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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赛特夫人门前路边,一群孩子在玩跳高脚,地面撒满被揉碎的花瓣,那是孩童从田野扯来或树上摘下的。一名头带头巾的老农背着竹篓,牵着一头健壮的母黄牛从孩子身边经过,母黄牛突然停住了,老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拉动,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站住,他知道黄牛要做坏事哩,每回这样便牵不动它。黄黄的肮脏的尾巴高高翘起,后脚打开,带着异味的温热的牛粪落下了。孩子们像被人追着抽鞭子那样,手舞足蹈起来,嚷嚷着嫌弃的逃开。老农摇摇头,看了看那一哄而散的孩子,回头继续等母黄牛解决生理需求。一个脊背弯曲的老头拉着一头高大的俊马,慢悠悠的从他身旁经过,老农看到那匹身强体壮、毛色发亮,被饲养的很好的枣黑色马,心里便知道那匹马的用途了,于是像知情人那样微微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为自己的经验感到自豪,又望了眼山后头那轮圆圆的红日,才拉着在撂尾巴的母黄牛继续往前走。
客厅,艾赛特夫人在织帽子,她脸上露出幸福而得意的笑容,对俄帕斯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和善,什么粗重的活也不让她做,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听她讲自己以前的事情,偶尔将未完成的帽子递给她帮忙织一段,到了容易的地方自己接过来又织。艾赛特夫人待着的另一头,罗帕雷斯坐在套着玫瑰色椅套的高背椅子里,时而翻看圆桌上打开的乐谱,时而朝外张望,看看种满鸡冠花和水仙花的花园,和篱笆外面那块空旷的田埂,他所在的位置足以将屋外头的景色净收眼底。一束暖洋洋的太阳光正透过树叶投射在地上,留下一块块巴掌大的光斑。只听“咯吱”一声,罗帕雷斯心不在焉的抬起头,凯瑟琳正从篱笆的入口走进来,她走的很快、很稳,穿着一套她最喜欢的淡绿色长裙,梳着和往常一样的在后脑勺挽起一个发髻的发型,脸上带着喜悦的神采,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眼睛里饱含激情,和昨晚上若有所思的神态判若两人。看到她,罗帕雷斯露出一个微笑,凯瑟琳依旧保持她那副志气饱满的样子,一下便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
“你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凯瑟琳双手放在圆桌上,愉快的说道。
“是好了很多。”罗帕雷斯盖上书本,认真的说,眼神诚挚而谦恭的望着凯瑟琳额头上掉下的那缕龇发。
“不头晕,不发烧了?”
“不头晕,不发烧。”
“手脚恢复力气了?精神好了?”
“手脚恢复力气了,精神很好了。”
罗帕雷斯依样画葫芦的回答让他看起来很傻,凯瑟琳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难受了也不说。”
“完全好了,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罗帕雷斯为自己的笨拙感到脸微微发烫,他努力想要改变话题,想让自己变得活泼聪明些,他想到在屋里精神太压抑,一个几乎令他高兴的跳起来的主意钻进了心里,“凯瑟琳小姐,如果您不嫌麻烦,能陪我去屋外走走吗?在床上躺了一天,整个人都僵硬了。”罗帕雷斯说的很紧张,他担心被拒绝。凯瑟琳很快就答应了,一点也没有犹豫。他们向艾赛特夫人说要出去走走,艾赛特夫人微笑着点点头,谁也没有注意到俄帕斯脸色闪过的怨恨。
