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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隆冬时节。
这日清晨天气阴沉,乌云压顶,朔风凛凛,六太太张氏披着银狐大氅,身边奶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知媛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再丫头婆子一行人快步往正荣堂走去。才进院门,正逢双福出门,见是她们,迎上来:“老太太方才还道,天气怪冷的,让六太太带着十三姑娘自行出门便是,不用再过来。何况屋里九姑娘正病着,怕给十三姑娘过病气。”
六太太边走边道:“不妨事,媛儿身子壮实,再说没见着九丫头的面,去我娘家,那位魔王定是不依。”
婆子打起毡帘,老太太不在正屋,却在碧纱橱内盯着知言吃药,六太太留女儿在明堂,进了碧纱橱看见知言面色苍白,被大红锦被捂得严实,刚放下药碗准备涮口。便道:“还是九丫头吃药乖。”
老太太方回头见儿媳穿着出门的衣裳,开口:“不是让你们直接出门便是,没的讲究那些虚礼。”
六太太笑道:“还不是盛儿特意让我带上九丫头,现她病了,我要亲眼瞧过,回去才好交待。”
方太君知晓国公府独苗的劣性,颔首道:“你自去吧,天色阴沉恐飘起雪来,若是晚了就住下,不必急着赶回来。莫说是十三丫头,就是你,这雪天冷地里来回奔波也耐不住冻。你大嫂也病了,再不许有人生病。”
六太太谢过婆母带女儿回娘家。英国公世子上月又得一庶女,几位夫人难免有些心灰,不过总是添人口,满月酒只自家人坐坐。
熊孩子提出想跟九妹玩,知言犯愁正不想去。谁知前几日有人进了新鲜的野味,鹿肉、野兔、野鸡等,晚饭知言贪新鲜多挟几筷,出门和小云雀踢了会键子,风地里出一身汗。半夜起了热,连连呕吐,奶娘找秦嬷嬷,又寻到双福处,双福做主禀二太太,领对牌开二门,寻得外院大管事,因是夜里已宵禁,大管事荐了一大夫,素日就在外院起居,因家道中落依附秦府度日,于岐黄上有些长处,进后院为知言把脉诊看。道是食火郁结,兼冷气朔肠,开了处方列几味常用药,府里也是备着,自有人抓药熬药。
知言只觉胃中绞痛难耐,额头泪珠滚落,咬牙硬挺。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区别,梦想中做个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江湖女侠,实际却是一五岁幼童,柔弱无依,仅被胃中几块未消化的肉折腾得死去活来。
方太君次日得知亲往探病,见孙女脸色腊黄、神色痛楚,先训过身边服侍的人,又觉得这个孙女太过硬气,如此难受却不掉泪犹强撑着。心下恻然命挪到自己屋里亲自照看,又请了太医,与前晚大夫所言无差,依是开方子服药,又被净饿着只准喝粥。
老狐狸得知也来探视,可巧知言服药睡着了,坐在床边询问一番病情,并命身边人尽心侍候,便回书房去忙公务。
虽已是第三日,知言仍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似尚有物未消化梗在胃中,吃过药后躺下眯觉。梦中依稀听见有人说话并伴有轻轻的啜泣声,大清早的,会是谁呢?大太太病着,二太太疲于管家,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皆抚养着幼子,因天冷老太太命她们都不必日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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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学中今日闹出大动静。大太太生病,知棋和知娴都去侍疾,知书跟着二太太学理家,女学中只剩三房的几个女儿及知静。又天气酷寒,司马兰筠之独子也染病,故今日只托丫头前来递一卷纸交待功课。
初时五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写字读书,不消片刻,知雅便不耐烦,命丫头收拾文具,道要去三太太房里。知画却不依,在她看来,三房的妹妹都在自己势力管辖范围之内,知雅初回府,在三房中有三太太护着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就罢了,今日在女学外人面前,也这般率性,没的让人嗤笑三房的女儿。
知雅度过刚回燕京的新奇劲后,连日浑身不自在。三老爷做着一方之首,又是首辅之子,故知雅跟随母亲交际所到之处,被众星拱月般捧着。兼她又生得出众,一应衣着打扮更是出挑,虽有一干官家小姐及商户家女儿跟风,但无人敢与己比肩,自是养成枝头唯她花最俏的脾气。待回到祖父府中,处处受制于祖母派来的教养嬷嬷,不仅是自己言行起居、衣着被叮嘱要与众姐妹看齐,一副过于耀眼的手串都不得戴,就连奶娘丫头镇日被敲打,有两个小丫环被打过手板,更被警告若再犯直接撵出去。
这般日子有甚意思,不如求母亲年后南下时带上自己。知雅忿忿地想,不搭理嫡姐的话,只顾收拾着笔墨,这个姐姐比嬷嬷还要令人生厌,管得太多。知雅的丫头们都是从江南带回来的人,于府中规矩终是吃得不透,非但不加劝阻自家姑娘,大丫头紫苏帮着知雅整理书袋,更带了几分示威斜眼看着知画,对知雅道:“三太太昨儿还道让姑娘早些去她房里,她给姑娘留几碗爱吃的菜。”
此言一出,知画直接炸毛,她不到五岁被送到祖母身边,几年间父亲母亲回府仅两次。此次盼星星盼月亮盼回父母,父亲忙于应酬,母亲眼中只有小妹和幼弟,真是爹不亲娘不疼。好哇,这是揭她伤疤。知画粉面含威,怒目而视厉声道:“学堂自有规矩,我看谁敢擅自离去。”
知雅冲着嫡姐挑眉:“我就敢,你敢管我,让母亲罚你。”
马蜂窝被捅都比说出这句话好些,知画气得泪花在眼眶中打转,知静做和事佬:“都是自家嫡亲姐妹,消消气,闹得太过终是不好看。”
知雅却扬声:“我才不想要这般亲姐姐。”
知静哄着知画:“总是你亲妹子,且让让她。”又劝知雅:“七妹,快跟四姐认个错。”
知雅硬梗脖子冷哼!
