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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此人,却正是邓舍放在佛道衙门里的一个耳目。不管怎么说,景慧师从梵琦,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正值兵荒马乱之际,他忽然从大名来到益都,不可能不引起邓舍的注意。既已引起注意,那么放一个人去听听,看他见着益都的和尚们后会说些什么,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
这人穿门过院,直接来到花厅后的书房外。
书房里有四个人在,两个坐,两个站。
站着的两个,一个横眉竖目、满脸通红,似乎正因什么事而愤慨;一个面黑须白、低眉顺眼,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另两个坐着的人就在他们面前。一个侧面而坐,二十多岁,一袭白衣,轻轻摇着折扇,嘴角似笑非笑;一个正面而坐,面前摆放有一个书桌,两手放在其上,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门外的侍卫通传说道:“大将军,小三回来了。”
小三,就是刚从佛道衙门回来的那人。
“噢?叫他进来。”
小三来入房内,下跪行礼。
“起来吧。……,见着景慧和尚了?”
“是。赵大人直接把他们带去了佛道衙门。”
“他们?”
“除了景慧,还有个叫道衍的和尚,以及两个随从。”
“道衍?”邓舍转脸问边儿上坐着的白衣人,“……,先生,你听说过这人么?”白衣人正是洪继勋,摇了摇头,答道:“不曾听闻。”
邓舍又问小三:“景慧人物如何?”
“辩才无碍,深谙佛理。只是,……。”
“只是如何?”
“有些气盛。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锋芒毕露、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不像个和尚,反倒似个上阵杀敌的猛将。”
邓舍唯一愕然,随即来了兴趣,很感兴趣地接着说道:“不像和尚,反倒似个杀人的猛将?……也正该他有这个性子,要不然,怕也不会有胆色、用勇气跋涉千里,冒着战火来我益都。……,他是如此,那道衍呢?人物又如何?”
道衍和尚虽然名不见经传,没有什么名气,但邓舍并没有因此就将他忽略。首先,此人能与景慧同来,就说明至少也是景慧的朋友之流;其次,正如邓舍刚才话中所说,景慧“有胆色、有勇气跋涉千里、冒战火来到益都”十分不易,而道衍却能与之同行,又也说明此人有足够的胆色。
综上两条,料来这个和尚也非寻常人物。
“年岁不大,相貌奇异。状若病虎,言谈举止却温文尔雅。”
“状若病虎”。在原本的历史中,数年之后,也有一人对道衍的相貌做出了一样的评价。只不过,在这个人的评价里,后边一句话却非“温文尔雅”,而是“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刘秉忠,蒙元初年的大功臣,亦为和尚出身。
对道衍和尚做出这样一个评价的人就是袁珙,元末著名的相士,“所相士大夫数十百,其于死生祸福,迟速大小,并刻时日,无不奇中”,时人称赞他说:“浙东袁珙,相法天下第一”。
当然,对这个在原本历史中、数年后才会出现的典故,邓舍此时自然不知,不过,却还是从小三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奇异之处。
他说道:“状若病虎,温文尔雅?……,嘿嘿,果然是随景慧一起来的,怕也不是个等闲人物。……,你刚才说景慧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了?你可将过程记下了么?且说来听听。”
小三能被派去偷听,自有过人之处,不但读过书,而且记忆力非常好。当下,把景慧、道衍与益都和尚们的斗法过程一一讲来。他口才不错,把整个经过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邓舍听得兴致勃勃,却惹恼了旁边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横眉竖眼、满脸通红之人,乃是方补真,“哼”了一声,说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咦?小方,你这话怎么说?”
“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和尚。一,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用些妖言哄骗住愚男愚妇,驱使天子之民如用自家之奴,好比蠹虫,非但对国家无利,更且有害;二,‘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语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不知父子之情’,背弃纲常名教,不合先王之道。若任之流行,必‘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蒙元建国初年,是多么的兴盛,铁骑到处,天下无敌。为何短短数十年就民怨鼎沸、将临灭亡?还不正就是因为鞑虏无知,太过信奉佛教么?”
