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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七日,金城细雨。
雨中,舒窈一家的归葬车驾终于行至护城河畔,停驻蟠龙桥前。
蟠龙桥对岸已静静伫立着几百人,各个白衣孝服,经幡素带。当前那位是名年过七旬的老翁,长眉白髯,精神矍铄。他在队中并无多少动作,然而马上而行的郭家众儿郎们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翻身而下,走蟠龙桥徒步过河。
到他跟前,舒窈的伯父与父亲肃然撩袍,俯身而拜。
一声“叔父”喊出口,两位久别故里,扶棺归葬的侄儿便难忍心中悲怆,当着众多宗族亲故的面失声而泣。
三十年宦海沉浮,去乡离井,郭氏长房在京城朝堂斡旋,有显贵尊荣然辛酸自知;宗老亲故们于金城苦力经营,甘心守驻。他们护祖宗应州遗威,服河东一方王化,成为长房在朝廷最屹立不倒的靠山。
郭氏一族,一脉是伸向京城的探路开锋剑,其余则是固守应州的坚甲钢铁盾。
相辅相成,相偎相持,才得家族百年荣耀,门阀累世。
“起来。”郭岭老翁伸出手,一边一个将侄儿扶起来,眼望着还跪倒在地的侄孙们声音沉缓地开口:“孩子们,起来,都起来。进城吧,家里都已准备好。咱们……扶灵回家。”
回家?
眼前的老者有与汴京出生人截然不同的口音,官话从他嘴里说出带着北地特有的刚硬厚重。虽铿锵如铁却让一路风尘的郭家众人瞬间红了眼眶。
汴京自有繁华,然而那里终究不是他们的家。
只有这里才是。这里归于最北的河东路,大宋江山十五路,唯独它东接大辽,西临党项。圣朝军州四百所,只有他们的应州南扼龙首山,北据雁门关。下可抵洛阳,赏西都风物;进可入汴京,观中原人文。
他们这算到家了。
“起棺,请仙者灵柩归府。”
随着司礼人一声清唱划破雨天寂寥,两队逐渐融一。悲声切切,痛哭奄奄,如一弯长流缓缓汇入金城。
舒窈依旧坐在车驾中,被周围气氛所染,她心头又一次泛起闷闷酸意。按规矩此时她也要哭灵。然旅途未完,大病初愈,她早已没有嚎啕的精气神儿。只能倚靠在姆妈怀里,闭目翕唇平复自己起伏情绪。
姆妈疼她身体病弱,偷偷将车帘掀开一角,指着城内街边一排挂白幡的饭庄酒楼对舒窈讲:“看,二娘子,这就是金城。外头那些挂白幡的商户也是在哀悼咱们的老太君呢。”
舒窈睁开眼,口中沙哑道:“这些……都是郭家产业?”
姆妈摇摇头:“并非全是。郭家在此经营多年,金城百姓感恩戴德。凡遇府中红白之事,金城市井间必有此景。”
舒窈闻言心中暗叹:原来她从不显山露水的家族在金城竟有这般煊赫地位!一家有丧,满城素白。放眼天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天子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家?