知画憋回去眼泪,扬起下巴:“秦知雅,不敬长姐,是何人给你教出此等道理,跟我到老祖宗面前理论理论去。你尚不如八妹她们。”
知雅拿过书袋,狠狠抛在地上:“拿我和姨娘生的比,你倒是有脸。”
窗外二太太差点失滑摔倒,大嫂你干吗在这当头生病。正犹豫着放慢脚步,又进来一行人却是三太太打头。
原来院里服侍的婆子看情势不妙,跑去禀告二太太。另知雅的奶娘护主心切,也派了小丫头找三太太。
两位太太进屋,知雅看见三太太一头扑进母亲怀里痛哭;知画尚无功夫和妹妹争宠,她忙着哄两个正在泣哭的庶妹;知静瞅见二太太轻吁一口气,满脸无奈。
要问知仪和知恬为什么哭,先问知仪。知仪从懂事起就知生母是个姨娘且跟着父亲在任上,奶娘和教养嬷嬷告诉她:在府里姨娘也见不着面,一切以嫡母为尊。这次三老爷回府,与父亲见面两回,统共说过几句话。嫡母身边有知雅,她虽小也明白嫡母对自己客气不同于对知画和知雅的亲近,始终是面子情。她是大大咧咧但不等于没心事,回屋后便流泪,奶娘劝她莫要伤心:她还有亲哥哥,姨娘虽在外但总能回府见着面。今日知雅气焰高涨,更是直指痛处,连日委屈积在一处,没忍住哭起来。
知恬更小对诸事懵懂,往常都是知言护她哄她,今早场面骇人,九姐姐又不在,她早已默声流泪。
二太太找来可靠的婆子问清前因后果,面露难色对着三太太:“弟妹,你看?”
三太太怀中搂着惹事精,硬着头皮只得说:“我带几个女儿向老太太请罪。”
二太太知晓若老太太生气发落人,有外人在于三太太面上不好看。不做推辞,带了知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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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荣堂内方太君听完事情原由,半响无话,三太太在椅上坐如针毡,知画和知雅跪在屋内皆不敢出声,知仪和知恬眼睛红红神色怯怯地坐在椅上。院子里还跪着知雅的奶娘丫头婆子及教养嬷嬷,数九天里,众人被冻得面色青紫,手脚快无知觉。
方太君冷眼看着儿媳:“你说该怎么办?”
三太太惶恐起身,她知方太君埋怨自己,只言:“都是儿媳素日教导无方,一切但听老太太处置。”
方太君放下茶碗发出“咣”的声音,三太太也仓然跪下,待良久后才听方太君:“看你素日也是个稳妥的,挑人却没眼力劲,看看七丫头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奴才,再好的主子都被挑唆得不成样子。”
三太太不敢辩解,只低头认错。
方太君出言:“双福,扶四丫头起来。”对着三太太:“你也起来。”
双福扶起知画送到方太君身边,知画观有人为己撑腰眼泪犹如开闸流水,方太君为孙女拭泪,并对三太太说:“四丫头是你亲生的,任由亲妹子,甚至一个丫头出言不敬,真是乱了章法。”
三太太心中暗自叫苦,当年长女被接走,身边只剩次女,便对她百依百顺,惯得骄纵些。来时路上千叮万嘱,把府中规矩讲了又讲,知雅点头应下。谁料这孩子吃惯独食,一回府特别抵触嫡姐,怕被分了宠。她哄着幼女,又希望长女能够谦让,虽知自己偏心不对,总是下不了狠心。
方太君轻声哄着知画,让她到三太太处,:“到你母亲身边去。”知画看看祖母,很不情愿地走到三太太面前,垂眼不语。
三太太心底愧对长女,捏着帕子拭泪。拉拉知画的手,见女儿身子板得僵硬,犹为难过。
方太君才看知雅:“七丫头,你可知错。”
知雅压根没跪过这么长时间,腿麻得不像自己的,地上又阴冷。一直轻声啜泣着,听闻祖母问话,只敢回:“孙女知错了,再不敢顶撞姐姐。”
方太君身子向后仰:“只这一项?”
