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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夜永咲被一声惨叫吵醒了。()
怎么……?
那真是一声具有穿透力的惨叫,虽然不知道房屋本身的隔音效果如何,但夜永咲也并非是在指现实意义上的说法。他记得《盗梦空间》中曾经有提到过关于梦的深度解析,不过是很久以前看的,现在也差不多忘光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之前做过什么样的梦,或许只是沉静地睡着而已,不过能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就彻底摆脱睡意,并且理解到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所谓“穿透力”的意义了。
夜永咲坐起身体,目视前方,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墙边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但是紧接着就反应过来,那是昨晚放在这里的人偶少女。不过虽然说是“昨晚”,他却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才发现确实已经到凌晨了。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之后,他才犹疑着跳下床去,走到门口把灯打开。
刚才……应该是听到了一声惨叫才对,那么……
夜永咲有些迟疑地把门打开,他发现走廊上也亮着灯,但却并没有人出来。紧接着,他听到一楼那边似乎有骚动声传来,便又小心地向楼梯那边走了几步,在一扇门前停下了。侧对面的房间是林夕的,此时里面有轻微的声音传出,应该是林夕也听到什么声音,正在起床穿衣服吧?不过不等他多想,两旁的门都被打开,是何思远和黄璃都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到——”
问话的是何思远,他倒是穿戴整齐才出来的,不过一向严谨的他,此时脑袋上的头发却撅起来一撮,可能是睡觉压的,本人倒没有注意。
“不知道。”夜永咲看到了他的窘态,却也没有提醒,不过他倒并非刻意,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压着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弄得他暂时没有精力去管别的事情。
“好像是在一楼,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
他这样提议道。何思远点了点头,率先朝着楼梯走去。夜永咲和黄璃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隐藏着疑惑与忧虑交融的神色,也赶紧跟了上去。
尽管是在凌晨,灯光却要比下午时更亮一些,夜永咲也不知道是亮度真的可以调节,还是仅仅是他的错觉而已。不过在不能平静的心态下,不管是楼梯还是走廊都显得比之前漫长许多。下到一楼的时候,嘈杂的声音就已经更响了,他隐隐分辨出似乎是那位肖大婶和沈管家的声音,其中肖大婶的声音稍显激动,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不过,虽然从一开始就有种糟糕的预感,但直到真正面对之前,夜永咲都还可以用“不会发生什么事的”这种幌子来欺骗自己。也正因为如此,当他真的看到了餐厅门口的那副景象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他还以为是由于耀眼的灯光而让他产生了幻觉。
趴伏在那里的人影,还有脑袋上骇人的巨大裂口——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夜永咲像个女人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的眼睛瞪大了,胸口处也传来一阵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打多了3d游戏之后产生的眩晕感一般。但是那东西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此处,就算是把夜永咲的眼球卸掉,他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是……牛、牛叔?!”
走在他前面的何思远用颤抖的声音这样说道。()他的声音在末尾处有些上扬,使得夜永咲分不清他到底说的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不过不管是哪一个,眼下他都只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怎么……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的小腿在颤抖着,离那里还有四五米远,但他却再也不愿意靠前一步了。而黄璃则是站在他的身旁,却没有来安慰他一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那具身体。
他们并不是最先赶到这里的,肖大婶和沈管家已经先到了。不过他们的状态倒也不比这三人好多少——至少肖大婶是这样的。她瘫坐在餐厅的门边,胸口起伏着,像是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夜永咲真担心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会不会被吓出病来。但另一边,沈管家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却正趴伏在那具身体旁边,托起他的手腕,像是在试探着脉搏。
还有……夜永咲注意到,在牛高大叔身体的前方半米处,放置着一把短柄铁锹,像是被人随意抛掷在那里一般。而在铁锹的前端,比较尖利的位置,则有着——
“呃——”
看到那里沾着的红白混合的物质的瞬间,夜永咲又从喉头发出了一声呻吟。
“发生什么——啊呜?!”
