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执信(1 / 1)

帝国余辉 陈旧的翅膀 582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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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瑟历3283年4月(雷月)22日,图拉克王子启程前往西瑟利亚北部的港口城市考西亚。维查耶娜王妃代表皇帝和她本人为图拉克送行,同时送上父母对他的关爱。王子殿下拥抱了他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婆纱茤,然后毅然决然地奔向他的使命之地。这段描述被抄录在羊皮纸的皇家纪事中,而野史称当日曼卡斯城中不少年轻女子为王子的离去而恸哭流涕。作为当事人的图拉克对此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实令人浮想联翩。

两周后,他们越过美索米娅的边境,进入西瑟利亚的地界。

米索美娅和缓的平原在接近西瑟利亚的时候被渐渐隆起的山丘所替代,随后就是连绵的群山。这些山不像阿蔢达尼亚的那么突兀而险峻,而是一座又一座连接在一起,形成无法逾越的城墙。仅在山脉与山脉之间,留有狭小的谷地供通行和种植谷物。历史上,米索美娅的精灵王国,然后是人类公国,都曾经入侵这里。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势力,获得最初的成功后总会在不足百年的时间里被赶回两个地区的自然边界。西瑟利亚的山民极其彪悍,沿海的优势又总能带来更精良的武器、更先进的战斗技巧。而西瑟利亚高大而美貌的女性比男性更能操持农业生产或商业贸易方面的事务。因而与仅把女性当作生育工具的内陆邻居们相比,西瑟利亚的人口劣势表现得并不怎么明显。

西瑟利亚人非常现实。他们没有采用容易犯错的**体制,也没有因相互制肘而效率低下的议政体制,而是选择了地方自治加寡头统治家族的混合制度。首先,西瑟利亚分为三十多个相互独立的地方政府。这些区域之间有同盟和对立关系,却很少建立隶属关系。如果某个地区势力太强大了,那么周边区域就会形成临时或长期的联盟,抵制这个强势邻居的压迫。而由于种种原因被削弱的地区,也能利用相邻多个区域之间的矛盾,找到夹缝求生的机会。其次,除了那些远离商道的边远地区,通过依照风俗惯例且受到鼓励的门第对等的联姻关系,富庶地区往往培养出掌握当地经济命脉的寡头家族。该家族排挤其他竞争者,进而掌握地方的政治统治权。他们或转化为贵族体系中的领主、公爵,或凭借民众的拥护成为独裁者、执政官。由于西瑟利亚地广人稀,具有统治权的家族必须稳定地方政局、搞好经济发展,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口加入其势力范围,进而巩固并扩展自身的实力。否则,从属的民众就会离弃他们,迁移到其他地区,或在无主之地建立新的家园。被离弃的统治家族往往在很短时间内就没落消沉。

西瑟利亚人也很守信。一千多年前,曾经有一场宗教信仰之争。图墨吐斯神的信徒和奥迪尼斯神的信徒由引用典章故事的口舌之争,发展到拳打脚踢的街头斗殴,最后演变成一个城市对另一个城市的战争。十年中,战火席卷了大半个西瑟利亚。终于,女人们再忍受不住一次次失去丈夫、兄弟、儿子的悲伤。她们向两方面的宗教势力呼吁和平。图墨吐斯教说,‘让作恶者死于刀剑之下,即可获得和平’。而奥迪尼斯教则回答,‘将自己献于仇恨者之手,或可令双方得到解脱’。经过一个月的商议,那些作为女儿的、作为妻子的、甚至作为母亲的,同一天集结到一起。她们自愿走进敌对城市的大门,把自己当成阻止战斗的人质。约占四分之一的人**换,起初造成极大的震撼。一些城市叫嚣着要让仇人的女人们血债血偿,另一些则酝酿着发动更大的战争把女人们抢回来。然而最后什么都没发生。曾经互相残杀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商量该怎么收场。对女人的抱怨给了他们共同的语言,经过一番美酒佳肴的单身狂欢,大部分城市间达成一致——如果和平真得能维持下去,讲出真理的奥迪尼斯神将得到所有人的崇拜。当然,此后西瑟利亚再未发生兄弟阋墙的大规模战争,而奥迪尼斯教成为当地占统治地位的信仰,进而促成秩序祭司团的入驻。