知雅绞尽脑汗地回想,嗫嚅道:“孙女破了学堂的规矩。”
方太君真是怒了,看着三太太:“你教出的好女儿,府里头等大忌都不放在心上。两年前就不该心软允了三儿的请求,让她留在你身边。”手指向知雅。
三太太如惊弓之鸟,仓惶不安,一手搂着知画不好放开再跪下。她不知婆母如何罚幼女。
知雅如坠云雾,三太太讲过多次祖父祖母嫡庶同视,她从未放在心上。再者道听途说和亲身体验是两码事,在外她是万倾地里一棵苗,现在便是花圃中寻常一枝花。依着在外头的见识,不忿庶出的妹妹与自己无二的待遇,特别是这几天知言生病,方太君眼中只有九妹,并接到身边照顾,祖父也亲自过问探病。奶娘私底下悄悄嘀咕:一个庶出的女儿恁是金贵,真真没见过。这时听见祖母质询,知雅不明白自己犯何错,终是七岁幼童不知所措,只是哭泣。
方太君正坐带几分以前掌家时的气势:“七丫头身边的人都不用留,我再指个嬷嬷好好教教她,没学好规矩前不要再见闲人。”
三太太知道这是婆婆恼了自己,不让见次女。思来想去斗胆开言:“七丫头的奶娘打小就跟着她,还请老太太开恩。”
方太君闭眼:“也罢,留她一人,先打二十板子。”
三太太谢婆母开恩,知雅明白母亲救不了自己,哭得气结。但方太君不开口,她也不敢起身,身子近俯地。
知画替母亲和妹妹求情:“老祖宗,母亲和妹妹也都知错,您快别生气,免得气着自个身子可是不好。”
方太君看着孙女不再板脸:“你带妹妹们先回房去,好好替我哄哄八丫头和十丫头。”
知画扶起知雅:“七妹,快与两个妹妹赔罪。”
知雅恨得牙根紧咬,形势压人,对着两个庶妹硬声道歉,知画带她们回房。
三太太坐在椅上目送女儿出门,思及尚在老太太房里,她回头看方太君,轻声道:“老太太。”
方太君放柔声音:“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屋里头的姨娘,膝下的庶子庶女们一样也没少。三儿是风流些,但不失体统。这些个庶出的儿女,你不必全当成亲生的,可总要大面上过去,况兄弟姐妹和睦于己于人都有益。惹恼我不要紧,府里何人最在意这些你心中明白,在你公公心里秦家血脉比你我都尊贵。你不要掉以轻心。”
三太太低头听训,点头应下。这些年好比温水煮青蛙,心中绷着的弦早放松。这回犯出来,赶紧知错补救。
方太君看着儿媳:“你看看九丫头去,若是她未醒,便回房去吧。”侧头斜依身子再不看三太太。
三太太半抬眼皮,脚步略沉重往碧纱橱走去。知言听见动静闭眼装睡,我不指望你什么,都这会子谁还有心情演母女情深,大家走个过场,各就其位才是正经。
三太太见知言睡着,细声问奶娘知言如何服药、如何用饭,事无巨细俨然慈母心怀,磨蹭一烛香功夫才离去。
奶娘头次见老太太动怒,偷偷抚着胸口:我的乖乖,姑娘比起七小姐可靠谱多了。
这回知言生病,一屋子下人都被罚了月钱,特别是奶娘单独被训斥了一顿,是她见知言爱吃野味故布菜时多挟几筷。当然下人都不敢生怨,只服侍时更为用心。现在只剩下庆幸,如若摊个不靠谱的主子,罚月钱?你偷着笑去吧,这寒冬腊月,在院里跪半日再发卖,命能不能保住尚两说,老婆子也就那几个去处,七小姐的几个大丫头已十来岁,生得比府里的丫头俊俏,定是被卖到烟柳巷……收心,该干嘛干嘛,还愣着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