“罗帕雷斯少爷,有人找你!”一名男仆站在门口说。
罗帕雷斯走出客厅,一眼就看到牵着马的老管家,弯着腰在拍马脖子。
“威利斯!”罗帕雷斯快步走上去,抱住老管家,然后又拍拍马背。
“这是凯瑟琳小姐,多亏她收留我!”罗帕雷斯对管家说,“这是我庄子里的管家,威利斯!”他转身面对凯瑟琳。
“您好,威利斯大叔!请进屋喝杯茶吧,看你样子赶了不少路。”凯瑟琳行了一个屈膝礼,亲切的说。
“您好,凯瑟琳小姐!多谢您照顾我家主人。”外国老管家操了一口外国口音,缓慢的说出了要说的话。
“威利斯,你怎么把烈火也带来了?”罗帕雷斯从管家手里拿过缰绳,牵着马在原地打转,烈火看见主人,用那颗油光闪亮的马头不停的蹭主人的衣服。
“赛马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少主人应该牵着烈火出去多溜溜,培养培养默契,所以我私自做主,把马牵来了。”
“威利斯,你把烈火牵到别处去,我要和凯瑟琳小姐出门,暂时我不去骑马。”
“为什么不骑它出门了?我也有一匹母马,它叫雾,我这就叫人把它牵来。”凯瑟琳高兴的跑进屋里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男仆从马厩里牵来一匹雪白的母马,既漂亮又精神,让罗帕雷斯主仆大为赞赏。
两人两马沿着大路往莉莉马场方向走去。
进了莉莉马场附近的那片树林,罗帕雷斯和凯瑟琳放慢了速度。树林里,枯萎的松针掉满一地,枯枝败叶里爬着地底的小斗士,蛐蛐在附近鸣叫,白色的蘑菇朵从倒地的树杆上生发出来,金黄色的小杆菌埋藏在树底下的松针里。白云在天上飞,春风在树梢间荡漾徘徊,红绿蜻蜓飞舞在空中,五颜六色的野花随处可见。春天的确来了!一只兔子从草丛里窜出来,红彤彤的眼睛警惕的四处张望,蹦跳着逃跑了;一堆树枝浮动起来,紧接着四五只可爱的小白兔跳出来,它们稚嫩的小脚还站不稳,兔毛比冬雪还要白。看到这奇异的景象,凯瑟琳高兴的谈论起天气来。
他们从骑马改为走路。树林里阳光暖和,微风时而掠过,树叶哗哗响起,青草地一片绿意盎然,新长的嫩绿和去年的深绿的野草夹杂在一起,无处不显示出生机勃发。横亘的树枝不时划过他们身上,躲在上面的毛茸茸的爬虫让人胆战心惊。微风撩拨起他们的衣襟和头发,两人惬意的边走边聊,远处的农舍和果树林尽收眼底,那片面积广阔的莉莉马场已近在眼前,马场饲养了上千匹马,成群的马匹在草地上跑动,几个管理员跟着他们放肆的奔跑,但是这一切看起来只有一座房子那么大,因为他们离马场还有好一段距离。
他们不得不要钻过一片枝叶茂盛的小林子,里面阴凉清爽,光照都被遮挡在树叶外面,地面潮湿,枝叶**,里面还有一个小水潭,水体是碧绿色的,表面被一层青苔覆盖。马蹄从水潭里踏过,完整的青苔被撕裂了,溅出沾满污泥的水渍。罗帕雷斯乌黑的龇发被风吹得凌乱,藏青色的中袍和腰间的托蒂随风飞舞,在树林里转了一圈,早出了一层热汗,手脚也更灵活,血液更快的流动,因运动而不羁的眼神变得越发野性;凯瑟琳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因室外运动,微喘着气,但脚下的步伐更加轻快和稳健,话语更加黏人、激情,话题转变的很快,她谈话的兴制很高,随心所欲的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
出了树林,阳光普照大地,裸露的山丘和光秃秃的旷野被染上乳白色的亮光,与阴暗的树林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进入莉莉马场,一个认识他俩的仆人带他们穿过跑道和马篷,领他们到赛马场,所有莉莉马场的主雇都能在那里骑马练习。