这份疑惑并没有持续。等车至府前,郭家在金城的宅邸便给了舒窈答案。那所七进七出的豪华院落,壮丽庄严又带着代北建筑独有的粗犷之风。它门前侯立致哀的不止有郭府故旧亲朋,还有一排排应州府衙,金城府衙的大小官吏,甚至金城太守也在其中。
金城郭氏在北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地位?超然卓然,威佑四方,便是朝廷一方督府也要弯腰致礼。
它府中柴老封君丧事,在乡梓三日停灵里,吊唁之人络绎不绝。直到停灵期满,郭府诸人扶棺下葬,送葬的队伍上至官员士绅下到庶民百姓,还能蜿蜒数十里。场面之庞大,让首次经历殡葬事的舒窈意外万分。
如此恢弘的规格,如此哀荣的葬礼,若论随葬似乎亦该丰厚无比。
然而出乎舒窈的预想,那日祖陵下葬,陵下地宫打开,随着棺椁,进入墓室的陪葬却仅仅只是伯父与父亲商量随葬品的二分之一不到。
舒窈伏跪在地上默默地数着:七色丝绢帛绡,绫罗绸缎各二十匹;金珠珍宝二匣,祖母生前凤冠霞帔、绣带披帛两箱;红珊瑚九大件,绿翡翠九大件;夜明珠五十串;赤金链七十条;紫英簪、白玉环、八宝钗钏各两匣。龙井茶饼二十箱,蓝桥风月五十坛,古玩字画五大箱。剩余诸箱为祖母生前所用所喜之物,一担担搬进地宫,被墓门封遮,被黄土掩盖。
她的祖母,一生煌煌八十年,就这样随着尘土一点点掩盖在墓室之下,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这就是人的葬礼。生前赫赫九重荣耀,死后不过淡淡一抔黄土。
墓室落闸,舒窈随众人起身。
北方初夏微凉,风习习刮过树荫,掀起舒窈孝衣的一角。舒窈侧过脸,默然垂眸,回望向祖母的陵墓:祖母跌宕一生,历经五帝,最后归宿在这里。
她呢?
生死无常。她生在汴京,长在汴京,故土在金城,丁忧在金城。将来她又会回到哪里?生活在哪里?魂归……在哪里?
一场下葬,死者已矣。生者犹存。
郭府的守丧丁忧在葬礼事后被提上日程。老叔祖郭岭利落决断:长房两子不可能都去坟前结庐而居,长子守璘侯在府中处理守丧期大小杂事,次子允恭离开府邸孤身前往祖陵,代兄尽孝。
“老二,你也不要怨老夫偏心。让你去守陵,是为你以后铺路。”当着全家人的面,老叔祖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铿锵,瞧那声势丝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人。
郭允恭急忙站起身,看着郭岭回答:“叔父,为人子者,为人尽孝,自当侍死如生。兄长处理庶务本就在我之上,叔父这般决定侄儿未曾觉得哪里不妥。”
舒窈坐在下首,听着自己父亲的回答,她仰头看了看郭允恭,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太实在,实在到很少去想表象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样的他可能不够剔透聪慧,但是他身上却也有难能可贵的东西:比如踏实,比如本分。
“侍死如生啊?”郭岭老爷子扫视了眼众人,口气微妙地重复了四个字,转向郭守璘问道,“你也这么想?你们哥儿俩是不是在心里埋怨老夫?嫌老夫多管闲事,将你们母亲随葬品中珍宝玉器的分量减半?”
郭守璘肃然拱手:“侄儿不敢。”
“不敢?那就是还有怨气喽。”郭岭神色淡淡,目光却骤然锐利盯向两个侄子,眉间隐隐聚起怒意。
众人正不知他因何不愉,却见郭岭将拐杖“嘭”的一下砸在了桌面上,瞪着在座诸人怒斥句:“糊涂!”
“叔父,我……”
“你什么?老夫说你不应该?”郭老爷子瞪圆了眼睛,盯着郭守璘一字一顿告诫,“太宗皇帝大行都要遗诏薄葬,你们居然敢拟那么长的随葬单?莫要以为天高皇帝远,老夫告诉过你们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是只做给京里看。在金城一样,别以为朝廷现在不闻不问,它就真一直不闻不问。哪天它若想闻想问了,老夫看你们怎么办?”
