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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意秋初,金风微度。
温幼仪坐在未名湖边,修长的手指如白玉琢成,跳跃在苍绿古扑的琴弦上。
一缕霞光映着她鸦雏色的总角上,襦衫广袖,好似要临风飘举。琴声如深涧幽咽,缈不可闻,如人生流逝,生命短暂。
一曲终了!
她亮亮的双眸盯着未名湖上空缓缓升起的朝阳,心思缈缈。
就要走了——
离开钱塘,离开这个前世的家。
去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人生。
她的身后,是早已经整装待发的众婢仆,就只等着她和未名湖告别,然后就踏上旅途。
温家庄园闾门外,温享正笑着和陆策等人话别。
萧纥束手站一旁,眼中似有泪花。
温幼仪垂下头,将手从琴弦上移开,琴声在未名湖上空悄然飘过。
而后,恢复了平静——
从此以后,将再也没有温家庄园。
所有的一切恩怨情仇,都随着这首《平湖秋月》葬入了未名湖中。
这一个月,温长蘅仿佛老了十岁。
他不再意气风发,麈尾挥舞得不再恣意。
他经历了很多--
也懂了很多。
懂得了放手,懂得了成长,懂得了对与错。
他接受了温享的安排,在一个月夜,一顶小轿将林代儿从侧门抬入。
从此以后,温家庄园的女主人就变成了林代儿。
萧菁芬和他,到底还是和离了。
温享求到周太守处,请他出面说合,在灵隐寺拿回了质押凭证。然后,他便快速的将温家庄园贱卖。
不出意外的则是--
买温家庄园的,果然是灵隐寺。而实际的买主,则是公孙公子。
这件事情,是温幼仪通过闻八知道的,可她不想对公孙公子做什么。苍蝇是不会盯无缝的蛋,如果温家没有温长枫烂赌,怎么会出现祖业被变卖的情况?
温享没有骂温长枫,也没有责罚他。只是交给了他一张地契,这张地契是仅剩的两个庄子中的一座。
“这个庄子本属咱们家,只是这些年被夏家的人占了。你非长子,我也不用跟着你过活。你以后就把家安在那里,至于庄子里夏家的人是去还是留,由你自决……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姓温,就随着你母亲亲的姓,姓夏吧!”温享语气淡淡地分了家,不容温长枫分对。并且命令婢仆立刻给他收拾五福堂,着他即刻搬家。
刚刚改名的夏长枫在屋外跪了一天一夜,温享始终不肯见他。哪怕顾氏抱着儿子一同跪了下来,堂屋里的灯一直没有亮过。
闻八因为温享没有处置夏长枫,恨得牙根紧咬。
可温幼仪觉得这却是最好的处罚了。难道,真的要让温享杀了夏长枫吗?
在这个注重宗族的时代中,一个被宗族抛弃了随着母姓的男人,这一辈子都毁了。
这比杀了夏长枫更令他难过。
这样的痛苦,是世世代代的,甚至要延续到夏长枫的儿子身上。
夏长枫和顾氏从温家搬出去第十日,顾氏的娘家便来了人,以顾氏身体不适为由将她强行接回了吴县。
也许过个一两年,等着夏长枫的就是一纸和离书。
温幼仪不知道温享是怎么安排夏氏的。
自从那一日温享出现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夏氏。
她只能从某个院落里飘出来的挽歌中听出,夏氏过得极不快乐。
也是--
夏氏几时快乐过?
她爱自己的姐夫,姐夫却只喜欢姊姊一人。哪怕娶了她,也只是当她是个影子。
由爱生恨,由恨生怨。
一步错,步步错。
……
温幼仪坐着板舆来到了闾门外,先是恭恭敬敬地给祖父温享见了礼,这才去见萧纥。
温享用一双粗糙的大手,细细地摩挲她精致的肌肤,仿佛她是稀世的珍宝。
眼底闪过一丝不舍。
“好好孝敬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要照顾好你母亲亲和丑儿!”可是最终,他只是吐出了这一句。
温幼仪眼底含泪,却装作笑嘻嘻地样子,“以后瓠儿也要孝敬祖父!”
温享颌首,而后快速的转身。一滴泪水,飞快的滑落又快速消失不见。
他眨眨眼,用力地往天上看去。
温幼仪怔怔地看着祖父。
突然觉得自己不想离开他!她不想离开这个正直的老人,她想一辈子呆在他的身边。
她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上的总角,端端正正地跪下,就跪在一地尘埃中。
以手夹额,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
昊天罔极,感谢他生养阿耶之恩!
这一拜--
皇天厚土,敬他德贤皆备!