驯马师们和约翰金站在马场外围瞭望,赛马场上,一名少年驮在马背上奔驰,那匹枣红色骏马一点也不比烈火逊色。罗帕雷斯严肃的看着骑马兜圈的人,很显然,那人已经驯服了那匹马。那马把马头扭向一边,“呼哧呼哧”的奋力奔跑,马蹄子矫健有力,大腿肌肉发达,每跑一圈速度又加快一些,似有无穷的潜力蕴含在那匹成年马的身体里,只等着能征服它的主人来挖掘能量。看清骑在马上的人,罗帕雷斯心不觉一阵阵收紧,他感觉自己总与他扯上联系。凯瑟琳很快也认出了他,从她放光的眼睛和激动的神情便能看出,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跑道上的人,罗帕雷斯心里感动一阵钝痛。熟悉的感觉很快涌上心头,一种妒忌、愤怒、不安的复杂情绪控制了他。他从仆人手里拿过缰绳,骑上烈火,冲进了只有一人一马的赛马场。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恐慌,并且主动挑衅他人,而这人还是大他一届的学长,柏耳克这个名字从第一次记住开始,就像被施了咒语般刻进他心里,与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种不由自主的仇恨的情感从心底升起,那是一种遥远的似乎出于本能的冲动,如同鹰与蛇天生为敌一般,无可控制和避免。
众人惊奇的看着赛马场突然出现的劲敌,两人两马在同一起跑线上奔跑,齐头并进,谁也不愿意落下一步。凯瑟琳睁大眼睛看着那场激烈的赛马,同时也注意到站在人堆里的那个娇嫩的美丽小姐,她穿着粉红色的长裙,带着一顶鹅黄的帽子,正聚精会神的紧张而惊喜的看着场上的情景,那是柏耳克的妹妹,妮绿小姐。她轻轻的在原地走到,因哥哥落后而不安,又因他跑到了前头而惊喜到。凯瑟琳着迷一般的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变化,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们是单纯的兄妹关系,那是恋人才有的喜悦和担心。她觉得胸口闷闷的,转过头尽量想忽略妮绿小姐一心一意关心的样子,但是那里总像有魔力似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她的身上瞟。
罗帕雷斯饶过一个弯道,柏耳克从一个树桩上跳过去,两人同时在一滩湿漉漉的黑土堆前停住,从那里冲出去就是围栏之外。罗帕雷斯骑着马在原地转动,看着脸色阴冷的柏耳克,不由自主的想到他也许喜欢凯瑟琳,浑身的躁动因子活跃起来。他想通过决斗,输的一方主动退出,又想到凯瑟琳也许不喜欢自己,眼前便出现那双全心全意注视柏耳克的美丽的眼睛,两种思想在不断的搏斗,拉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柏耳克一改先前的意气风发,那双黑色的鹰眼狠狠的瞪着罗帕雷斯,他早就看到凯瑟琳和罗帕雷斯一起从马篷那边走来,一种自己的珍宝被窥视的妒忌之情噬咬他的心房。他看到了罗帕雷斯眼睛里的挣扎和痛苦,一种仇恨的快感从心底升起,让他露出一丝不易擦觉的冷笑。一种神秘的命运笼罩在两人之间,那是已经延续了几个世纪的宿命,血液里的怒火在咆哮、在厮杀,当一个偶然的敌视的因素,第一次横亘在他俩之间,往日的仇恨便如决堤的洪水,气势恢宏,淹没疆土,冥冥之中神秘的引力将他们羁绊在一起,无力解开,不死不休,而他们谁也没有提前窥视到其中的秘密。在两人看来,在任何其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场感情上的纷争。
约翰金和驯马师们祝贺柏耳克寻获良驹,然后柏耳克的管家和约翰金议价、成交和签订协议,一切步骤按照程序走,和以往每次交易没什么不同。