郭守璘赶紧躬身垂首:“叔父息怒。是侄儿思虑不周。以为在金城就……”
郭岭摆手打断他:“算了。这事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这几年官家糊涂。光顾着迷信什么“天书”、“祥瑞”,胡乱折腾。政务不整,上行下效,京里几个人还记得太宗丧葬俗例?你有疏忽,也在所难免。”
话落,老爷子扭头不管他,转而环顾向四周,目光逐一落在小辈们身上。长房的孙儿辈除了老大郭中庸、老三郭中和这几个年长的在北方为官,他经常得见。其余孩子要么在京城读书,要么是出仕江南,见面机会并不多。尤其那个最小的丫头,他从前都没见过。
“这是允恭家的丫头?”郭岭指指舒窈,转问郭允恭。
郭允恭连忙应是。
郭岭眯缝起眼睛,伸手对舒窈招了招:“过来过来,让叔祖看看。”
夏氏赶紧起身,牵着舒窈就要到郭岭跟前给老爷子请安问礼。
“贤侄媳退下。让她自己过来。”郭岭态度强硬,手一抬,制止住夏氏,“在我代北,五岁娃娃敢上马,七岁丫头能挽弓。在自己家见个人,还用得着大人牵领?”
郭岭在金城,地位尊崇,言谈举止皆如号令般说一不二。眼下点名让舒窈上前,满屋人士也无一人敢吱声。郭老爷子向来脾气暴躁,性格刚愎。敢忤逆他,莫管是子侄还是儿孙,他手里龙头拐杖绝对不会容下。被他敲了身上,就是壮年男子,不伤也得疼两天。
舒窈听话,敛衽低眉,静静走到郭岭面前。声音软缓对他行礼问安。
郭岭手捋胡须,目光锐利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不错,这丫头端庄稳重,礼仪周全,看起来是个机灵人。只是……
“好好一个丫头怎么被你养得病病歪歪?瞧这小脸又瘦又憔,哪有娃娃该有的水灵样儿?”
老叔祖眯起眼睛,扭头瞪向郭允恭,皱着眉,厉声喝责。
郭允恭赶紧上前,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阿瑶她来前曾大病一场,病未痊愈便忙慌北上。一路劳顿风尘,身体难免会……”
郭岭听后若有所思:“倒是苦了娃娃。这么点儿孩子跟你们舟车鞍马的。现在到家,得好好歇歇,补补身子。守丧你们大人不能沾荤。孩子小,正是见长的时候,别把什么规矩都套上。回头吩咐厨房多点眼力劲儿,别弄差了膳食。记住没?”
话落,郭岭就扫了眼夏氏,算是把这事交给了她。舒窈则默站在一旁,没有丝毫说话的资格。
嘱咐完舒窈膳食,郭岭转问向大侄子郭守璘:“前段时间你们来信说要给这丫头订亲?订的谁家?谁做主议的亲?到哪一步了?”
郭守璘上前一步,还不等回答,郭岭又说:“你们回来,这丫头功课是不是要落下了?她原来那先生跟着你们北来了?”
郭守璘面露遗憾:“原先的女先生留在汴京,不曾随我们到金城。侄儿正想和二弟商量,怎么在金城为阿瑶寻个启蒙的先生。”
“不用寻了。”郭岭大手一挥,断然道,“老夫这里有个人,文武兼备,博学多闻。而且此人医术精通,让他过来,给阿瑶启蒙,顺带为这孩子调理调理身体。”
他话落,满室具静。
舒窈心头一紧,手握在袖中,同样紧张绞起。
非她多疑,实在是老叔祖语出反常:一个文武双全,精通医理的人前来给她启蒙?大材小用暂且不提,他此举当真只是为给她调理身体?
“叔父,这样个人来府上教女学生?他……真能屈尊?”郭守璘声有迟疑。
“这你不用管,老夫自有安排。你先跟老夫说说,你们先前给这丫头议亲的是哪一家?”
郭守璘直觉叔父话后暗藏深意,在揣摩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叔父,先妣生前想将阿瑶许配给郑国公世子。”
“什么?”郭岭眉头一下蹙紧,拐杖“咚”得敲上地面,转盯郭允恭问,“你说一遍,你母亲准备将你姑娘许配谁家?”