自立的西瑟利亚,在2869年遭遇前所未有的侵略。这次入侵并没来自东面,而发生在濒海的西边。侵略者也不是觊觎西瑟利亚财富和女人的人类同胞,而是毫无人性的亡灵。亡灵的船由海岸登陆,第一次‘初涌’便消弥了十数个城镇和数万的人口。再精良的武器、再强悍的武士、再狡黠的女人,都无法阻止亡灵族的脚步。甚至具备强大武力,拥有全西瑟利亚支持的秩序祭司团的武装祭司们,也在亡灵的攻击下损失惨重。2869年,西瑟利亚向已经占领米索美娅的阿蔢达尼亚王国求援。面对共同的敌人,王国欣然伸出援手。一支精锐的小型部队被派往抗击海上来的亡灵的战线。精灵与人类的配合,武力和魔法的协同,令西瑟利亚人叹为观止。阿蔢达尼亚和米索美娅联合王国与西瑟利亚一起,用了五年时间就把困扰西瑟利亚多年的亡灵全部赶下海去。这次经历,让西瑟利亚感受到一个强大的邻居并不一定总是不友好的事实。此后一百年里,随着拥有西瑟利亚血统的哈吉尔大帝的崛起,随着身为西瑟利亚人却统治了整个帝国的‘皇母’瓦斯缇?娜葛蒲所创造的传奇,当然,还伴随着对西瑟利亚女人(或者她们的财产)有着不可抑制的**的罗摩一世的一次次皇家婚礼,西瑟利亚决定作为帝国的平等一员,自愿纳入卡利达德拉贡的皇帝的统治之下。在西瑟利亚人观念中,这场‘终极婚礼’所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过放弃自治的些许不便。

3283年的西瑟利亚,依旧沉浸在习惯变自然的祥和气氛中。

图拉克的车队一路向北迤逦而行。虽然没有特别招摇,他所乘坐的马车还是让看到的路人意识到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足以容纳六个人舒适地乘坐的车厢,由两根车辕架设到四个直径五尺的车轮上。车厢以松木打造,镶嵌的木板封闭了四面,顶部则是隆起的车篷和挡雨的伞沿。密闭的空间,可以在旅行途中确保车主的**。延伸至车厢主体的两支辕杆上挂了四匹骏马,两前两后。如果必要,御者可以让车像一阵风般疾驶过平坦的驿道。

图拉克没有让人在车厢上雕刻或描绘皇家的徽记。一则因为西瑟利亚很安全,不惜要拿帝国的名头吓唬潜在的盗匪,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当地人对皇室强烈的好奇心。由哈吉尔大帝起,甚至远溯至莉拉一世的女儿塔莫拉?纳伽斯的远嫁,尼森哈顿家族的血脉就与西瑟利亚紧密相连。假使图拉克公开显示自己的王子身份,那么以后每经过一个领地、城市、村庄,他都会被当地的贵族拦下车队,荣幸地被邀请去共进午餐、晚餐,乃至早餐、下午茶。餐桌上,他们会拿出老旧发黄的家谱,骄傲地说明自己的祖上与王子殿下的渊源。如果仅是这些也就算了,大不了晚一、两个月到达西部港口。热情的西瑟利亚人还很有可能会把待字家中的闺女介绍给图拉克,仿佛巩固皇室血统中西瑟利亚的比例是所有西瑟利亚人的天职似的。图拉克的确喜欢身材高大、容貌娇艳的西瑟利亚女人,但他同时深知随意招惹西瑟利亚女人的麻烦。他那位贪图西瑟利亚女人和她们的嫁妆而举办过二十三次婚礼,最后却不幸死在女人肚子上的祖先罗摩一世的阴魂,始终提醒他要保持足够的谨慎。尽量不被精明的西瑟利亚女人发现,是图拉克能想到的最佳的逃避方式。

