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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节 再为枢臣
五月二十三日,奕从北京来到热河行在,数年之后,重回这令他肝肠寸断之地,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到宫门口递牌子请见,艳阳高照,往来司员川流不息,却纷纷对站立在宫门口的男子投来暧昧莫名的关注眼神。
奕看在眼里,苦在心中:这一次皇帝突然宣召,福祸尚不可知,但在京中,却已经有了自己要再度为皇帝启用——特别是在宣骆秉章交卸直督才差事,入值庙堂的同时,也传自己觐见,这题中蕴含之意,就大勘玩味了。
但奕却丝毫不敢有所庆幸,咸丰八年之后,自己办差、行事之间不可谓不小心谨慎,本来在办理旗务略见效果之后,帝心稍有回暖之意,不合出了自己和老七的福晋进宫去,为桂良之事向皇后求恳的一节,引得皇帝大怒,对内几乎以废后相惩,对外自然就更不堪提了。原本挽回一点的圣眷,一夜之间化作流水!
在这之后,就是漫长的闲居岁月,数载而下,奕年纪虽轻,但感觉胸中原本寄存的那一份昂扬之气,早就随风而去了。有时候想想,倒是应该和老五学学,以晓风残月,诗酒闲谈荒废一生的日子,也未必是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心中胡乱想着,远远的看见一行人缓步走近,到了近前分辨出来,正是文祥几个,“给王爷请安。”
“不敢。博公请免礼。”奕带着微笑说道,“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刚才皇上还问你呢,奴才说,旨意到京,王爷动身前来,总要费上几天辰光。还说让皇上不必着急呢。正好,王爷就到了。”文祥笑着说道,“皇上正在召见骆儒斋呢,这一番奏答,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完不了的。王爷,请到直庐中说话吧?”
“吁门老已经到了?”
骆秉章比奕还要早到一天,以他久历封疆之身,入值中央,不外两途,或者加大学士衔,入阁拜相;或者就是入值军机处,对骆秉章而言,他自然是希望能够走第二条路,能够为人称呼一声‘中堂大人’也实在是所有有志进取之辈的最终梦想,但这样的事情,非臣下所能擅请,一切都要听上位者的使用而定。
递过牌子,皇帝召见军机处之后,即刻传见,进殿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皇帝体恤老臣,命他起身走到一个适宜的位置,站立回话,“你来得很快啊,朕还以为,你总要过上一段时日才能交卸任上的差事,到行在陛见呢。”
“皇上所言甚是。臣本来也是来不得如此之速的。不过自上一年冬天,皇上入关途中,和臣宣喻,要在平常时日中,将往来公事料理清楚,臣用心领会,回任之后,翻查典籍,见圣祖仁皇帝圣训中有,‘今日留一二事未理,明日即多一二事。若明日再务安闲,则后日愈多壅积’之语,于皇上训诫微臣之圣言成首尾呼应。臣感佩之外,更生谨凛之心。故而自本年开衙之日起,每日自我督促,不论如何疲累,总要将一日之中,省内往来公文,尽数料理清楚。如此数月而下,再无壅积公务,故而方能在接旨之后,即刻动身。”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一次宣你到行在陛见,是为军机处近来有乏人之感,朕着意选拔你充任其间,尽人臣辅佐之责。”
骆秉章心中大喜!但官场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矫情镇物的功夫,心中欢喜,面上半点不露,毕恭毕敬的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皇上托臣以腹心,臣岂敢不殚精竭虑,勉力报效?”
“朕当年和你几次相见,但来去匆匆,你我君臣之间从来不曾有过长谈,料想于朕之为人,你也未必知道,这里不妨事先告诉你,也省得日后你出了什么差错,俯首领受国法的同时,心中责怪朕有不教而诛的苛政之行。”
“臣不敢。”
“朕知道你不敢。”他说,“朕要告诉你的是,朕从来不相信千载以来,传承而下的‘性本善’的那一套,更加不相信旁人口中之言。漂亮话谁不会说?与其听他们满口说着的什么忠悃上报的话,朕更愿意观其人之行。”
骆秉章心中一动,他和曾国藩关系相当好,两个人常有书信往来,提及皇帝,曾国藩也婉转的向他说过,皇帝这个人很称厚道,而且有两个最大的好处,一个是能够善纳臣言,当初袁甲三的事情,就是很明显的例证;另外一个就是肯于、也敢于放权,户部的差事可谓是朝廷第一重地,管理户部的大臣从登基伊始的翁心存、肃顺、到后来的阎敬铭,再到现在的杜翰,都有着相当的权利,这并不代表他尽数交托,不闻不问,不过日常料理公务,都是由户部六堂一言而决的。若说到皇帝的缺点,也有两条,第一是贪财;第二是多疑。
贪财也就罢了,唯有多疑一项,最让臣下头疼,这固然是古来英主的通病,但这却容易让臣下有无所适从之苦。因为你要是做得多了,难免为他认为是在揽权;做得少了,又会被人讥讽为尸位素餐,在曾国藩和自己往来的书信中提及,皇帝似乎天生了一副‘法家’弟子的心肠,从来对圣人流传而下的‘忠孝节义’那一套半点也不肯放在心上,他更喜欢的,似乎是以严刑峻法约束臣下,以收防微杜渐之效——从今天皇上和自己说的,也印证了这一点!