方补真是个标准的儒生,抵触佛教、反感佛教,不足为奇。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这是韩昌黎说的话吧?”
“正是。怎么?主公觉得他说的不对么?”
就算邓舍觉得不对,也不会当着方补真的面说出来,--对这位“拗相公”,他实在是有些怕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没觉得这句话错,眼见方补真的眉毛又横了起来、眼又竖了起来,这分明就是准备“发飙”的前兆,连忙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当然不是。”
韩愈的话肯定是对的,一个国家太过崇佛绝对不是件好事。然而,话说回来,不但和尚,包括道士在内,既然流传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彻底取缔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就不说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名人、才子都对佛道极有兴趣、乃至深有研究,即便邓舍本人,有时候也是喜欢翻翻道书佛经的,看过之后,确实会产生些与读儒家经典不一样的感悟。
好有一比,如果用赌钱来做比较,便就好像“大赌倾家,小赌怡情”一样。--这些话,邓舍也就是想想,是不会对方补真说的。
“主公自主政海东、入主山东以来,多次降下令旨,收回寺庙土地,放和尚尼姑还俗。这实在是大大的德政。还希望主公能够坚持下来,不要半途而废。岂不闻‘行百里者半九十’?”
“是,是,这是自然。”
“来了两个和尚只是小事。他们与益都和尚斗法的经过,主公也听过了。臣请继续与主公商议大事。”
“好,好。”
对方补真的请求,邓舍痛快答应,挥了挥手,示意小三退下,正襟危坐,说道:“请拾阙接着刚才往下说吧。”
“前线接连报捷,本是喜事。但捷报传来益都后,城中却反而因此渐渐变得乌烟瘴气!权贵横行街市,豪奴无法无天。特别是那些益都、山东籍贯的官员,如鞠、刘诸家;以及军中诸将,如郭、高等人。或恃宠而骄,或恃功而傲。便就比如前日,刘名将家中豪奴骑马跨刀、招摇过市,冲撞街衢、以之为乐,百姓凡所见者无不侧目!
“又比如昨日,高延世在家中置酒摆筵,一大帮军将吆五喝六,通宵达旦,直闹到今天早上!吵得四邻不安。臣今儿去衙门,碰见了左右司员外郎章渝章大人,见他眼圈发黑,无精打采,问是怎么了?便因被高延世吵得一宿没睡着。臣问他:‘为何不去制止’?主公您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章大人苦笑摇头,只说了两个字:‘不敢’。……,主公!章大人堂堂左右司郎中,并与高延世都曾同为王士诚部属,算有旧谊。可即便如此,他居然都不敢去制止!连他都不敢,更别说别的官员;也更别说普通的平头百姓了。……,骄兵悍将,莫过于此!还有比这更甚的么?”
方补真义愤填膺,恼得脖子都红了,声音提得极大,把屋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直往下落。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这倒是个问题。”
“所以,臣恳请主公,要立刻采取措施,把这股妖风打下去,还益都、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益都,就在主公的脚下,都还是如此。如果不加紧处理,待前线捷报传遍海东,别的地方还了得么?”
“你说的对。按你的想法,怎么处理?”
方补真扭头,瞥了一眼弯着腰站在旁边的那人一眼,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地方不宁,首要的责任当时是在守牧的身上。臣请主公,先处罚益都知府吴鹤年!”--低眉顺眼站在他边儿上那人就是吴鹤年。
邓舍问道:“老吴,你有什么说的?”
吴鹤年性子阴沉,恼死了方补真,心中想道:“好你个方喷子!俺说你怎么巴巴地跑到俺衙门里,非要俺跟着你一起来见主公?却原来是他娘的想弹劾老子!弹劾倒也罢了,还他娘的非要老子也在现场,什么东西!”
他暗下发怒,面子上一丝不漏,柔声细气地说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无能,应该受罚。”
“拾阙,你说怎么罚他好?”