所以,他只是个即将赴任的普通官员,是个家境殷实的贵族子弟。这可以确保他在旅途中获得良好的招待,又不会招致额外的关注。图拉克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他自得地享受着与三位美女的愉快旅行,一路上充满欢歌笑语,直到利亚?葆兹拍打车厢的窗户和呼唤他的声音。“殿下,图拉克殿下。”

图拉克拉开车窗的隔板。“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放弃颠簸的马背,决定与我们一起舒服地坐着马车旅行了?”他略显轻薄地问。事实上,前几天两人因为这个问题发生过一番小声的争论,引起三名舞姬的嫉妒和新招收的护卫们背后的讥笑。邀请利亚同车,图拉克并不否认自己动机不纯。利亚离开他已有近三个月。再次见面,图拉克当然有不少贴心的话要对她说。而且经过多日的旅行,他也很希望能有个与百依百顺的类型不同的聊天对象。可利亚接受图拉克的邀请担任他的卫队长,原本就承受了不少心理上的压力。她可不愿意为某些针对她和图拉克王子的不正经的流言提供更多发挥的素材。两人意见不一致,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利亚几天来竭力避免与图拉克单独交谈,而图拉克也憋着劲要让利亚先向他讨饶。

利亚带着一个老成的护卫一同来找图拉克,确实不像要向图拉克低头的模样。那个叫多尔夫(dolf)的退伍老兵曾是第九军团的掌旗官,战后经赖斯?玛修斯的介绍加入图拉克的护卫队。与利亚接触没多久,就成为她这名卫队长极为倚重的第二号人物。听到宣誓效忠的主人与自己的长官说话的口吻,多尔夫侧过头去,显然是要掩饰脸上忍不住的笑意。

利亚咳嗽了一声,对图拉克的捉弄和部下的调笑只当没听到。“殿下,有个信使指名要见您。”

图拉克皱了皱眉。“能帮我推掉吗?就说我身体不适什么的。”

一路上,还是无法避免有心之人打探到他的行程,进而拦路邀请赴宴的情况。现在可不比往日!图拉克王子不再是经常招致父亲震怒的浪荡儿子,而是受皇帝器重并赋予欧卡雷亚之官职的重臣。就算不考虑皇位继承权的诱惑,取悦一位即将赴任以财富著称的远方行省的高官,也意味着未来多了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

利亚无奈地摇头。“他宣称带了秩序祭司团团长的亲笔信,一定要见您本人才肯交出。”

肯?亚玛,现任的秩序祭司团首领。秩序祭司团掌握西瑟利亚最具规模的军事化部队,又兼获得西瑟利亚十数万信徒的支持,连帝国在当地的一万驻军都不敢轻易干涉他们的行动。肯?亚玛在帝国政府内部被私下称为‘西瑟利亚公爵’。这样的强力人物,似乎不是一句‘身体不适’就能轻易对付的。

“好吧。”图拉克叹了口气。“让车队就近找个地方停一下。”

利亚在马背上恭施礼,随后带着多尔夫向前方的领队赶去。

一阵诱人的香气向图拉克的鼻子袭来。图拉克感到一个温热的身子贴上他的右侧,耳边则是优雅的曼卡斯口音。“那个像男孩子般英俊的女卫队长走了?”

“罗琦娅(rozia)啊,罗琦娅啊,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罢。图拉克王子可是会吃醋的哦!”另一个身体迅速由左侧靠近。一左一右,把图拉克整个夹在中间。

“杰萝娜(gerona),你快让我透不过气来了。”图拉克呻吟道。与他年纪相同的舞姬差不多把整个体重都压到了他的背上。虽然她的并不怎么重,却也足以把图拉克顶在窗框上动弹不得。

