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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温幼仪在温家吃的最后一次团圆饭!也是第一次。整个砚香楼门禁森严,婢子仆妇们神色肃穆地列在两旁,檐廊下的台阶被用水泼过好几遍,光可鉴人。
温幼仪一大早就被萧菁芬从榻上挖了起来,萧菁芬看着绿鞠和蓝瑛给温幼仪穿衣,一边叮嘱书白看好丑儿,“今日家里的人多,千万不能乱跑,老家主身子又不好,你们抱着丑儿就呆在老家主身边。”
众人纷纷应是。
今日所有的人都换上了最好的衣裳,衣裙浆洗的非常干净,婢子们个个头戴鲜艳的绒花和首饰,显得格外的精神和喜气。
萧菁芬见她们应的干脆,便赏了婢子们一人二十文花粉钱。
收拾干净后,便抱着丑儿和温幼仪去水云精舍请萧纥夫妇。
一行几人到沐恩堂时,温长蘅正扶着独眼独腿的温享站在闾门外迎接。没有看到夏氏和五福堂的人在场,只见到温娴在他们的身后,脸上尽是惶恐之色。可是看到萧菁芬时,依旧强笑着福了一福。
温享和萧纥相互见礼后,将丑儿抱在膝上,独眼看着长孙,尽是疼爱。
温幼仪莫名的有些心酸,将头转到了一边,眼光不经意和萧宜修撞在一处,又快速地分开。
她前世见过许多人,有侠士,有文臣,有武将,也有文弱书生,可是没有一个人像祖父温享这般,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夏氏将他囚禁了数年,不仅没有磨灭他身上的气概,反而更令他如美酒般香醇。
怪不得这样的人能得到萧纥的看重,宁愿自降身份也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
只可惜--
温长蘅却没有学到他的一分一毫!
“今日,什么都不说,只是两家人坐在一处进餐!瓠儿,来,到祖父身边来……”温享大手一挥,将温幼仪招到了身边,拿了身边攒盒里的蜜糖给她吃。
萧纥看着他,神情颇有些激动,却只是动动唇,没有说什么。
他很矛盾!
温享回来了,又受了这么多苦,按理他不应该再逼迫温享。可是女儿和温孟农却已成了这个地步……
到底是去还是留?
他不想伤害老友!尤其是老友还受了这么多的折磨。
温享却像是什么都不准备提的样子。令人送上了美酒佳肴,一道道冒着热气的珍肴摆在了众人的面前。婢子们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无声无息地摆着饭食。
可是,这满几案的饭菜不知为何竟生出难以下咽的感受……
温幼仪亲自持箸,替温享布了几道肉食。然后便坐在他的身后,垂首看着面前的小勺,默然无语。
眼角的余光却在看着堂中的人。
温长蘅在偷偷打量萧菁芬,见到她神色依常,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萧菁芬神色自若,坐在娘亲王氏身边,替她持勺把盏,一口一口喂她进食。
很快,朝食就吃完了。
整个餐室都沉默了下来。
温享颌颌首,站了起来,语带双关。“吃完了,也该走了!走吧!”
说完了话,就站起身,当先向外走去。
萧纥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看着他的脚步踏下台阶,欲言又止。
沐恩堂的大树极多,餐室外便是两株百年老槐树。风一吹过便能听到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温享就在树下站着,手指摩挲着槐树那虬龙般的树皮。
不禁想起那一年,他刚刚和夏氏成亲,夏氏就站在树下笑着望她……
满院青枝绿叶,美人扶疏其间。
一转眼,物是人非。
几十年过去,只剩下这株老树。
萧纥站在他身后,看着一人一树落寞的身影。
深深地垂下头去。
“老友,一起走走吧!”温享转过头,拍了拍萧纥的肩膀。
俩人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温幼仪那双剪水双瞳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们,温享不由好笑。又招手将温幼仪也唤了过来。
“瓠儿,祖父走不得路,你可愿扶着祖父?”
