问了,邓舍问,不问景慧,问道衍。问之前,先端起茶碗,请两个和尚饮茶。道衍茶碗还没放下,茶水尚在口中,邓舍伸手点了一点道衍和尚面前的案几,突然发问:“二龙争珠,谁得之?”
案几乃檀木所制,其上雕刻有二龙争珠之图,珠子的位置恰巧就是茶碗的位置。道衍手中的茶碗将放未放,低头扫了一眼“二龙争珠图”,不动声色地将茶水咽下,镇定自若地答道:“贫僧只管看。”随着话音落地,茶碗亦轻轻落在“珠”上。
邓舍抚掌大笑,称赞说道:“和尚自称才疏学浅、没有大德,分明谦虚!……,来,来,以茶代酒,请和尚再饮一杯。”
--“二龙争珠”,不管谁得之,都是争胜好强。佛家不讲这个,所以道衍“只管看”。轻巧巧几个字,不但跳出了邓舍设下的语言陷阱,且“淡泊明志”,正合佛家真意。
转回正文,邓舍这第一问,道衍和尚答得好,邓舍请他又饮一杯水。
等他喝完,侍女重又添上,邓舍紧接着发出第二问,随手将腰边佩刀取下,放在案上,指着刀身说道:“此刀乃我麾下勇士所献,原为田丰所佩。自我得后,至今尚未沾血。夜半时分,总听它在壁上长鸣。请问和尚,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宝刀未出匣时如何?”
“不在外。”
“自鞑子入中原,驱狼牧羊、苍生倒悬,天下苦暴元久矣!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未出匣如何?”
“不在外。”
“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当啷”一声,宝刀出鞘,邓舍霍然起身,单手执刀,一手按腰,逼视道衍,刀锋上寒光耀目。他问道:“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邓舍回刀入鞘:“不出匣如何?”
“不在外。”
这第二个问题,他连着问了三遍。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因他没有征兆地蓦然变色,抽出了刀,堂上顿时变得静寂无声,落针可闻,但道衍和尚却依然用同样的回答给他。
邓舍转颜大笑:“好,好和尚!胆色过人,不枉了你这一副好面相!……,请,再饮一杯。”
--邓舍连着追问“出匣如何”、“不出匣如何”,他想听的回答是什么?厅上诸人皆心知肚明。可道衍和尚就是不说,只单纯以佛理作答。纵然面对宝刀出鞘相逼,也是面不改色,确实胆识过人。
道衍和尚又满饮一杯茶水。
邓舍说的是想见景慧,但从这两个和尚到后,他明显主要的兴趣是在道衍身上。不但赵忠等迷惑,洪继勋也有点茫然不解,搞不懂邓舍究竟在想什么,心道:“却怎么如此重视道衍?”打定主意,见完后要问一问。
……
邓舍第一问,突如其来;第二问,蓦然变色;两问罢了,他回身落座,把刀放在案上,正容对道衍说道:“如今乱世,遍地豺狼,民处水火中,任鞑虏鱼肉,欲求一活而不能。佛家讲慈悲为怀,和尚既有高才,又有胆识,为何不肯出来解民倒悬,反宁愿枯坐寺中无所为呢?”
这算是第三问了。
道衍双手合十,高宣佛号,说道:“阿弥陀佛。皇帝之才好出家。”
欧阳修评《五代史》云:五代这百年间没有人物。王安石反对这个说法,说五代时人才最多,可以作帝王将相的多得很,但都逃走了,出家当和尚去了。开创禅宗宗派的祖师,都是帝王将相之才。道衍“皇帝之才好出家”,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他说得不算错。正所谓:“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王侯之所能为”。能舍弃一切,情愿出家不悔的人都非常人。
在邓舍看来,有才干的人应该入世、解民倒悬;可在道衍看来,真正有才华、有胆色的人应该遁入空门。解民倒悬很可能是一时的,普度众生才是永恒的。
“皇帝之才好出家,皇帝之才好出家。”
邓舍也是知道欧阳修、王安石这段典故的,将此话低声重复了几遍,不觉喟然叹息,说道:“我曾听贤者说过一句话:世间真正的聪明人只有两种,要么自杀了,要么出家了。……,好个和尚,好个和尚!能说出这句话,不枉了你这一副好面相!更不枉了你姓姚!当真是个聪明人。”
洪继勋心中一动:“不枉了你姓姚?”细细寻思,似乎长洲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姚姓世家。赵忠也是心中一动,他想的却是别的:“不枉了姓姚?主公对他这般另眼看待,莫非,这厮是姚好古的亲戚不成?”
人不同,对相同问题的考虑就不同。且不说洪、赵两人的琢磨,只说邓舍,问过这第三个问题,肃手请茶,说道:“请和尚再满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