三个女人嬉笑着放开了图拉克。图拉克坐回到坐席上,喘了口气。

黑发的罗琦娅今年十七岁,虽然长相模样和平常的装束都像伊姬斯人,实际上却是本乡本土的米索美娅人。琴妮是最小的一个,比罗琦娅还晚出生一年。不过个子已经超过一直拌嘴的女伴,而且身材也丰满得多。然而若论身材,这两位谁都不是十九岁自称大姐姐的杰萝娜对手。杰萝娜有堪比幽雅的罗琦娅的柳腰,也有骄傲的琴妮都自愧不如的胸脯,一头及腰的茶色头发,如同秋日起伏的麦浪。图拉克曾观看她的表演,几乎一出场就被震撼了。王妃注意到这点,因此在挑选伺候王子的侍女时优先将杰萝娜排在第一位。她甚至不必像罗琦娅和琴妮那样与其他人竞争。而琴妮无疑是这场女人之间的斗争中损失最大的一个。她没有罗琦娅的内敛乖巧,又没有维查耶娜王妃那样的支持者,完全靠自己的火爆脾气和傲人资本,由一大群渴望获得皇室青睐的舞娘中脱颖而出。除了早就已经修养好的黑眼眶和断裂的手指,琴妮的头发直到现在还只有寸许长。考虑到她曾经被一个发了急的竞争者拉掉一大把发丝的事迹,这可以算是某种应对的防御措施,也可以看作某种昭示‘战绩’的徽章罢。

图拉克直到今天还没有宠爱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好处是三个女人都觉得受到了公平对待,坏处是她们开始认为王子殿下对女人的审美观点有点怪异。再加上图拉克毫不掩饰对利亚的好感,以致三个舞姬觉得或许中性化的打扮会更吸引他的注意。罗琦娅很好地利用自己薄柳般的身姿,一夜间变成一位英姿飒爽的侍童。图拉克的仆人阿布差点以为王子殿下嫌他不够机灵,准备换个服侍的人了。琴妮找了束腰带勒紧自己的胸部,杰萝娜也开始练习将嗓音变厚的气音法。

又走了一段,马车停了下来。图拉克打开后车门,觉得自己地位不稳的阿布立刻跑了过来。他抽出车厢下的搁板挂到门口,另一头放到地上,顿时变成一组方便上下的三阶梯子。上次与亡灵开仗的时候,阿布到了尤发索城隘就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他一会儿叫头疼、一会儿又叫肚子痛的丑态,让图拉克看着都哭笑不得。不过回过头来想想,也幸亏他没有硬着头皮跟去。否则免不了与卡尼卡萨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正因如此,图拉克回来后也没多为难阿布,还让他继续跟随在自己左右。

环顾左右,车队停靠在驿道旁的一处空地。受安妮塔雇佣的车夫、守卫聚到一起,安逸地抽着伊姬斯特有的水烟。图拉克的班子则聚拢过来,脸色凝重地迎接信使的到来。图拉克注意到自从起程就愁眉不展的书记官阿利安?萨尔达也出现在人群里。

那个信使的年纪不大,也就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至多不超过三十。他的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穿着一身沉重的锁子甲。毕竟是和平时代,他没有戴头盔,因而众人可以看到他坚毅的面容、凝重的眉毛、西瑟利亚人独有的鹰勾鼻子以及刮得极其干净的下巴。

阿布从车上搬下一张折叠的行军椅子,放稳后请图拉克坐下。其他人在椅子的两侧排列开来。车门没有关严,车厢里面的女人通过门缝看着外边的情形。见到这场面,信使笑了笑,缓步走到图拉克的面前。他双脚并拢,高仰起头,右手平放胸前,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胸口的铠甲。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使图拉克注意到他穿着钢制的护腕和铁手套。

&nbo)向您致敬。敢问阁下是卡利达德拉贡帝国努尔五世皇帝的儿子,皇位第六顺位继承人,图拉克?尼森哈顿王子殿下吗?”

极其正式而且有些死板的外交言辞。图拉克很无趣地回答:“向纯洁的奥迪尼斯女神致敬,向严厉的塔之父致敬。欢迎你,神的侍者。在神的面前,即使拥有高贵血统者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他一字不差地照搬了开国大帝哈吉尔?尼森哈顿在精灵拉什米德尔加撮合下,与秩序祭司团首次会面时的语句。