温幼仪求之不得,急忙卷了袖子,将手伸到温享的肋下,殷勤地要搀扶着他。后又醒悟萧纥是外祖父,临到半途又伸出另一只往萧纥那里也扶去。
眼见得孙女如此知情识趣,温享不由乐得哈哈大笑。
俩人干脆一左一右牵着温幼仪的手,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
两老一少三道身影,静静地在花木间穿行。七月的阳光透过道路两旁的树叶,细细密密地落在人的肩头。杨柳轻拂,不时拍打在脸颊头顶。
夏风里,隐隐传来缥缈的歌声,凄切哀婉,仿若挽歌。
“老友,某想求你一件事情。”温享抬首,看着空中阿黑矫健的身影,似乎看得出了神。
“何事,但无不允!”萧纥似是下定了决心,脸上露出坚毅之色。
只要温享开口留萧菁芬,哪怕女儿不愿他也要强留下。不为什么,单只为老友……
人这一生,能得一知已,死而无憾。
“某想从军北上,去与索虏决一死战。只是某在军中一向无故友,想求老友托托人,能否替某谋个武职?”温享的话说得慢吞吞的,可是却惊住了温幼仪,惊住了萧纥。
“这……这怎么可以?”萧纥大惊失色。看了看温享的独眼独腿,连连摇头。
“老友且听我说完。”温享见到萧纥极力阻止,又笑着道,“人生苦短,不过几十载光景。某在这钱塘厮活了几十载,活得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早年前的雄心壮志早已化成了儿女之情。自认为腹有大志,时人不用我,我亦不屈求他。可是这几十年来,某做了什么?连妻小都护不住……”
温享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
“如今,温家成了这个样子。某又怎能蜷缩在龟壳中?将来怎么面对祖宗高堂?老友,你可愿助我?”
虽是求人的话,可是温享依旧昂着头,意态自恣,眄视指使。
温幼仪突然敬佩起这个祖父来。
她完全明白温享的意思!温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眼看着在钱塘是混不下去了,要么离乡背井去开始新的生活,要么就缩进龟壳中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厚颜无耻的活着。
以温享和萧纥的交情,只要他说出来的要求,萧纥断不会不应允。
甚至极有可能萧纥会选择不和离,强留萧菁芬在温家。
可他没有求这个,他求萧纥替他安排从军。他要重新替温家打拼一个名声!也许这个名声需要用尽他的生命,也许需要十几年几十年才可以。甚至可能他死后都看不到希望,可他依旧选择这一条路。
而不是逃避。
他想为子孙后代留一个好名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名声!
温幼仪想明白了这一点,突然间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某想将温家庄园卖了,老友以为如何?”温享依旧仰着头,负着手,哪怕一只脚怪异的向外扭着,依旧站得笔直。
如同一只仙鹤。
“某盘算过,整个温家庄园若是卖,加上田亩和湖泽,最少也能卖百万钱,这些钱尽够还灵隐寺之债了!卖完之后,某领着孟农和娴儿他们住到乡下庄子里去。将来,替娴儿寻个合适的夫婿。还债剩下的钱,便是她的嫁妆。至于孟农和江宁么……”说到这里,温享突然迷茫了一下,停顿了好久才继续开口,“大丈夫不能举家置业,留之何用?与猪狗无异。”
萧纥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不出话来,两行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掉落。
“漪岚院是侄女的嫁妆,自不在温家能变卖产业之内。只是……若是不变卖,一时半会怕是凑不齐钱财。可否请老友通容,先卖了。回头某作价补给侄女……”
“别说了……”萧纥失声痛哭。平时的清雅绝尘都消失不见,哭得如同一个孩子。
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名士,举止不凡,清风高谊,平和宽厚。
令人高山仰止。
“那林代儿腹中到底有了温家的骨血,将来扶正吧!若是老友允了,回头就签个契吧。”温享话里淡淡地,把温长蘅的一生给安排了下来。
温幼仪听了这句话便知道,萧菁芬和温长蘅夫妻情份怕是尽了。
“到底是几年的夫妻……要不,我再和她说说?”萧纥心中生出不忍来,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决定放弃了女儿。
温享听了这话才转首,笑得颇有一些无奈,“老友莫非如此恨我?竟是以后不想和我来往?若是他们再过下去,岂不是一对怨偶?咱们做爷娘的,哪个不盼着孩子好?只是这过不到一起,又何必强求?当初我就是看不透,看不清呀……早知如此,就不该去求亲……”温享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说温长蘅还是在说自己。
一滴泪水,缓缓滑落。
晶晶莹莹地闪耀在阳光之下。
阳光明亮,天高云淡。
阿黑在温家庄园上空飞翔,欢快的长唳声传遍了整个庄园。
这一天,温幼仪觉得自己真正的长大了。
她学会了坚强,学会了面对。
只有温长蘅整日买醉,吃醉之后就跑到砚香楼寻萧菁芬。
每当这时,温家庄园的一个小院子里便会响起凄切哀婉的挽歌。
唱得令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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