身后传来了林夕的声音,看样子她也是听到声音赶下楼来了,还不等夜永咲阻拦,她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拽住了夜永咲的衣服下摆。夜永咲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他的肌肉一紧,但是旁边的黄璃却仍然注视着牛高大叔的身体,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那个……那个是——”
林夕颤抖的声音在夜永咲的耳旁响起,她略显紊乱的呼吸喷在夜永咲的耳垂上,酥痒的感觉传来。但在这种情况下,夜永咲哪还注意得到那些?他紧张地点了点头,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老肖。”一直跪在那里检查的沈管家突然抬起头来,对着门边的肖大婶说道,“你去把小姐叫醒,她可能没听见动静。然后再把二楼的客人都叫醒,就说是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听到这句话,夜永咲只感觉腿上一软。原本即使看到地上的牛高大叔已经变成了那种样子,他都还抱持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但此时沈管家却把他那渺小的指望无情地摧毁,夜永咲的脑袋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牛高大叔死了!
肖大婶匆匆站起身来,脚下似乎还有点儿虚浮。她连看都没看夜永咲等诸人一眼,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向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一会儿的工夫,大家都聚集到了餐厅里面。在这期间,夜永咲也忘记了他听过几次女人的尖叫了,不过在魏解语看到地上的尸体之前,黄璃还是先拦住了她,低声和她说了些什么。夜永咲猜想她大概是在告诉魏解语要有个心理准备,毕竟她的心脏不太好。在场有好多人都在无意识地发着抖,包括夜永咲自己在内。岳子纤和林夕坐在餐桌旁,发出低低的抽泣声;何思远的头发终于被他压了下去,但他的面色却阴沉得可怕;而潘屹石也一改之前那种懒散的表情,变成了一副困惑与惊惧混合的神色。事实上,在场的众人之中,似乎就只有黄璃一直保持着那种淡然的表情思索着什么。
夜永咲低垂着脑袋。他的大脑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而且比上床睡觉之前还要更加混乱。他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那样的死亡了,最近的一次看到尸体毫无疑问是在不久之前萧陶然死去的时候,而在那之前,“生人墓”事件中他也曾看过。不过那都没有像这次一样具有冲击力,夜永咲的思绪不禁飞回了十五年前,在那一场如梦魇一般的地铁事故中,他所见到的残肢断臂……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赶到的袁静尽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声音,向沈管家询问着,她的态度不再像白天一样尊敬客气,现在却更像一位大小姐。只是此刻,就连她这位大小姐,嘴唇也在发着抖,吐出的字眼都没有那么清楚了。
“不知道。”沈管家倒是沉静地摇摇头,“我和老肖听到声音就过来了,当时没看见别人,只有地上躺着这个。我稍微检查了一下,我们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气了,恐怕是一开始发出惨叫之后接着就死了。后来是那边三位——”他指了指夜永咲三人,说道,“他们差不多就在我们之后一分钟赶到的,再是那位小姐(他指着林夕)——然后我让老肖上去喊您,并且把客人都叫醒,就这样。”
“恕我冒昧。”何思远突然插了句嘴,“沈管家,您是医生吗?”
“我可不是什么管家,不过这座房子的日常杂务都由我和老肖来打理,所以说我是管家也并无不可。你说得对,我兼任医生,平时小姐有点儿小毛病都是由我给看的。”
沈管家淡然答道。何思远推了一下眼镜,然后看看身边的袁静,问道:“牛高大叔的尸体也不能就这么摆在这儿,你这里有没有可以暂时搁置的地方?”