“那么,你就是浪子回头的图拉克王子了。”循规蹈矩的相互介绍后,米埃斯库的语气突然变得随和起来。

“嗯.....,我是图拉克。”图拉克弄不清战斗牧师转变态度的原因,因而回答得有些拘束。

米埃斯库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由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图拉克。图拉克满腹狐疑地接过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非常感谢肯?亚玛团长的邀请。不过秩序祭司团的总部不是在西瑟利亚西南面的伯尔丁(polding)吗?我此行是赶往考西亚(kausia)港口,似乎不是很顺路呢。”考西亚在伯尔丁以北三千多古里,来回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图拉克拒绝邀请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米埃斯库的眼神中带着与他的相貌不相符合的爱捉拿人的狡黠。“首领目前并不在伯尔丁。前方五十里外有一座山间堡垒,原本是本地居民的一个避难所,现在则是祭司团的军事训练地。肯?亚玛团长正在那里恭候您的大驾。”

“这个......。”图拉克没料到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祭司团的团长跑到几千古里外候着他。他慌忙找其他的理由。“你瞧,我带了这么一大帮人,还有女眷。去你们的训练场所是不是会添不少的麻烦?”

“麻烦?不,一点都不麻烦。”米埃斯库说:“那堡垒确实不大,但要容下你们这五十多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去安排一下,或许能给您的卫队长和几位随同的官员都找个单人间呢。”

图拉克求助地目光转向利亚,利亚却扭过头没搭理。这样的事,确实只好交由图拉克自己解决。而且在崇尚通过禁欲来修身养性的秩序祭司之间,图拉克和他带的那几个女人也不得不收敛一下了。

图拉克叹了口气。“盛情难却。既然如此,还要麻烦你在前面带一下路。”

“这是当然。”米埃斯库向图拉克咧嘴笑了笑。“早晨我们还特意到林子里打了头花鹿,现在一定已经烤得吱吱冒油了。殿下如果去不了,那就未免太没口福了。”

图拉克只得勉强装出一幅乐于从命的样子.

说是五十里,可是在崎岖的山路上曲曲折折地行走,花费的力气几乎可以赶上平缓驿道上的一百多里了。图拉克坐在马车上都觉得颠簸得厉害,更别说那些骑马赶骡的了。估计一帮人在心里把秩序祭司团上下和那个强人所难的团长肯?亚玛骂了个遍。米埃斯库和他的矮脚种花马倒是毫不费力地跑在前面,中间还停下几次等待行动迟缓的车队。在夕阳西沉之前的那一刻,图拉克一行终于赶到建在陡峭山腰的城堡。

按照图拉克的学识,他可以辨认出这座城堡应该是西瑟利亚独立时期的风格。当时虽然各地势力互相制约,却不得不防备由于血仇引发的针对性某个家族的谋杀。当地统治阶层为了躲避仇敌,往往会寻找地势险峻的地方建造藏身之所。这些地点拥有完备的防御措施和食品储备,还有就近的水源。天长日久,家族的人口及附拥者不断增加,临时藏身的地方便演变为小型的堡垒。

经过一扇开在天然狭壁之间的大门,车和骑马的人一个一个穿行进入堡内。图拉克的马车几乎是擦着边被推进来的,刮花了好几处漆层。如果不是米埃斯库呼叫守城的同伴打开城门,数百人的部队恐怕都难以攻破堡垒的第一层防御。而进了门,图拉克可以看到里面顺着山势又建造了第二层开面较为宽阔的城墙。可以想象,刚刚进入门内的进攻者会在这里迎面撞上攒射的弓弩和投石,因而承受更为沉重的损失。又走了四、五步,越过暂未安装门扇的第二道城墙开口,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足以容纳整个车队的庭院出现在眼前。一百多名与米埃斯库相同打扮的武士,全副武装地雁立成两排。列队的另一头恰好通向城堡主建筑的入口。虽然他们的武器不怎么统一,但严密的纪律和肩甲上塔之神的徽记,足以让人感觉到威严的魄力。

米埃斯库早在进门前就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再次向图拉克敬礼,随后伸展手臂做出‘请进’的姿势。图拉克状了状胆,举步走向战斗牧师们排列成的走廊。利亚和其他的护卫也有点紧张,跟在图拉克的身后。一百多人突然低喝一声,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出一步,挡住了前行的通路。

米埃斯库双手交叉于胸前,严肃地说:“团长只邀请图拉克殿下一人会见。其余人等请暂时在外面等候。”