皇帝不知道骆秉章胡乱的想法,管自说道,“你任外务多年,政事上,特别是关碍到百姓福祉的事情上,料想比文祥他们更有旁观者清的立场,等你入值之后,望你能够破除情面,不吝赐教啊。”
“臣不敢。臣在湘抚、直督任上多年,政务闲暇之时,亦曾与百姓士绅道左相聚,谈及皇上,百姓崇敬钦慕之心,情见乎词,一无虚假。皆言皇上登基以来,为百姓、天下多行善政,实乃上古圣君不可比;而文治之盛、武功之烈,更是超越一切先人……”
皇帝扬声大笑,“过了,过了!”他说,“骆秉章,你还是省掉这挖空心思拍朕马屁的话,还是把脑筋放在如何为政上,那才是不枉朕一番捡拔之恩的正人举措呢。”
见过骆秉章,君臣长谈良久,皇帝又赏给他几天假,命他跪安而出,紧接着,传奕觐见。
这兄弟两个有多日不见了,奕微微低着头,穿过避暑山庄内的殿阁琅琊,正在低头向前走,听前面有说话的声音,“老六?”
奕一惊抬头,皇帝正站在不远处,向自己含笑注视着,他戴着一顶万丝生丝璎冠,穿蓝葛纱袍、青直地纱褂,腰间束一条金镶珠淉子线纽带,穿青缎凉里皂靴。高挑的身形站在如意洲殿前的空地上,正在向自己走来。
奕一愣,赶忙跪倒下去,“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你和朕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是,自本年元旦之日,臣弟随班祝暇,恭贺皇上……”
“啊,朕想起来了。一晃有好几个月了呢。”皇帝说道,“一上午的时间,呆在殿中,和那些人说话,实在没有什么精神,走,和朕散散步,今儿个不论君臣,只说兄弟!”
他有如连珠炮一般的说话,让奕无以置一词,只好躬身行礼,跟在他身后,顺着如意洲的方向,向湖边走去。“最近这些天来,京中可还安好吗?”
“以臣弟观之,京中一切如旧,百姓安居,市集兴旺,各司其业,一如往年,总是一派欣荣景象。”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略有些踌躇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和他开口似的,“朕想了想,还是让你入值军机处。”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胸中之言坦诚相告,“臣弟不敢。臣弟当年所行之事……”
“正因为你当年之事,你始终不曾忘怀,才要再给你这样一个机会——上一年朕出关北去,在前线军中,遇到一个叫胡大毛的,想来这个人你也知道吧?”
不等他回答,他又说道,“连胡大毛这样目不识丁之辈,都懂得知耻近乎勇的古训,从当年事中吸取教训,转而以有用之身,为国出力,难道你和我同属天家血胤,受众多上书房师傅教诲多年,反而不及他了吗?”他摇手一笑,“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臣弟当年所犯,实在是大不敬的罪过,皇上不计前嫌,降恩开复,臣弟……臣弟实不知如何奏答……”
皇帝回转身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声调缓慢的说道,“朕近来偶尔会想起旧事。便说桂良吧。难道就没有可恕之道?江宁铁路大工顺利完成,他也是从***过力,立过功的,难道只为了数百万两银子的贪墨,就一定要杀他的头?”
“皇上这话,请恕臣弟不敢苟同。桂良固然有功,但所得之功业,也是全在皇上锐意推行新政,在朝堂力排众议,将铁路新政交由桂良统筹施行之法。若说他有功,也不过是领皇上圣意如天,在江南之地构建铁路,间或杂以些许风雨之劳而已。”奕说道,“而桂良在任上所行,皆人臣不可为、不能为。偏偏桂良不但敢为,而且从无忌惮之心,阎敬铭到省之后,该员还上下勾结,意图蒙蔽天使。仅此一节,皇上将其明正典刑,就是他应得之咎!”
他说,“故而为我大清辅佐绵长计,为求肃刑名而清纲纪想,桂良不能不杀!”