这一拜--
欲报之德,不知何时何年能报……
温幼仪哭着,泪迸肠绝。
闾门之外,突然静默了下来。
准备随着萧纥一起离去的陆策等人,不约而同的眨了眨眼,悄悄地背过身去。
“你是我温享的孙女,不是别人的……以后若是有人欺你、厌你、侮你,你无须忍着只管当时就报,若是他家中大人有不服,只管让他来寻祖父。”
温享站在温幼仪面前,看着她磕了三个响头,强忍着泪水,却兀自瞪着一只独眼,威风凛凛。
“祖父定倒提三尺青锋剑,为我瓠儿撑腰。”
听到这里,温幼仪“哇”的一下,扑到温享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似是感觉到她的悲伤,天空中的阿黑无奈地盘旋几圈,哀哀长唳了数声。
……
随着萧氏一起走的不仅有陆策等人,还有四名剑士。
庞北楼被夏氏擒下之后受了重伤,几乎快要死了,幸好温幼仪用空间水替他救治,这才拾了一条命回来。
因为男女有别,本来是几个剑士身边的小厮照顾他的。
可是有一日,雪影无意中路过了庞北楼的住处,便自发的过去照顾他。
临走之前,温幼仪曾问雪影愿不愿意随着她一起去建康。
雪影摇了摇头。
她的爷娘和弟弟都在钱塘,去了建康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桑妪后来看出什么,便偷偷地在温幼仪耳边说了几句。温幼仪这才释然,嘱咐她好好照顾庞北楼。
眼见得雪影脸色赤红的下去。温幼仪这才惊觉,她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前世的雪影过得极惨,可这一世,她可以嫁给一名剑士。而且温享对庞北楼极为感激,将来北上时准备带着他。若是庞北楼能挣个一官半职,雪影也算是个官员娘子了。
温妍珠的命运比前世也要好得多。
前世她被夏氏送给一个富商做姬妾,最后被玩弄至死。
而这一世,有温享看着,想必她能嫁给某个庶子做娘子。将来相夫教子,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
其实,萧菁芬与温长蘅和离最不高兴的人就是夏金枝。
可是夏氏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自身都难保。又怎能像以前那样护着她呢?
幸好,林代儿的心思好像并不在她身上,林代儿不知为了什么事情比她更加惶恐和害怕。
夏金枝决定收敛羽毛,从此以后在家里好好教养温妍珠。说不定,温幼仪能瞧着一场姊妹的份上,给她安排一个好姻缘呢。
整个温家,随着萧氏一行人出发的,只有温娴。
萧菁芬不顾温享的强烈反对,义无反顾地要求带走温娴。
她的理由很简单,“娴儿呆在钱塘岂能再寻到如意的夫婿?不如随我一起去建康,在世家里寻一个旁支别户的,到时有媳妇在旁边看顾着,断不叫娴儿受欺负。”
温享左思右想觉得这是对女儿最好的归宿,便将温家庄园变卖后仅剩的钱财一古脑都给了温娴做嫁妆。
地位不够,就得嫁妆来补。只要嫁妆多,女儿以后就不会受欺负。
更何况萧菁芬既然说了能照看她,那自然能照看的。
……
一路牛车辚辚,五日后终于到了吴县。
宣城公主早已得了信儿,早早地就派人沿路等着。这时听到萧菁芬一行人到达吴县的消息,顾不得公主的矜持,坐上轩车,在十里长亭外就将车队拦住。
“阿芬……我苦命的妹妹。”宣城公主素衫飘飘,站在被薄纱笼罩的亭中,抱着萧菁芬久久的哽咽。
旁边,谢氏和沈容姬只瞧得双眼通红,悄声饮泣。
“到公主府去住!到从母家里去住好不好?”哭了一阵后,宣城公主收了泪水,这才去抱站在旁边的温幼仪和丑儿。
宣城公主怕车队赶路匆忙,特意在亭中布了一个冰鉴,又燃了香炭,亭内清凉益人。
“还是你姊姊知道心疼你!”王氏拉着宣城公主的手呵呵地笑,“本该去你那里住,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一路都病着,不好过去叨扰,且等身子好了再去住吧。”
“从母说哪里话来?从母是长辈,儿是晚辈,理应侍候着呢。岂能因从母病了就不往家中请?”宣城公主极会说话,不一会就将满面疲惫的王氏逗得笑口常开。
站在亭外的刘彧和沈约,听着亭中传来的笑声,互视了一眼。
明眼人一定可以看到,沈约每次都会比刘彧慢那么半步,不论是站、是行、是卧,从来都没有越到他前面去。
温幼仪站在亭中,微微挑了挑眉。
不一会,亭子里的人商量好了去处。
王氏始终不愿意住到公主府去,宣城公主无法,只得殷勤地扶着王氏重上了牛车,用护卫一路护送着往吴县萧氏庄园而去。
萧氏庄园前,萧大管家早已经翘首以待,远远见到车队,立刻指挥小厮围了上来。
一时间,久已冷清的萧氏庄园猛然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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