“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既没能力把地方治理好,免官、去职。”
吴鹤年心中大骂:“老子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了?一点小事,就想让老子免官、去职?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的,王八蛋!”
他倒是知道方补真一贯的风格,连对邓舍都毫不留情面,何况别的文武官员?不弹劾则已,一旦弹劾,必是往死里整治。如若不然,又怎会有“方喷子”这个外号广为流传?因此,虽是心中大骂不止,其实方补真这句话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笃定邓舍不会听从,所以并不慌乱。
果然,邓舍说道:“龟龄治理益都,虽有过失,功劳也还是有的。才几个月功夫,益都整个就变个了样子。虽在战时,商贾却依然往来不绝。对支援前线、安定地方,都还是有大贡献的。不能说他没有能力。免官、去职未免严重了点。……,这样吧,老吴,拾阙说得也对,前线打了胜仗,好事儿;可不能把好事儿变成坏事儿。权贵、诸将因战胜强敌而骤然放松,有失态之处,的确是需要敲打敲打。这件事儿,本在你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交给你去办。限定个日期,你把这股风扭过来。你看如何?”
吴鹤年柔声说道:“谢主公恩德。臣必全力以赴,将此邪风纠正。”
方补真插口说道:“吴鹤年失职,纵不免官,也不能不罚!”
邓舍委实不愿在这个时候处罚吴鹤年,毕竟,吴鹤年功大于过,现在正是需要他再接再砺、进一步招商引贾、安定益都的时候,大功还未曾赏,岂能反因小过受罚?转过头,他瞧了眼洪继勋,洪继勋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稳坐钓鱼台,看样子是不打算出言解围。方补真“凶名在外”,便是洪继勋,等闲也不愿去招惹他,自找霉头。
邓舍无奈,只得说道:“如此,便罚俸三月。”
吴鹤年跪地叩头,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知耻后勇,十日之内,必将益都风气整肃!……,只是,……。”
“只是什么?”
“臣一人之力,怕有不逮。还请主公能给臣派个帮手。”
“你想要谁帮你?”
“方大人秉直敢言、勇悍公廉,足可当此重任。臣若能得方大人所助,必事半功倍。”
邓舍岂会不知吴鹤年的心思?打击权贵、整肃法纪,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吴鹤年受了方补真的弹劾,别看面上无事,绝对心中衔恨,因此,想把他拉进来,一来算是报复,二来也可甩掉这块烫手山芋。--按方补真的性格,嫉恶如仇、勇于任事,只要邓舍同意他参与此事,可以断言:就根本不需要吴鹤年参合了,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事儿全接下来。
虽知吴鹤年用意,邓舍却不能不答应。
他有他的考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值此前线刚刚一场激战才罢、料定察罕帖木儿必不会落败收手,正急需要休养生息、以备再战的时刻,吴鹤年最好心无旁骛、不要分心,此为其一。
其二,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吴鹤年的长处是在治理地方、是在处理政务上,让他去纠风纪、整风气,显然不合适;而方补真的长处,却刚好适合做这件事。为人君者,本就应该知人善用。
故此,他微一犹豫,内里就首肯了,但需要问问方补真的意见,说道:“拾阙,你意下如何?”
“主公若用臣,何需十日?五日内,必令益都安宁!”
邓舍苦笑,心道:“小方能得姚好古赏识,不是笨人,也有才干,只可惜太耿直了点。”说道:“这也不必,五日也好,十日也好,只要能把风气扭转过来,就算你大功一件。”
“请主公拭目以待。”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你现为行台御史中丞,用这个衔来管地方似乎不太合适。这样,我再给你个头衔,兼它一个绣衣直指。如此,便名正言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下边做面旗,将‘绣衣直指’四字绣上,姑且也算是个王命旗牌,见旗如见我。拿去给你用,也好办事。”
“谢主公恩赐。”
绣衣直指,又叫绣衣御史。
汉武帝天汉年间,民间起事者众,地方官员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兴兵镇压,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诛。后因称此等特派官员为绣衣直指。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谓处事无私。
方补真来就是为了请求邓舍“纠风纪”,事情说完、办好,他倒也干脆,不拖泥带水,当即便就拜辞。吴鹤年是被他拉来的,来时就见洪继勋在座,知道他与邓舍两人定有要事商议,也不多留,一起告辞。
等他们两人出去,邓舍又令门外侍卫:“把方补真叫回来。”
很快,方补真重入室内,莫名其妙,问道:“主公召臣回来,是另有事情么?”