图拉克那边的一群人顿时哗然。大老远地把人请来,到头来却只有图拉克一个受邀,岂不是拿其余的人开玩笑?利亚和阿利安?萨尔达之类考虑得较深的,不禁怀疑祭司团这次的邀请是否包含了什么阴谋。眼下已是偏离驿道几十里的地方,也只有在场的人知道王子殿下改变了行程。即便这群人突然消失了,任谁都怀疑不到祭司团的头上。图拉克王子失踪之谜,恐怕会变成一桩千古奇案罢。阿利安更担心自己会成为无辜的陪葬品。对于曾经企图暗杀图拉克的他来说,这不啻是荒唐的嘲弄——死在也同样不希望图拉克活着的人手里。

图拉克也胆战心惊地考虑到类似的可能性。不过眼下都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动硬的无论人数还是战斗力都远远逊色。他自思没有得罪过肯?亚玛,希望也没有无意中戏弄过他家里的女性亲属。所以与其待在外面左右为难,还不如壮着胆子去会会这位团长大人。

他挥了挥手,阻止手下的喧闹。转过身,他对米埃斯库说:“我只带上我的护卫队长利亚?葆兹可以吗?团长阁下没说过我不能带上个女伴罢。”

米埃斯库笑了笑。“应该没问题。亚玛团长了解王子殿下您的脾气。”

利亚不禁感激图拉克的信任,之前的不愉快也随之烟消云散。不过,事实上图拉克倒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只是考虑到假使祭司团对他这个皇室成员确有某种打算,只要不是立即要他的命的情况,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动他身边的女人。因此,利亚会比留在外面的人多一份安全的保障。

一百名武士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出前进的道路。图拉克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向前走去。利亚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待两人进入战斗牧师们形成的走道,米埃斯库便用他魁梧的身材阻挡了后面的视线。

三人刚迈入略有些阴暗的石堡,门便吱吱呀呀地关闭了。米埃斯库领着他们穿过点了松木火把的廊道,来到一楼的大会客厅。大厅里灯火通明,中央放着一张足以容纳四十个人聚餐的长桌,今天却只在面向南侧的主座坐着一个人。

肯?亚玛,西瑟利亚秩序祭司团第七十三任团长,。他今年四十九岁,仅比皇帝小一岁。按照图拉克的观察,有着一头板刷般的棕色头发,深凹的有点阴森的目光以及桀骜的鹰勾鼻子的肯?亚玛,似乎看着比他的父亲努尔五世年轻许多。

秩序祭司团的首领由座位上站起的动作,如同猎豹般敏捷。“图拉克王子殿下,很高兴你最终接受了我的邀请。”他不失热情地说。然而他的欢迎也仅止于离开座位,并没有像图拉克之前遇到的西瑟利亚官员所表现出的那份谦恭。图拉克知道他完全有理由如此对待一位帝国的王子。

“特瑞斯珀诺(turres-pono),能获得你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图拉克说。他用了肯?亚玛在奥迪尼斯教廷的正式称号——塔之基石。

肯?亚玛扬了下眉毛。“很少有年轻人能正确地说出教廷给予我的殊荣了。他们只知道我是秩序祭司团的团长,或者称我为‘西瑟利亚公爵’罢。”他的笑声如同金属磨擦般尖利。他挥了挥手,示意图拉克和他的女伴入座。肯?亚玛甚至没有关心那名女伴的名字,仿佛只有图拉克才有资格与他交谈。

米埃斯库走到肯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大理石般的凝重。肯?亚玛坐回椅子上,眯着眼观察图拉克的表现。

图拉克依旧摸不透肯?亚玛的心思,更猜不出这次邀请的目的。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疑惑或惶恐的表情,而是异常平静地拉了拉面前明显是留给他的椅子,很随意地坐了上去。利亚倒是略有些忐忑地站到图拉克的左侧,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关切。肯?亚玛一眼就看出这并非纯粹的男女私情,反而更类似某种形式的忠诚。而能让身边的人表示忠诚而非服从的,绝非一般的权臣贵族。