大团阴云从山后头移过来,明亮的阳光被阻挡,大地一片阴暗。春风依然暖和,但更加猛烈,马场上的草垛被风掀翻,喂马的饲料盆被卷走,周围的草木被风吹的“哗哗”响,附近的农庄里不断有狗吠声传来。天空那垒迅速翻卷的乌云正在酝酿一场春雨。闷雷炸响,从地底下传来,惊的小马驹成群的奔跑;浓郁的天空电光闪闪,照亮了天际。很快,一场急雨落下,打湿了干燥的土地和正在生长的青草。油菜地里的叶子长势更加良好,几只燕子拖着剪刀似的尾巴,极速的在雨中翻飞,盘旋。待雨水落下,浑浊沉闷的空气渐渐变清新起来,呼吸也顺畅了,到处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以及隐约的马粪的异味。
马场的仆人和饲养员都穿上蓑衣,躲在漏水的棚子下,大家都沉默的等待这场急雨的过去,凭着经验,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来势迅急,这样的雨很快就会停止。除了匆忙收到屋里的饲料,成群的大小马匹仍然在草场上啃食青草,任凭哗哗的雨水打湿马毛。驯马师们躲在一间小木房里打牌,那是一间宽敞的仓库,平时用来堆放衣物和包裹。约翰金邀请两位少爷和两位小姐到自己的休息室里一面等雨停,一面喝茶点。
凯瑟琳和妮绿站在窗户底下,注视着雨水笼罩下的大马场,以及烟雾缭绕的山丘和树梢,不时交谈两句,尽管俩人在心里都认定对方是好人,而且是漂亮的聪明的女孩,但是她们发现谁也没办法喜欢上对方,都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眼光,想要发现对方的优点和缺点。凯瑟琳更加理智,她看出来:妮绿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眼睛大而美,性情温和,笑起来就像一朵白莲花绽放,清新动人;谈吐清晰简洁,不多话,但并不沉郁,说话恰到好处,笑的正是时候,这样的小姐是很少有人比的上,也很少有人不喜欢她,不是被她的美和笑折服,就是感到自卑,但凯瑟琳觉得她体会到的不是两种感情的一种,两人之间似乎无形中形成了一种障碍,敏感又细腻,她们都笑着赞美和认同各自的观点,但是谁也没想真正将对方放在心里。妮绿更多凭着感觉想问题,她看到凯瑟琳的第一眼就是排斥,她的信仰告诉她,要摒除妒忌心,但是面对凯瑟琳大胆自信的坐在她身边,美丽的眼睛饱含激情,一举一动都充满吸引人的魔力,讲话不但声音好听,而且话题活泼,顺从他人并且喜悦,任何人都会被她殷勤的话语,热情的模样吸引过去。妮绿发现自己和凯瑟琳呆在一起越久,身体越感到僵硬,妒忌之心也越强烈,她几乎折磨而痛苦的哭出来,或者叫出来。她坐立难安的不断回头,柏耳克手里拿着骨牌,无意识的揉搓着,偶尔回头看她一眼,但更多的时候眼神落在凯瑟琳身上。看到柏耳克专注的神情不是在看自己,她觉得心里有只小猫在挠,简直难以忍受。
“柏耳克,你头发湿了!”妮绿起身走到桌子后边,掏出手绢擦柏耳克头发和额头上的水渍。
“被雨水淋湿的,一点而已,没有关系。”柏耳克看了一眼妹妹,不甚在意的说,任凭她替自己擦干。
凯瑟琳看了一眼温柔笑着的妮绿,又看了一眼神情自然的柏耳克,她来不及产生想法,一直沉默的罗帕雷斯突然回过头,眼神灼热的看着自己,脸一下涨红了。她犹豫了一下,便走到他附近的椅子里坐下,面对着柏耳克和妮绿,妮绿坐到柏耳克右手边。约翰金坐在主人位,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在算数,偶尔突发奇想的提一个古怪的问题,但是场面相当沉闷,每个人都觉得心里有一肚子话,但是却因为彼此牵制,谁也没有勇气把话说出来。每个人都觉得很难受,短短的一刻钟,他们都以为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等雨停住,他们便冷淡而客气的告辞,凯瑟琳顺便提了即将举办的舞会,柏耳克表示一定会去,便各自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而且都带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