“你且近前。”
方补真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文牍堆积,邓舍从中找到一份,翻到末尾,用指甲在下边划了划,递过去,说道:“你看看。”
方补真一头雾水地接住,低头去看,认得笔迹,却是姚好古从南韩来的一封条陈。邓舍说道:“这是老姚前几天新来的折子,前头说的都是公务,这后边说的全部是你。你把我划的那句话读出来。”
“拾阙为人,臣知之甚深。其人秉性忠直,其性爆烈如火。一点看不惯的,就如蝇在食,不吐不快。也就是主公仁厚,他方才能侥幸活到今日,……。”邓舍划的地方到此为止,再往下看就得翻页了,没得允许,方补真不敢妄为,因此也就读到此处,戛然而止,将折子还给了邓舍。
“如何?”
邓舍问得没头没脑,方补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道:“日前,臣奉主公令旨,曾去南韩。在南韩,姚公也曾将类似的话说过给臣听。”
“你有什么想法?”
方补真沉默了会儿,说道:“当时臣回答姚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生来性子就是如此,想改,怕也改不了。如果改了,也就不是臣了。”
“你,……。真是个拗相公、强项令!”
“臣知主公是对臣好,臣也知姚公是对臣好。只是秉性如此,臣亦无法可为。主公帐下人才济济,臣文不及诸公,武不及诸将,唯一志向,愿为主公苍鹰,‘奉职死节官下’,此实臣之愿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法接着说了。邓舍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志向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且去吧。……,只是,此回派你巡城,你要牢记,不可操之过急,能平缓解决的,就不要用激烈手段。都是同僚,何必一定要视之如仇呢?和和气气的多好。”
这是邓舍好意,提醒方补真别得罪人太多,殊不料方补真硬邦邦一句话顶了回来:“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虽为同僚,若道不同,何异仇雠?”
邓舍哭笑不得,又是生气,又不由有点佩服,想要训其不识好歹,终是说不出口,千折百回,汇成了一句笑骂,说道:“知道了!滚你的去吧!”
方补真恭恭敬敬行个礼,倒退出房。
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时见室内无人了,方才开口,说道:“方补真性直,不畏权贵,对主公来说,其实倒是件好事。俗云:‘国无谏臣必亡,人无谏友则败’。有方补真这么一个人存在,对朝堂、地方确有好处。主公又何须为此闷闷不乐呢?”
“我不是闷闷不乐。国有谏臣,当然是好的。可是,自古以来,性子太直、太勇的人,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只要主公清明,又有何妨?”
“汉景帝能说不清明么?虽知郅都之忠,不能免其死。唐太宗能说不清明么?虽以魏征为镜,却在其死后砸了他的墓碑。即便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也还是个人啊!而又有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愁呢?”
“主公是怕?”
“是啊。我也是个人。方补真屡次面折廷争,直言相谏于我,常常弄得我下不来台。现在我不以为意,可以后呢?每思及此,我就不由心惊。”
“主公有此一念,就是方补真的福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邓舍两世为人,别的不说,只在这“自知”上,确实比常人强得多。他说道:“我今与先生相约:若是日后,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脾气,或是受了谗言,想杀方补真的时候,希望先生劝谏我,让我想起今日之事。”
洪继勋起身,行了个礼,郑重说道:“臣必牢记今日主公话语。”尽管他和姚好古不对付,连带也不喜欢方补真,可邓舍不愿“因言杀人”,对整个的文官阶层却都是有好处,所以,他郑重其事,许下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