郭允恭被质问得一头雾水,看眼郭岭才小心翼翼回答:“母亲生前是想把阿瑶许给郑国公府柴家。”
“糊涂!”郭岭的手“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嫁入柴家?你们是嫌郭家人命太长了吗?”
郭守璘眉头拧起:“叔父,这是何意?”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老夫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你们怎么就是记不住?柴家是前朝皇族不假,尊贵体面也不假。但这尊贵体面是谁给的?官家给的,哪天官家若是主意一改,变卦了。那柴家就只能跟南唐李重光一样!”
“叔父多虑了。”郭守璘微低了身,缓声说道,“您忘了皇明圣训里有一条是:不杀柴氏子孙?不管是哪个官家,坐上那个位置,为彰显仁德必然都优抚柴家。故而侄儿以为,大宋江山但在一天,柴家便可安泰一天。所以……”
“你懂什么?”郭岭打断他的话,斜睨他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不杀柴家子孙?那是柴家不造反才行。哪天若是官家要收拾他们,不用真造反。只要有人揣摩上意,捕风捉影参上一本,就足够柴家三族具损!”
“可是叔父,母亲在世时已经……”
“你母亲那是妇人之见!”郭岭直起身,绕过眼前的舒窈,在厅中快速踱了几步,“两家可曾交换信物?”
“这……尚未交换信物。”
郭岭面无表情拄着拐,在门边望着舒窈,似低头沉思。
舒窈按捺情绪,垂眸低首。
郭岭的目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那支龙头拐杖一下下落于地砖,“咚咚”作响,就如她此时疾擂不停的心鼓。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单薄与弱小。失去祖母的庇佑,离开熟悉的汴京,她在陌生的故乡,在疏离的叔祖面前,她什么说话的分量都没有。她忽然意识到,在汴京的府邸里,她之所以可以横行无忌,肆意调皮,不过是依仗了老祖母对她的无限宠纵。丧失了祖母的撑靠,她其实和寻常的世家女儿无甚差别。
舒窈心头泛起一丝恐惧。恐惧这种迷茫的未知:在一群宗族长辈,当着她的面,讨论着她的终身事时,她连一句话都插不上,连自己命运会被更改至何妨也无从知晓。
他们正如所有的世家尊者一样,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想法,自然也没人问这个孩子:我们给你这个安排,你愿意吗?你欢喜吗?
他们不会问,也不需问。因他们是她的叔祖、伯父、父亲。森严礼法下,她的未来握在他们手中,祖母生前遗命也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祖母生前决断果敢,如今只要叔祖轻飘飘一句话,祖母曾经意愿就可能烟消云散。
舒窈暗吸口气,手指藏在袖中,掌心汗湿,紧张无比——她在等待着老叔祖宣判。她曾经对柴家小哥哥的谋划,祖母曾经对她定亲柴氏的遗愿,都在叔祖一念间。
叔祖的拐杖在敲击了几十下后,猝然停驻。
他视线穿过舒窈,直直盯住她身后的人。
“写信告诉郑国公府,就说鄙府有丧,丁忧三年中变数不知凡几。为免耽误贵府公子终身,柴郭两门前约作废。”
这一句终于出口,舒窈惶然抬头,难以置信看向说话人。
“叔父!”郭允恭一步当前,拦在郭岭与舒窈之间。
他为女儿着急的辩白:“叔父,如此书信,岂不是我郭门毁约悔婚?以后阿瑶长大议亲,旁人将如何看待?”
“毁约悔婚?如何看待?”郭岭冷哼一声,拐杖“咚”得一下立在身侧,“没有交换信物的婚约还算哪门子的婚约?既然没有婚约,又何来悔约?允恭,没事儿不要往自己家身上泼脏水,郭家还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郭允恭一下顿住,脸色苍白,讷讷应了声:“是。叔父教训得是。侄儿……写信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