两名穿着仆人服饰的男子为主客两人端来开胃酒和冷盘的鸡胸脯肉配芥兰。即使是仆人,同样具有健壮的身材。图拉克绝对相信他们在平时承担着为肯?亚玛背负替换武器、抵挡弓弩冷箭的侍从的角色。

图拉克仪式般吃了一小块肉,又喝了口酒,就停下了刀叉。训练有素的仆人见主人也停了下来后,立刻将盘子撤下,换上热气腾腾的主菜。确实是鹿肉,还是取自健硕的后腿肥瘦相间的内侧肉,烤制得喷香诱人。这次图拉克吃了大半,只留下一些带筋肋的碎肉。肯?亚玛则另要了一份。再次享用食物前,他对图拉克说:“有人告诉我,你是个伊姬斯人。但从你所遵循的餐桌礼仪看,却完全是阿蔢达尼亚的风格嘛。”

这倒是图拉克都未曾听过的说法。见图拉克没搭话,肯?亚玛解释道:“伊姬斯之人性贪婪,每遇鹿肉之类的美食,必敲骨吸髓也要吃尽下肚。而阿蔢达尼亚的贵族,即便是再喜欢盘中之物也一定会留下些许。据我查考,阿蔢达尼亚环境恶劣,古时的出产仅够温饱。因而居上位者必须自我约束,以便为依附自己的人留下些口食。要是放在一千年前,你的举止一定会被认为高贵者之典范了。”

图拉克笑了笑。“阁下你太抬举我的了,我只是食量不大而已。而且时代不同了,没有人会以食用贵族吃剩下的东西为荣了罢。”

“确实如此。”肯?亚玛点头承认。“然而高低尊卑的道理依旧没变。为尊者据有最好的部分成果,而劣者只配残羹冷炙。这不是件有意思的事吗?”

图拉克对塔之神特尔的教义也略有所知,如果要顺着肯?亚玛的意思说对他而言并不是件难事。然而自保之心终究还是没敌过图拉克对世之正道的理解。

“我却觉得这是一种悲哀。正如团长阁下所说,古时一家人整年辛劳之所获,甚至不够填饱上下老幼的肚子。因此人类不得不聚集在一起相互倚持共生。村庄因此而起,城镇因此而兴。然而聚居在一起的人在能力上并不相同,有些勤于四肢,有些精于头脑,有些则更擅长说服别人。渐渐的,一些人通过各种手段占有更多的出产物;相对的,另一些人的则越来越少。或许最初只是为了让那些做出更多贡献者享受更多生存机会。然而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直到权力的平衡完全倾向于前者,王朝、贵族体系就此建立。今天,我们这些贵族所占据的财产完全超出个人乃至整个家族日常所需。我们拥有土地、山林以及各类产业,我们建立起奢华的城市、宫殿。而贫贱者呢!他们依旧过着他们的祖先几千年前所过的日子。无论这是不是神意,我觉得其中总有点不甚公平的成分在里面。”

图拉克的这番话,令他身后的利亚不禁赞服。她一直觉得图拉克很吸引人,不是因为他的相貌,也不是因为他诙谐的话语,而是因为他随和的脾气。今天她才认识到,这正是源于图拉克对社会公正的理念。

“公平?年轻人,你觉得公平的代价是什么?”肯?亚玛冷冷道。“你即将去往伊姬斯。那里最知名的就是沙,漫天遍野的沙。没错,每颗沙都很相像,每颗沙也具有绝对相同的自由。当大风一起,它们便簇拥着向前滚动,吞没水源、掩埋城市和农田,直到视野之内仅留下一片荒芜。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公平,那你即将体会到公平所带来的残酷。”

图拉克柔和地说:“你或许想得太极端了。所谓公平,是指人与人之间不因各自的出身而拥有不同的命运。如果仅仅因为祖上建立过功勋,或积累过一笔财富,就能期望千秋万代地享受这成果,那对其他人而言是及其不公平的。然而,依靠个人的能力、依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其他人的尊重,我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老生常谈。”肯?亚玛晒笑道:“武力是能,智慧是能,血统和出身为何不能视为是能。假使公平如此浅陋,莉拉一世侵入米索美娅既是非公平的,因为她借用了乌尔(url)的血统;哈吉尔大帝以暴力建立帝国也是不公平的,因为他对外宣称是莉拉一世的直系子嗣;卡利达德拉贡历代皇帝岂非都是不公平的强权统治?”