“你能够这样想,诚然出乎朕的意料。”皇帝转过身,看着这个最有才华的弟弟,“老六,朕想了想,老五让朕打发到关外去,先行办理旅顺、库页岛等关碍、海岛防务之事,朝中不能没有人随同帮办。就由你在御前操持此事吧。总要和他同舟共济,将海军之事彻底而妥帖的经营起来,此事关系到我大清未来百数十年的安危祸福,你不可有丝毫大意。嗯?”
“是。”
“还有,老六,海军是一大盘棋局,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够见到成果的,办差的过程中,京、外一切针对乃至诋毁的奏折,都有朕为你和老五挡驾,但……”他摆摆手,制止了奕要出口谢恩的话,“但若是你们两个人不争气,最后把朕心血所寄弄得成了一锅浆糊,朕可饶不了你们。”
“臣弟明白。”奕跪倒在湖边的石板地上,碰头答说,“臣弟定当和惇王将海军之事小心料理,上疏廑忧。”
“和骆秉章一样,你也先休息几天,然后就到军机处入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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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两个转身回到如意洲,奕跪安而去,皇帝坐在暖阁中有些发呆:前几天的时候,皇后到宫中来,对自己说,皇帝从今年元旦之后,连续征召佛门女弟子入宫伺候,上演天地一家春的好戏,已经开始引致朝野内外的物议纷扬,特别是又派人到江南选美,这一次又是选了几个庵中落发的小尼姑到行在来——这件在皇帝看来,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却引起了兰妃的注意。
她还没有狂妄到以为能够打消或者谏止皇帝妄行的地步,但所说出口的话,也不为无理:“若是京、外有人以此为机,搜罗女子贡献深宫为邀宠之道,百姓凭受惊扰之外,于皇上的圣德有玷,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这番话经由皇后转奏,虽然和原话不符,但大约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心中深以为然。诚然,要是上演前明正德皇帝南下那样的闹剧,百姓会如何评价自己?一时间对这三个由成祥搜罗来的小尼姑兴趣缺缺,只命宫中按月赏给米粮,就此置于一边,理都不理了。
有时候思及这三个小尼的风流俊俏,难免心中来火,但想到皇后的话,又觉得不可因小失大,万一给外人知道了,如何看待自己?
不想还好,想到这里,更觉欲火难忍,“传旨,着玉嫔、瑰嫔今晚在如意洲伺候。另外,传旨:着升平署在如意洲伺候。”
不等六福出去传旨,他又加上一句,“算了,让其他人也一起来吧。”
用过晚膳,皇后以下,各自整肃停当,大装见驾,皇帝展颜一笑,“今儿个传你们过来,是为你我夫妻说说话,聊聊天,趁着月色正好,朕带你们到一片云去看戏去。”
云嫔就是当年天津的紫云姑娘、瑰嫔就是江宁秦淮河边的柳青青,入宫之后,奉为贵人,后来为杨贵人入宫之后,失却依靠,苦不堪言,二女感怀身世,又很怜惜她,便经常命人到杨贵人所居的长春宫中探望,照顾。后来给皇帝知道了,感于其情,晋嘉号为‘嫔’。
皇帝宣召二女进宫,在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久已不翻她们两个的牌子,这一次突然而至的旨意,而且看皇上的意思,竟是是要一马双跨的把戏了?云嫔和瑰嫔为有旁人分薄了皇帝的恩宠略感不满,但入宫多年,深知他的脾气,最是不能容这样后宫之内争风吃醋的情形出现,因此各自挤出一副笑脸,跪倒谢恩。
一片云就是如意洲,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但皇帝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内廷供奉,如梅巧玲、朱莲芬、沈芷秋、孙彩珠、陈兰仙、杨明玉等,并嘉庆年间就在热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今儿个听一出特别的,”皇帝转头旁顾,“《思凡》。你们听过吗?”
二女遍笑,“《思凡》奴才漂泊江湖的时候倒是听过,但在这宫中,却不曾与闻?”
“看看吧,很有意思的。”
点过戏,后台开始忙碌起来,《思凡》原本是《孽海记》中的一折,后来单独分离出来,成为一本戏。而且,这出戏并非是一折,而是全本,这是因为戏文本身比较短,而且另有一个好处:这出戏可以看作是‘荤段子’,内中的小尼姑色空风情万种,荡人心魄,若是只唱一半,根本不足以让观者尽餍所欲,所以,只要点这出戏,从来都是从头唱到尾的。
等了片刻,锣声一响,高踞宝座的皇帝,停止和嫔妃的说话,聚精会神的注视着戏台上,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是梅巧玲,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皇帝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皇帝放赏,梅巧玲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皇帝又点了一出戏:《夜奔》。今天晚上点的这两出戏都是非常见功夫的,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扮演林冲的是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谭金福,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