“工具房旁边有地下室,平常都是空着,可以放到那里去。”袁静回答道。然而她用的却是不确定的语气,就仿佛在征询何思远的意见一样,这个女孩儿也慌了吧。何思远点点头,回头看着夜永咲和潘屹石,说道:“你们俩过来帮帮忙。”
夜永咲当然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说实话,要他去触碰牛高大叔的尸体,他可是十分不愿意,虽然这么说似乎对死者有些不敬,但人们天生就对死亡有一定的恐惧心理,更何况那具尸体还那么——
但是在场的男人——除去已死的牛高大叔——就只有四个,总不能把这活儿交给女人来吧。于是他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桌子对面的潘屹石也是。两人走到那边,夜永咲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牛高大叔头部那惊心动魄的裂口。他们连同沈管家一起,四人合力抬起牛高大叔的尸体,由沈管家在前面引着路,向工具房那边走去。
夜永咲抬着的是牛高大叔的腿部。尽管他才刚刚死去不到十分钟,但夜永咲却可以明显感觉到,温度正在逐渐远离他而去。他心下一阵酸楚,尽管和这位大叔才不过认识了半天而已,加起来也不到十二小时,但是他却是真心为大叔豁达的态度和博学的头脑而折服,只是现在,他眼前的牛高大叔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夜永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恶心的”)尸体。
是的,明明仅仅十分钟之前,他还应该是保留着那份开朗的笑容。但仅仅是一个惨叫的间隔而已,他再也不能说出格兰威尔的那句话了,而夜永咲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向死亡和魔鬼屈服过。他只知道,当牛高大叔下午用传教士一般的口气对他说出“我自认为不是什么软弱的人”时,他一定没有想到过自己在几小时之后的命运。
夜永咲回想起了在书房的时候,牛高大叔以一种人生先行者的姿态告诉他纪伯伦的哲理时,他脸上那种信仰闪烁着的光芒,熠熠生辉。
“我对生命说:‘我要听死亡说话。’
生命把它的声音抬高一点说:‘现在你听到他说话了。’”
夜永咲仍然不懂,牛高大叔是为了倾听更大的声音而离开了吗?那么大声告诉他的又是谁呢?到底是生命,还是死亡?而这样的答案,他或许下一刻就会知道,也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对于纪伯伦,夜永咲只知道他一句话,那是出自《诗人的声音》的一句话。
“耶路撒冷没能杀死基督,基督将永生在世;雅典无法杀害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将名垂青史。”
但是不论是基督还是苏格拉底,抑或是纪伯伦自己,他们都没能保住他们的信仰者。牛高大叔确实被这座洋馆杀死了。贤者和神明都是无力的,要想救赎自己,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就只能是信仰,而不是信任。
四人最后走过一扇小门,那里就是工具房了。夜永咲忽然想到,那把杀死牛高大叔的铁锹可能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而牛高大叔的尸体则被他们抬着,送进了另一扇门中,那门里是向下去的楼梯,沈管家伸手开灯,四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把大叔仰面朝天,放在了平台上。沈管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白布,轻轻帮他盖在身上。
夜永咲的目光停在大叔的脸上,但是紧接着又移到一边,那道深深的裂口自大叔的头顶一直深到他的眼眶,甚至劈开了他半只眼睛!由那道深深的裂口之中,夜永咲仿佛可以看见里面……他不敢直视,那画面让他觉得干呕,尽管吃晚饭似乎已经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了,但如果他没记错,那才仅仅四个小时而已。
多么奇怪啊!夜永咲产生了这种荒诞的想法,他的脑子里居然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晚餐吃了什么,而现在他正站在地下室——或许称之为“停尸间”更合适,控制着自己不把晚餐吐出来!
“走了,先回去。”
何思远用沉静的声音说道。夜永咲点了点头。牛高大叔不在了,除去沈管家之外,何思远就是年龄最大的人,而他也足够稳重,即便发号施令,夜永咲也并没有不满的感觉。四人从楼梯爬了上去,夜永咲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牛高大叔,他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个人偶一般,一动不动。白布上面还没有沾到他的血液,使得他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毫无来由的,夜永咲想起来今天下午阅读的《宠物公墓》,在第一章开头时引用了《约翰福音》的一段话:
“耶稣对他的门徒说:‘我们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去叫醒他。’
门徒互相看看,有些人不知道耶稣的话是带有比喻含义的,他们笑着说,‘主啊,他若睡了,就必好了。’
耶稣就明明地告诉他们说:‘拉撒路死了,是的……如今我们去他那儿吧。’”
灯光熄灭,沈管家关上了通向地下室的门。就像是下午,袁静把书房的门关上,将纪伯伦和恶魔们一起留在书房里一样。
而现在,牛高大叔也留在那片黑暗之中了。
夜永咲转过身,迈着和来时一样沉重的脚步,跟随着几人向餐厅的方向走回去。