图拉克顿时愕然。他毕竟只是个十九岁青年,哲学思想还没有完善,如何是研究神学多年的肯?亚玛的对手。

“有能之人据有统治他人之权,你似乎并不反对这点?”肯?亚玛又问。

图拉克无奈地说:“这也很难评估。”

肯?亚玛嘿嘿笑了笑,暂时停止了谈话,又开始对付自己面前盘子里的烤肉。仆人为图拉克送上作为甜品的米饭,图拉克觉得有些食而无味。

待男仆送上洗手的清水,肯?亚玛边擦拭手掌边对图拉克道:“皇帝陛下是不是对我坚决不参加去年的战役感到不悦?”

图拉克犹豫了一下。“......或许有一点罢。”

“想知道理由吗?”肯?亚玛问。

图拉克既没有承认也没拒绝。

肯?亚玛把擦手的短巾随手丢到了桌子上。“世人皆认为塔之神是阶级之分的支持者。然而他的神意又怎么可能如此浅薄?塔是世间之道,是存在的立足之本。我被称为塔之基石,正意味着处于塔的底层的并非就是低贱。相反,坚实的基础是塔高高耸立的原因。神的教义被大大地扭曲,以利用来维持凡人的统治。长久以来的谬误,必将招致神的震怒。亡灵族,亡灵族是什么?它们既为惩罚之鞭,雷电之槌。只有消弭一切错误,揪着还畏惧奥迪尼斯神的信徒的耳朵,将误入歧途的他们拉回来,才能拯救我们的灵魂。试图用凡人的武力去抵抗神所创造的亡灵族,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图拉克沉吟了一会儿,不觉缓缓点头。亡灵的强大,是曾经踏足阿蔢达尼亚的他亲身感受过的。然而对于以宗教信仰抵御亡灵族的侵害,图拉克的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肯?亚玛却觉得他接受了自己的见解。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今天的晚餐时间,我过得很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能邀请到王子殿下你。哦!对了,这或许会是两、三年后的事了——待你的任期过后。来日方长,先祝你一路顺风罢。”

图拉克没想到如此轻松就过了这关。他连忙起身,表示感谢的同时向主人道别。

“别急。我已经安排仆人准备客房。你们一路风尘,也是该享受一夜安宁的休息了。不必担心你的随从,他们也会得到我们的款待。明天启程,我让米埃斯库再护送你们一段。”

图拉克虽然还有些担心,表面上却表示欣然接受。

待两人走后,米埃斯库小心地问肯?亚玛:“那一位的建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去做火中取栗的傻事的人吗?”祭司的首领反问道。

米埃斯库释然道:“我还担心您会为了与皇后的旧情而额外破例呢。”

“那也要看她所针对的对象。你听到了,图拉克王子并不是被指摘的那种信仰上表里不一的异己份子。他的确有些理想化,甚至还有点抱着女性化的慈悲看待世界的倾向,然而他的性格不失正直的因素。我想,神不希望他的生命轨迹终结在这里。”

“诚如您所言。”米埃斯库躬身道。

肯?亚玛叹了口气。“我能看出,他被吓着了。亡灵族的势力蠢蠢欲动,努尔五世的举动无异是在挑逗一头他并不了解的怪兽。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即使我们不互相残杀,也还会有更多像图拉克这样的真神信徒被黑暗所吞没。”

“世人皆是盲目的。”米埃斯库低声应和道:“然而西丝娅之渴望一天不得满足,生灵就一天不得安宁。作为塔之守护者,我们又该如何在这动荡不安的潮流中站稳脚跟呢?”

“亡灵之神的野心,唯吾神所明了;亡灵之神的执拗,唯吾神可阻挡。我等神之侍者,当从遵神之意志,谨言慎行。”

肯?亚玛的回答只是难解的偈语,米埃斯库却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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